竹籬笆圍成的廚房里,楊大花正在教三個女兒炒菜。
“大花!出事了!”
錢嬸慌忙跑進院子里,人還沒進屋,焦急的喊聲已經(jīng)沖進去。
“別忙了!快跟我過去!”
三個孩子齊齊打招呼后,目光又回到楊大花翻炒的鍋里。
錢嬸這人熱心腸,平時咋咋呼呼,楊大花沒把她的焦急當回事,將菜舀進土碗里,問,“錢嬸,怎么了?什么事情把你嚇成這樣?”
“你快別做飯了!”錢嬸拽著楊大花的手,拉著她往外走,“你們家老張和老黃打起來了!你快去看看吧!”
“我爸沒事吧?”
三個孩子作勢要跟上去,錢嬸回頭瞪住她們,“你們幾個小妮子跟著去干什么?凈是拖后腿!”
之前老張和老黃因為地界的事情沒少拌嘴,楊大花沒想到他們還能打起來,著急的說:“你們?nèi)齻€在家好好的,我和錢嬸去看看。”
錢嬸嫌棄三個女娃的同時又為楊大花抱不平,說:“哼,但凡是三個帶把的,也不會出這么多幺蛾子,”
“錢嬸,”楊大花出聲呵斥,“別說這些了,我們趕緊過去。”
“走、走,”
他們趕到玉米地,老張和老黃兩人已經(jīng)被村長帶來的拉開,兩人鼻青臉腫。
楊大花頓時心驚肉跳,上前扶著老張,問,“這怎么打起來了?”
老張方正的國字臉上一雙有力的眼睛死盯著老黃,似乎還要沖上去和他再決高下。
現(xiàn)任村長是老村長兒子,新官上任,沒想到遇見這樣的事情,愁容滿面,說:“都是一個村的,各自退一步吧,今天就這樣,該怎么處理,我回去問問我爸,”
他看了看吃敗仗的老黃,說:“到時候,讓他賠你點錢,”
“老子要他賠錢?!留著錢給他自己買棺材!當初就不該把地分給他!”
老黃掙脫兩人的手,哼了一聲,叫嚷著。
“姓張的!有種把這塊地修成你的墳!不然你兩腿一蹬,這個地方遲早是我黃家的!”
村長拽著老黃,小聲地說:“你也不能把話說這么清楚,都是一個村的,”
老張手捏成拳,楊大花拉緊他,眼眶一熱,說:“算了,孩子還在等我們吃飯呢,”
“老子的幾個女兒準比你兒子有出息!”老張惱怒回懟,“等著看吧!”
老黃嘲諷道,“我怕你沒臉去見張家列祖列宗!”
兩人怒氣高漲,村長擔心兩人又打起來,站在中間大聲呵斥,“好了!好了!非要我把我爹請過來嗎?!”
老村長德高望重,去年身體欠佳才卸下重任,他們不敢打擾,只好偃旗息鼓,這事暫時過去了。
楊大花回去后跪在張家祖宗牌位前,夜夜祈禱,盼著為張家添丁。
老張勸她,她聲淚俱下,心里的愧疚更加沉重了。
幾個月后,楊大花終于如愿以償懷上孩子,生產(chǎn)那天,村里人都屏氣凝神,目光望向老張家的方向,等著孩子的出生。
錢嬸為楊大花接生,房門緊閉,孩子落地的那一刻,錢嬸忍不住流下眼淚。
楊大花滿頭大汗,撐著虛弱的身體,問,“錢嬸,男孩嗎?”
“大花,你命怎么這么苦啊,”錢嬸哭著將孩子包好,把孩子扔在木床的另一頭,“這日子要怎么過,”
孩子受到冷落,哇哇大哭。
哭聲揪心,老張心疼不已,推門走進去,問,“孩子怎么哭這么厲害?”
錢嬸扶著奄奄一息、滿臉淚痕的楊大花,可憐巴巴看著老張。
老張抱起床上的孩子,條框明晰的臉忽然變得柔和。
楊大花身體不好,再這樣下去,怕不是要油盡燈枯,老張和她一條心,不想她再受苦,說:“張揚花,是個兒子,就叫她張揚華吧。”
消息很快傳開,老黃氣得臉姜黃,惱羞成怒,說:“一把年紀還生兒子,怕是活不長的。”
滿月酒那天,張揚花被包裹得密不透風,露出一張干皺的臉。
大家打趣的說:“這看著像個小老頭似的,”
“對,這老張家也算是有后了,”
“以后不用看人臉色咯,”
老黃妻子尷尬地笑笑,老黃不來,只能她來維護兩家的關(guān)系,相比老黃,她要寬和些,更愿意湊熱鬧,老黃得罪的人都看在她的面子上原諒了。
村里人不再提起之前的事情,張家這個異類完全融入他們。
楊大花并沒有因此寬心,更加提心吊膽了,如果張揚花的性別被識破,他們在村里鐵定一輩子也抬不起頭。
老張見楊大花愁眉苦臉,放下老煙槍,說:“擔心什么,得一陣安寧就享一陣子安寧,以后的事情誰能說得準,保不齊就我這幾個女兒最爭氣呢,”
“那是安寧嗎?那是懸在天上的暴風雨,一旦落地,我們就完了,”楊大花更加愁苦幾分,說:“老張,我們還是再、”
老張擦去手上的煙灰,抱起孩子,輕搖著,“這事別再提了,女兒、兒子,有什么不一樣,都一樣,”
孩子開始走路后,楊大花便叮囑三個女兒,要她們寸步不離地護著來之不易的弟弟。
他們從不偏心,三姐妹異常懂事,發(fā)自內(nèi)心的護著弟弟,有她們護著,楊大花的心稍稍安穩(wěn),看到孩子們快樂的嬉鬧,她也跟著笑起來。
一眨眼,十二年過去。
一切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村村通路,戶戶高樓。
前年,老張家兩個女兒考上大學,這年,最小的女兒也考上了大學,她們是村里僅有的三個大學生。
村里人自發(fā)到張家慶賀。小院子里笑聲不斷,老黃沒去,按住了想去的兒子,沒有按住妻子,坐在院子里唉聲嘆氣。
怪媒婆亂做媒,讓他娶了這樣一個沒心沒肺的老婆,又怪黃家祖宗沒能耐,老張家祖墳冒青煙了,他們家卻什么也撈不著。
張揚花親昵的拉著三姐的手,自豪的說:“將來我也要上大學!像三個姐姐一樣!”
“對,對,你是張家唯一的男子漢,要比你幾個姐姐更有出息才對!”
張揚花小臉一揚,像是已經(jīng)是大學生似的,“當然!我有幾個姐姐當榜樣呢!我大姐說了,明年帶我去大城市玩!”
她這話戳中了楊大花心事,熱鬧變得刺耳,楊大花鮮活的心瞬間死了。
張揚花成績優(yōu)異,將來肯定要去上大學,外面的世界不比村里,如果真的放她出去,事情一定瞞不住。
如今的榮耀都會變成利刀,將他們?nèi)看檀?/p>
人群散去,張揚花進房洗澡,楊大花像往常一樣守在門口,不讓任何人靠近。
“媽,你不用守著我了,”張揚花大力搓洗身體,說:“我現(xiàn)在不怕了,我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楊大花應(yīng)了一聲,“無論你多大,永遠是媽媽的孩子,是媽媽的心頭肉,”
說著,她泣不成聲,一步錯步步錯,到這一步,她就像走入迷霧森林,不知道路在何方。
三姐妹去上學后,張揚花沒有人跟著,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她和幾位姐姐感情好,但她們像小尾巴一樣跟著她,有時也會讓她感到窒息。
“媽!我去找牛哥玩了!”張揚花寫完作業(yè),撒歡跑到楊大花面前,“我們說好明天一起去放牛!”
楊大花炒菜的手停下了,沒有人跟著,她不放心張揚花跑出去。
“去吧,快去快回,”老張吸了一口煙筒,咕嚕咕嚕的聲響傳來,“馬上就要吃飯了,”
“吃完飯再去!”楊大花叫住張揚花,“一會兒,媽陪你去,天熱了,有蛇,”
“好吧,”張揚花悻悻點頭,看到煙筒,眼睛一下子亮起,“爸,你教我抽煙筒,”
“現(xiàn)在要好好讀書,”為幾個孩子操勞,疲倦爬上眉梢,老張慢慢悠悠的說:“這個和學習不一樣,學習要努力,這玩意放在嘴邊就會了,”
“好吧,”張揚花一屁股坐下,學著老張的樣子,腳踩在石坎上,“爹!我一定好好努力,等你老了,我就會像你一樣扛起這個家!”
老張搓搓張揚花的刺頭,笑不出來,勉強很久才擠出一點笑意,說:“等你長大,一切都會好的。”
“嗯!”
吃晚飯后,楊大美帶著張揚花去串門。
兩個孩子在院子角落里玩,大人們在院子中心閑聊。
牛哥靠近張揚花,低聲說:“我發(fā)現(xiàn)一口小井,里面有水晶蝦,明天放學,我們撈蝦去,”
張揚花拍手稱快,“好啊!”
“小點聲,”牛哥一巴掌拍在張揚花頭上,“讓他們聽見,我又要替你挨罵,”
張揚花雙手抱著腦袋,“他們罵你干什么?”
“你是張家的獨苗,之前三個姐姐守著你,現(xiàn)在你媽又守著你,”牛哥嫌棄的說:“帶你玩麻煩很,如果你是閨女就好了,那樣肯定沒人管你,”
“牛哥,你別這樣,好哥們之間說這些干什么,”張揚花靠近牛哥,悄悄說:“不等放學,明天我們偷偷去,逃課去怎么樣?我媽肯定猜不到,”
“好啊,”牛哥興奮的說:“就這么說定了!”
“嗯嗯!”
張揚花回去后,一夜沒睡,睜著眼睛等到天亮,打雞血似的跑下床。
“在學校好好上課,給你包的飯要吃完,”楊大花心里惴惴不安,反復叮囑,“放學別亂跑,等著我來接你,”
“知道了,媽,你回去吧,我上課要遲到了,”
“快去吧,”
楊大花望著張揚花進教室后,六神無主似的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
回去后,她收拾收拾跟著老張下地。
太陽稍稍偏西,楊大花耐不住了,說:“老張,我去接孩子,”
老張說:“還早呢,”
楊大花內(nèi)心的焦作說不上來,欲言又止。
這時錢嬸小兒子跑過來,大喊,“姨!揚華和牛哥打起來了!我媽叫我趕緊來告訴你們!”
“怎么打起來?”楊大花抓緊手里的鋤頭,“在哪里?!”
“在小河邊!你們趕緊去看看吧!”
“好!好!”
楊大花和老張不顧一切奔跑過去,張揚花騎在牛哥身上,掐著他的脖子,眼睛猩紅,圍著幾個大人畏畏縮縮不敢上前。
楊大花嚇得心頭一抽一抽的,如果不是錢嬸手疾眼快扶著,她要暈死過去。
錢嬸解釋說:“不敢拉,我們越拉,她手掐越狠,”
“揚華!你干什么呢?!快松開!”
老張上去給了張揚花一巴掌,打松她的手,揪脖子提開,脫下發(fā)白的粗布外套裹著衣衫凌亂的娃娃。
牛哥嗆得直咳嗽,趕來的牛哥父母將兒子扶起來,心疼不已,咒罵道,“你這孩子怎么下死手啊!枉我們待你那么好!喪盡天良!雷劈死你!”
張揚花咬緊牙關(guān),眼睛噙著滾滾淚珠,“爸,他說我不是男人!”
她聲音細小堅韌,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散亂的視線瞬間集中過去。
他們撈蝦時弄濕了衣服,牛哥擔心回去挨罵,叫張揚花把衣服脫了晾干。
脫下衣服才發(fā)現(xiàn)兩人不一樣。
老張摟著張揚花,說:“孩子,這事說來話長,”
張揚花明白大半,肩膀顫抖,聲淚俱下,“爸!你說話!你告訴他們,我是男人!”
“孩子,我們回家說,”
張揚花打掉老張的手,眼淚齊齊掉落,兇狠的目光刺向他們,“你們都是騙子!騙子!”
她扔掉老張的衣服,一頭扎進茂密的玉米地里。
“孩子!”
楊大美癱軟在錢嬸懷里,泣不成聲。
張揚花不顧一切往外跑,直到筋疲力盡,直到腳下一片漆黑,抬眼看著茫茫無邊的黑暗,義無反顧的朝著遠處的光亮走去。
冷風四起,眼前的光越來越模糊,一切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再次醒來,已經(jīng)是躺在陌生的床上,張揚花動了動扎著輸液針的手,護士走進來,說:“小朋友,別亂動,”
張揚花驚恐的縮在床頭,警惕的問,“你是誰?”
護士說:“這里福利院,你是被人送進來的。小朋友,你還記得家住哪里?”
“我沒有家,”張揚花埋在頭,心頭的怨恨久久不散,“求你別趕我走,”
“別害怕,我們不會趕你走的,”護士揉揉張揚花的手,說:“可憐小姑娘,放心吧,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
張揚花沉默不語,就此在福利院住下。
十年后,張揚花大學畢業(yè),找到工作,買了房子,一個人在大城市里獨來獨往,時不時會去福利院看看,捐衣服和錢。
一天,張揚花餐館吃飯,聽見旁邊的人討論電視上正在播放的節(jié)目。
女人說:“這父母也是糊涂,怎么能讓女兒扮成兒子呢,”
男人說:“你不懂,以前的人,沒有兒子要受欺負,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女人又說:“孩子那么小跑出去,肯定沒戲了,在電視里哭也沒用,搞什么尋人啟事也是多此一舉,找了這么多年,要找到的人早該找到了,”
男人說:“我看也是,”
張揚花抬頭,電視屏幕里,父母和三位姐姐抱頭痛哭。
大姐對鏡頭說:“揚華,你該叫揚花的,如果你看到我們,求你回來吧,媽躺在病床上快不行了,她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見你最后一面,當面向你認錯,”
張揚花低頭逃離餐館,走到門口,老板叫住她,“哎,小姑娘,你還沒付錢呢,”
“不好意思,太著急,忘記了,”
張揚花莫名失落,匆匆往回走,付錢后,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電視機,里面已經(jīng)開始播放廣告。
回去后,張揚花一夜未眠,天色擦亮,她匆匆出門,往醫(yī)院走。
楊大美躺在病床上,身體插著管子,像是心靈感應(yīng)似的,張揚花探頭看她的時候,她的手指動了動。
張揚花情不自禁往前探,撞上了玻璃門。
“揚花,”老張身體緊繃顫抖,哽咽著,問,“揚花,是你嗎?”
張揚花不敢轉(zhuǎn)身,身體如同鋼鐵一樣僵著。
“揚花,我的好閨女,”老張拖著摔斷的腿,顫顫巍巍上前,手伸出幾次才觸碰到張揚花的手臂,“你終于回來了,”
三個姐姐接到老張的電話,接連趕到醫(yī)院。
“你走以后,媽就病倒了,”大姐說:“我們帶著她看了很多醫(yī)生,都說是心病,”
二姐說:“我們一直在找你,爸的腿就是找你的時候摔斷的,”
三姐說:“揚花,回家吧,”
老張老淚縱橫,牽著張揚花的手,“來,看看你媽,她最想你,”
張揚花握住楊大花的手,輕輕用力,哽咽許久,“媽,我回來了,”
眼淚淹沒了她要說的話。
她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說:媽,我是揚花,你一定醒過來。
陽光刺破陰郁的云層,張揚花接過照顧母親的重任,他們都盼著床上的人早日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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