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電影人才交流計劃」的后十年，在名為電影工業化的路上，一代電影人的滾雪球、接力和造夢。

作者 | 趙 銘（上海）

監制 | 張一童（上海）

2025年春節檔，可以被視作中國影視工業化的一次階段性課業展示。

《唐探1900》用9個月時間完成唐人街影視城搭建，正式開機到上映僅用半年，背后是高效率的工業流程；《封神》系列挑戰神話史詩這一工業化難度最高的電影類型，也是國內最早嘗試全工業流程的項目之一；《蛟龍行動》包含大量水下鏡頭，對海底畫面的呈現是此前影片中極少出現的，而劇組1:1打造的「龍鯨號」，是迄今全球最大的潛艇道具。

而在《哪吒2》長長的后期名單中，既有陳思誠直接控股的后期公司「熠熠和光」，也有郭帆投資、曾經參與《刺殺小說家》《流浪地球》等電影的視效公司MORE VFX，他們都是中國影視工業化過程中的有力推進者。

讓我們把時間撥回到2012年。那是中國電影產業化改革發展的第十個年頭。進口分賬影片配額從 20 部增加到 34 部后，中國電影市場感受到來自好萊塢的巨大壓力。直到年末，《泰囧》造就了12.7億的國產片票房紀錄，讓四季度國產票房占比達到了67.1%。

這只是開始。在那以后人們發現，與好萊塢抗爭的電影人不再是第五代、第六代導演，從徐崢、寧浩，到烏爾善、陳思誠、路陽、郭帆，新一代導演在內容審美和商業理念上都受到好萊塢成熟商業電影的影響，也因此對電影的娛樂和商品屬性有著更深的理解，和更明確的目標。

在電影局看來，這批「電影新力量」需要機會去電影工業最成熟的好萊塢看看；而那時的好萊塢，也想了解中國年輕導演的想法。

于是在原廣電總局電影局和美國電影協會組織的「中美電影人才交流計劃」中，郭帆、陳思誠、路陽、寧浩、烏爾善等年輕導演作為代表，前往美國派拉蒙進行學習。美國電影的工業化水平，給每個人都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交流環節中，陳思誠把「什么是重工業電影」的問題拋給了《速度與激情6》的動作導演，當聽到「一次燒300輛車」時，他意識到，商業電影必須通過大量的真實投入才能換來電影感，而這種極致視聽享受是捍衛電影獨特性的技術護城河。

以陳思誠、烏爾善、郭帆等為代表的新一代導演在回國之后，無一例外都帶著清晰的目標感和使命感，以追求「大片感」的商業類型片的方式，投入到電影工業化的嘗試當中。除了以個人項目為錨點，他們也通過參與新項目的實踐、吸納培養更多后輩，讓工業化作為一種思維、能力和體系，向行業傳導更多影響。

用北電教授王紅衛的話來說，好萊塢的經驗是無法照搬的，這一代年輕電影人，只能通過一個個「肉身」，親自淌過工業化的河流，摸索出中國自己的電影工業化體系。

也是在一個個新項目「滾雪球」般的推進過程中，這一代導演持續將經驗、能力和體系外溢，最終通過專業團隊的出現、更高效的流程管理、更互助的共生組織、對技術的快速應用和清晰的IP意識，來接力推動中國電影所必然要經歷的工業化進程。

專業團隊

圖片中的人，從左到右依次是路陽、寧浩、肖央、陳思誠和郭帆。故事要從2014年講起。作為當年電影市場的新興力量，他們被選中作為第二期年輕影人，參加「中美電影人才交流計劃」。烏爾善是他們的師兄，和薛曉路、張一白、張猛作為第一期被選中。

這是故事開始的地方，也是一代年輕電影人工業夢開始的地方。被選中的人，第一次親身感受好萊塢先進的電影技術和制作理念，肉眼可見的差距讓每個人印象深刻。

訪學歸來后，有意無意的，他們開始從自己的視角推進電影工業化的進程。也是借助這一批導演一次次打磨和實踐的機會，一批專業的團隊走了出來。

2015年，《唐人街探案》籌備開機。陳思誠找來《泰囧》制片人陳祉希，對方向他推薦了李淼。當時，李淼剛剛30出頭，剛剛做完自己的第一部長片。

以美術指導身份，李淼參與了《唐探》和《唐探2》的制作。《唐探》是李淼第一次感受海外工業流程，被他視為「職業生涯非常重要的項目」。

作為好萊塢重要的拍攝基地，泰國本土影視行業受到好萊塢的嚴格規范，團隊的高度細分和專業化給李淼留下了深刻印象。在《唐探2》中，制作團隊獲得機會以主控方的身份與美國團隊配合，李淼開始思考如何建立一個更高效、更符合工業電影制作流程的穩定美術團隊。

回國后，李淼和共同參與《唐探》項目的崔文良、楊光光成立「畫時空」，成為國內最早有能力包攬設計、置景、道具美術三大流程的團隊之一。畫時空先后參與《刺殺小說家》《獨行月球》《萬里歸途》等多個項目，李淼也兩度獲得金雞獎最佳美術稱號。

李淼

類似的具有「整包」能力的制作團隊過去幾年在電影制作的不同環節出現。

2016年6月，路陽的《刺殺小說家》宣布正式啟動，MORE VFX成為主視效公司。MORE VFX的創始人徐建在寧浩介紹下與路陽相識，此后，這家成立于2007年的視效公司深入參與到中國影視工業化進程中，參與《獨行月球》《流浪地球2》等多個項目。

2022年，陳思誠的壹同影視投資建設影視后期基地熠熠和光，囊括調色、聲音、剪輯等多個后期環節，先后參與《消失的她》《深海》《八角籠中》《三大隊》等影視作品。

中國影視工業化中的很多細分專業團隊誕生于隨電影體量和制作難度不斷出現的具體需求中。

在《尋龍訣》的前期開發階段，烏爾善引入概念設計，這是中國電影中第一次出現這一環節，這一工種的出現和獨立，是內容產業工業化程度和技術能力達到一定水平后的結果。

徐天華是參與《尋龍訣》概念設計的藝術家之一。他從小喜歡科幻故事，也曾給科幻小說繪制插畫，2007年起，他陸續參與過一些國內科幻電影的前期工作，「但（當時）幻想類型片沒有做的特別好的。」2017年，徐天華成立天何言工作室，成為國內概念設計領域的領先者，并參與《愛，死亡，機器人》等海外項目。

另一個參與《尋龍訣》概念設計的是四季。2013年，四季的末那工作室在雕塑、手辦愛好者圈子里已經小有名氣，以手辦的制作流程為基礎，四季為《尋龍訣》中的浮游、蝙蝠、等數字生物進行了概念設計。《封神三部曲》拍攝期間，末那工作室的工作范疇從前期概念設計進一步擴展到物理道具制作，片中雷震子就由末那工作室進行設計和制作。

雷震子

另一批具有代表性的團隊是MDI、希娜魔夫等跟隨《流浪地球》項目成長起來的特殊道具團隊，這批新道具團隊誕生于科幻電影的制作需求下，從前期設計到制作流程都不同于傳統道具。

希娜魔夫成員萬博遠在拍攝過程中提供電氣控制方面的技術支持，他曾在采訪中提到，雖然這部分只占道具制作10%，但能讓觀眾看得更真實、凸顯電影情感的表達，「令人著迷」。

MDI工作室的負責人黃天禹曾在2013年前往維塔工作室實習。回國后，他希望對標維塔，在國內做一家以物理特效為核心的工作室。這家當時名為421的工作室，不僅承接了網劇《鬼吹燈精絕古城》的物理特效制作，也參與了最早一版的《三體》電影。郭帆找到黃天禹也是因為維塔的推薦，當時，他需要一支專業團隊為維塔工作室負責的外骨骼服裝做國內復制和生產。

《流浪地球》中，MDI制作了外骨骼服裝等數百件特殊道具及特殊服裝，此后又參與《獨行月球》《金剛川》，到《流浪地球2》，MDI制作的道具數量和難度相比此前都成倍增長，僅宇航服數量就是上一部電影的10倍。

與此同時，黃天禹和團隊開始意識到，作為一種架空的未來，科幻作品中，專業道具的設計和制作不僅僅是個美術問題，如果想在科技上呈現出一種真實的未來感，從前端設計到材料使用、制作手段都必須無限向真正的工業產品靠近。更多來自專業工業設計和產品設計領域的設計師先后加入MDI。

更多外來者被吸引進入。《流浪地球2》是XUC鯨檸科技參與的第一個影視項目。負責人楊旭是科幻愛好者，工業設計出身，曾在車企工作，在工業生產領域有著全流程的管理經驗。他的設計公司長期承接各類工業設計業務，還在深圳擁有高精度機加工生產線。在《流浪地球2》中，XUC負責了宇航員機動裝置MMU、無人機干擾槍、550系列電腦等特殊道具的制作，這個春節檔，他們為《蛟龍行動》制作的機器狗在社交媒體引發熱議。

550C實物

盡管幾度易主，在資本關系上幾經波折，但位于青島的東方影都當下無疑是中國電影行業的核心基礎建設之一。

2018年，東方影都開業。從《長城》《環太平洋2》到《流浪地球》《封神三部曲》《刺殺小說家》《瘋狂的外星人》《獨行月球》《萬里歸途》……東方影都成為中國重工業電影發展的縮影。

《封神》開拍前，烏爾善曾前往多地考察置景能夠拍攝地，最終選擇了東方影都。烏爾善說，影片中姬發和騎兵騎馬穿越朝歌森林的場景對攝影棚要求非常高，對比下來，青島東方影都萬米棚是唯一一個可以實現該鏡頭拍攝的攝影棚。

2021年，《萬里歸途》在東方影都1:1搭建了一座擁有七十多棟建筑的非洲小城。《流浪地球2》和他同期拍攝，很多道具還在兩個劇組交換使用。而在今年春節檔上映的《蛟龍行動》更是在東方影都攝影棚外挖出110米的水池來裝潛艇進行拍攝。

作為一個真正對標國際水準的超大規模影視基地持續為中國電影工業化賦能，如今以東方影都影視產業園為平臺的制作配套供應鏈已基本形成，酷鯨、希娜魔夫、香港永譽、寶榮寶衣、影眸科技、末那、優績等頭部制作企業，都在東方影都落地。

包括青島影都在內，各環節專業團隊的出現和自我進化形成了中國影視工業化持續推進的基礎。

流程管理

王紅衛曾經在《流浪地球：電影制作手記》中提到，電影工業化背后是「科學」，科學是一個系統。意識第一位，管理是第二位，之后才是流程。打動他參與監制《流浪地球》的初衷，也是在郭帆工作室看到了概念設計團隊，感受到了郭帆的管理意識、流程、工作方式。

在不同階段，這一批導演對工業化流程的學習路徑和理解程度是各不相同的。

2010年4月，烏爾善接邀請拍攝《畫皮2》，他的要求之一是由陳國富擔任監制，他認為面對這樣一個項目，需要「一個人和自己一起去處理一些復雜的難題」。以華誼為代表，當時的中國電影行業，監制體制是制片公司擴大產能，提高成功率的主要方式，來自港臺的成熟監制向導演傳授自己的商業電影制作經驗。在陳國富建議下，烏爾善對《畫皮2》做了更商業也更明確的用戶定位。

2013年，陳思誠首部電影《北京愛情故事》開機。也是那一年，他接到了一個電影角色邀約，在泰國拍攝。合伙人馬崢認為角色并不出彩，但陳思誠答應了下來——因為能學習其他地區電影制作體系的經驗。那段時間，他和馬崢每天跑步，體驗曼谷生活。也是在一天路過唐人街時，浮現出了《唐探》里的兩個人物形象。

《唐探》在泰國的拍攝，是很多中國電影人第一次對海外影視工業流程有了真實、具體的感知。兩年后，《唐探2》又走向了美國，體驗了工業化水平最高、最專業的電影制作流程。但美國工會運作體系的嚴密遠超團隊的想象——甚至顯得有點死板，而這種跨文化的協作，也逼迫整個團隊在各個流程上前所未有的精準和專業。

陳思誠在《唐人街探案2》拍攝現場

拍攝完《唐探2》，「把復雜留給流程，把靈感交給創作者」成了《唐探》團隊的深刻體會。也許是受到好萊塢「制片人中心制」的影響，《唐探3》拍攝后，陳思誠提出建立一個強大的制片制作保障體系并吸納了包括馬崢、陳躍、范霞等一大批制片人。

2016年，《封神》建組后，烏爾善延續從前的進階模式，邀請《指環王》三部曲制片人擔任該系列影片制作顧問，據說對方當初曾帶來一大車資料，不吝貢獻《指環王》的核心制片管理經驗。

從電影制作方式上，《封神》就采取了與以往華語電影創作不同的方式——三部曲連拍，最大程度的節約預算并保證演員狀態一致。烏爾善還專門成立了「魅思映像」特效公司負責統籌全球數十家視效公司。

2018年，封神首次開放媒體探班，外界第一次見識到國產電影的工業化水平。面對最不可控的現場拍攝，《封神》執行制片人吳學軍負責管理，并推動建立一套清晰的流程和制度。

通過分鏡預覽、制作協調會和日常彩排，《封神》要求在正式拍攝前，包括演員、燈光、攝影、機械、視效、馬術、動作，以至于道具在內的所有環節都能清楚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除了考驗現場的調整能力之外，就看初期準備時候預設的容錯幾率。

烏爾善和劇組成員看沙盤模型

新的流程管理要求下，一些具體崗位的工作在發生變化。

《唐探2》聯合導演戴墨曾提到，在美國期間，第一副導演的作用非常關鍵；在中國，究竟是導演組還是制片組負責統籌并不清晰。但近年來，在較為工業化的電影劇組中，團隊與副導演緊密合作，讓導演組負責發布通告，導演組與統籌合一，不再單獨聘請統籌人員，制片部門會聽取導演組的意見。

在《封神》劇組，孫曄既是第一副導演，也是執行制片人，負責現場所有action和cut之外的創作內容，「不像傳統制片一樣不給解決方案，制作輔助人員也更關心在創作環節自己可以給到哪些建議。」

郭帆在《流浪地球》也引入了這一角色。第一副導演周易曾用「陌生感」來形容自己的感受——包括陌生的世界觀、陌生的劇組操作模式和陌生的協調與配合。

盡管從《同桌的你》后郭帆三四年都在學習新的劇組工作模式，但《流浪地球》依然經歷了從0到1的土法煉鋼。《封神》拍攝期間，郭帆的《流浪地球》和寧浩的《瘋狂的外星人》也在青島開機，郭帆曾多次前往「隔壁」劇組學習。他后來說，《封神》的電影工業化體系令他震驚，由于前期準備的足夠充分，現場有序到「安靜的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到」，「跟他們相比我們就是手工作坊，是畜牧業」。

2019年的上海電影節上，郭帆再次表示「拍攝《流浪地球》，讓我意識到中國電影工業化還處在一個非常早期的階段，」很多問題都要靠人力解決。甚至開拍前15天，攝制組發現幾個場景的制作標準無法滿足拍攝需求，需要推倒重置。

《流浪地球》工作照，郭帆和吳京

在2023年出版的《流浪地球2：電影制作手記》一書中，管理成為他著重強調的一點，「要盡可能把對應的管理制度和體系完善起來，提前想清楚第三部應該構建什么樣的管理團隊。」

事實上，為了彌補流程能力，在拍攝第二部前，郭帆和北京電影學院合作成立了「電影工業化實驗室」，旨在為中國電影工業梳理出一套適合中國特色的制作標準流程。他給《流浪地球2》每一個部門安排一個在校學生，專門梳理工業化流程、并記錄錯誤。盡管《流浪地球2》在管理上已經成熟很多，但殺青之后他發現，錯誤依然記錄了厚厚一沓。

也是在第二部中，郭帆逐漸琢磨到了提高制片組、導演組這樣工業化程度相對較低的部門效率的一些門道，比如把制片組拆分成若干個小組別，每個小制片組進入每個部門去配合；為了避免時間沖突、主演等群演彩排這種情況，把導演組也拆了三個部分，一個導演組籌備，一組負責彩排第二天第三天的戲，一組現場執行。

「癥結不是大技術問題，都是特別小的問題，比如吃飯問題。」郭帆說，但放在有幾千人的現場，就變成一個大問題。沒領上飯的群演，就會表現不積極，影響工作狀態。食堂架構，領餐口，排隊方式防范方式都沒有任何預案。「要變成企業管理的邏輯。現代團隊對于企業管理邏輯非常陌生，所以這是需要提升的。」

漸漸地，把規劃做在前面，逐漸成了這批創作者形成的第一意識。郭帆要求團隊內的每個人把自己當施工隊，在拍攝現場收起對創作的欲望，「創意放在會議桌上。」而運用虛擬技術進行預拍攝，對攝影、表演等環節提前進行可行性驗證、試錯，也成為一種高效的主流工作方式；「制片」角色在這些團隊的各個環節的重視程度都在上升，出現后期制片，視效統籌等等。

《封神》剪輯指導黃爍，此前在美國學習剪輯，在被孫曄邀請加入《封神》之前，在業內甚至沒有太多機會。電影上映后，他分享的「《封神》剪輯工作完整復盤」在業內被大量轉發。除了擔任剪輯師，黃爍還兼任了剪輯組主管的工作，團隊95%的時間都能在八點前下班，「我對方法和流程的要求很變態……嚴謹的制作流程不是束縛，而是保證創作自由的前提。」他表示。

流程管理水平的提高不僅僅發生在電影領域。在長視頻平臺主導的劇集行業，愛奇藝在2019年成立智能制作部，開始圍繞影視制作的多個環節開發相關產品，其中制片管理系統覆蓋了劇組現場工作的各個分支，讓 制片人能夠在線上管理項目，以至于進行多線程操作。在動畫行業，追光以「項目輪作制」打破了動畫電影「四五年一部」的傳統，以每年一部的頻率持續上新。

共生組織

2020年，郭帆發起的「電影工業化實驗室」發布了一支關于「何為電影工業化」的視頻，其中，烏爾善、郭帆、陳思誠、路陽、饒曉志作為代表進行了發言。

也是在從美國回來之后，這批80年代左右出生的電影工作者們組成了一個「圈子」，有媒體稱他們為中國電影的「少壯派」，在無意之間，后續都展現出一種統一的目標感和使命感。他們對類型化、工業化有著明確追求和認知，并各自圍繞項目，團結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從業者。

寧浩幫劉慈欣打理科幻小說的版權事務，挑中了《鄉村教師》，也就是后來的《瘋狂的外星人》；并建議把硬科幻《流浪地球》賣給中影，后來，郭帆開啟了他的科幻之旅。

籌備《流浪地球》時，郭帆拉來了不少以前的老伙伴，制片人龔格爾是北漂時期的室友，對科幻抱有同樣熱愛；視效總監丁燕來、攝影指導劉寅，和郭帆合作過《李獻計歷險記》；聲音指導王丹戎則結識于《同桌的你》。后來，這些人也參與了更多工業電影。

從《盲人電影院》開始，路陽團隊的攝影指導和剪輯指導就沒有換過。「我們在不斷地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我希望我們是一群可以一起成長的人，可以始終在一起創作。」路陽說。

后來，在好萊塢做了一周同學的郭帆、路陽，以及他們的新朋友饒曉志，形成了一個王紅衛口中的「互相給予營養」的共生狀態。（相關文章：中國文娛進化的小組織樣本：郭帆、路陽和饒曉志）

郭帆（左三）、路陽（右三）、饒曉志（右二）

路陽把合伙人張寧貢獻給郭帆，成為兩部《流浪地球》的聯合制片人。兩人的經驗和資源，被傳授給了戲劇出身的饒曉志。郭帆是饒曉志導演的《你好瘋子》和《萬里歸途》的監制，后者最早由郭帆計劃拍攝，后來邀請饒曉志執導，路陽做了前期的采訪和資料收集；在《刺殺小說家》和《人潮洶涌》籌拍階段，路陽和饒曉志完成了相互投資，郭帆則同時參投兩個項目。

這三人背后，還有視效公司MORE VFX的影子。2016年，路陽簽約了寧浩壞猴子72變計劃后，寧浩給他推薦了曾和自己合作《黃金大劫案》的MORE VFX的徐建。MORE 不僅成為《繡春刀2》的視效團隊，還承擔了《刺殺小說家》的全部視效。

《刺殺小說家》作為首部全部由中國團隊完成的視效大片。這也是MORE VFX第一次挑戰類人生物的表演制作。在當時，好萊塢一個綠巨人都要數個公司合作完成。赤發鬼只交給了MORE一家，最核心的技術都可以在國內完成。

郭帆這樣描述這個突破的難度：《刺殺小說家》的視效難度已經達到頂級。用視效做生物角色，赤發鬼有有1億以上個面，4.8萬個毛孔，超過90萬根毛發。單幀渲染就要超過16-30個小時。

MORE VFX也參與了《流浪地球》的一半后期視效和《流浪地球2》的視效，郭帆是MORE VFX的股東之一。去年10月，「流浪地球短篇集」的第一個片子《馬拉松》在青島開機，講述「2044年人類在太陽系參加的最后一屆奧運會的馬拉松比賽」，導演正是徐建。

徐建

路陽則不局限于電影，參投了秦海燕的編劇公司飛鳥非魚。此外還和《繡春刀2》的制片主任王峰，成立了做影視劇承制的酷鯨制作。

圍繞郭帆、路陽、饒曉志三人，還逐漸形成了一個包括作家、編劇、制片人、演員、視效、美術、攝影、商業化、宣發營銷等各個環節，志氣相投、水平相當的合作圈子。

不只是這三人。這一批導演圈子，在訪學歸來的十年之間，也不間斷地互相關注著彼此，相互打氣。就像路陽曾在《刺殺小說家》上映時提到的，「我們知道對方會做什么，能做什么，堅持做什么。看著他們，我會知道電影有什么樣的可能性。」

郭帆是其中最活躍的一份子。2023年《封神》上映時，郭帆、陳思誠、寧浩都出現在了首映禮，充當自來水。當時，新華網就電影工業化主題邀請烏爾善和郭帆對談，郭帆提到，在探班《封神》后，他開始學習封神的管理意識和工作流程。

「有點傳幫帶的感覺，（在一個個項目中）不斷去疊加、學習，這是一個鼓舞人心的過程。前人的經驗是靠山，我們遇到新的創作者時，也可以傳遞給他們，」郭帆說。烏爾善補充，「而且很多劇組里面的團隊都是一撥人」。

2023年暑假上映的還有陳思誠監制的《消失的她》，郭帆也沒有缺席首映禮；陳思誠導演的《解密》拍攝期間，郭帆和路陽還前去探班，驚訝于全部置景都是從零搭建，而MORE VFX，也參與了《解密》的「造夢之旅」。

圍繞陳思誠和《唐探》，一個包含了動作指導、造型指導、美術指導等多個關鍵環節的穩定團隊同樣在實戰中不斷進步。正是因為長期緊密的配合，這支團隊可以高效、硬核地完成各個環節的工作——比如以「中國速度」搭建起的舊金山實景、在100多天內完成的拍攝。

《唐探1900》在德州建造的實景

通過商業合作、新人扶持等更多方式，這個組織的外圍還在進一步擴大，并滲透進更年輕的一代影視創作者中。

從《唐探》系列到后來的《誤殺》《消失的她》，以監制身份，陳思誠不斷挖掘和培養更多有明確商業片和類型片思維的青年導演和編劇。柯汶利、戴墨、崔睿、甘劍宇、丁頂等一批年輕導演都以此打開行業局面。

壹同制作投資的熠熠和光在2023年聯合金雞創投推出「熠熠和光計劃」后，去年成為北影節新荷計劃的后期制作訓練營合作機構，在培養下一代專業電影人上發力。

2023年，郭帆擔任監制的《宇宙探索編劇部》成為當年的口碑文藝電影，導演孔大山是《流浪地球2》的B組導演。2024年，郭帆發起的科幻編劇訓練營「小苔蘚計劃」結營。在年末，第一期學院粟腸憑借科幻喜劇《天線》獲得金雞電影創投大會評委會優勝科幻項目。

導演之外，這種觀念滲透也發生在更多細分環節。李淼從《唐探2》回來后，不僅成立了自己的專業團隊，也鼓勵國內更多小工作室向美國學習做專業化的提升。如今，橫店、青島、深圳都開始出現了精細化運營的小工作室，并形成了完整的產業鏈。

2024年，賈樟柯當選第七屆中國導演協會會長的同時，郭帆、陳思誠成當選副會長。這也意味著，「少壯派」們正在行業內獲得更多話語權，與之而來的是工業能力傳幫帶的進一步可能。

技術進階

2008年到2017年，李煉曾拍攝導演兩部動畫。除了劇本之外，兩部片子制作分別用了24個月和13個月。

「整個過程極其漫長和疲憊，與各種各樣的困難做斗爭。」李煉反思，是否還有一種新的方法能夠讓它變得更高效，更有市場的價值，他想到的答案是，「所見即所得」。

在2017年第二部動畫電影結束之后，他停下創作，轉向了引擎開發，比較早開始將GPU和引擎引入制作行業。博采第一代的實時制作系統在那個階段開始做研發，并逐步成型。去年3月，博采在浙江德清規劃建設的首個全虛擬影視基地正式亮相。

「電影是一個長在技術上的藝術，在整個電影工業流程中，我們把技術放到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2022年，只用四天制作完成的9分鐘電影短片《誕辰》展示了博采虛擬拍攝能力。

博采的虛擬影棚

國內虛擬拍攝真正應用于影視有一個漸進過程，最初，虛擬拍攝被用于預拍攝以提高流程效率。為了用大量視覺驗證制作可行性，完成從文字到影像的轉換，在《流浪地球》拍攝時，郭帆想到了在劇本創作時進入預拍攝。這種新的創作模式可以在攝影、表演等環節提前進行可行性驗證以及試錯。

在《流浪地球2》，這一方法得到了沿用，面對多國、多演員存在的海外拍攝溝通不便，通過虛擬拍攝進行的動態預演，成為劇組和海外合作團隊及參與演員溝通的重要工具。

《刺殺小說家》是中國電影工業化進程中，第一次完整使用虛擬拍攝技術的影片，其中包含了動作捕捉、面部表演捕捉、前期預覽虛擬拍攝、實拍階段虛實結合拍攝。徐建也表示，「這一整套流程的構建，是中國電影工業化的重大的突破。」

《刺殺小說家》的赤發鬼

《刺殺小說家》提供了一個充分的平臺進行實踐，探索了一些制作標準和規范。這些經驗被應用到了MORE VFX之后的項目《外太空的莫扎特》和《獨行月球》里。

虛擬拍攝在成本精簡和流程提效上的優勢逐漸成為一種行業共識。

陳思誠和壹同制作總制片人錢重遠從2020年左右開始關注虛擬制片，那時考慮是否能通過虛擬技術完成《球狀閃電》這部電影。雖然該項目還在籌備中，但他們已經意識到了虛擬制片所能帶來的便捷——比如，《唐人街探案3》在東京附近郊區用1：1還原搭建的澀谷街頭約兩層樓高的景，完全可以用虛擬拍攝來完成。

在市場力量之外，長視頻平臺是虛擬拍攝的核心推動力量之一。愛奇藝、阿里大文娛、騰訊視頻都先后自建數字化制作團隊，并在橫店等地投建虛擬影棚。過去幾年，《狐妖小紅娘月紅篇》《云之羽》《清明上河圖密碼》等多部影視劇在拍攝過程中大規模使用虛擬拍攝。

AI是另一個被行業視為將對影視工業化帶來革命性影響的技術。

在2023年的平遙國際電影展上，寧浩說：「對AI最焦慮的那個人是郭帆，見我一次就說一次，AI又進步了。」在社交媒體中，這種焦慮感甚至是普通觀眾都能感受到的，他們在各類AI參與的《流浪地球》二創視頻下@郭帆，幾乎都會受到回應，甚至部分創作者收到了郭帆的主動邀請。

那一年的上影節，郭帆向當時的華納電影總裁問起「好萊塢如何面對人工智能」，對方卻表示他們一時也沒有答案。這讓他進一步意識到，新技術對中國電影可能是一種機會，「一下子把我們和好萊塢之前因為技術造成的差距破除掉了，變成了同一起跑線。」

當年的8月到10月，郭帆在美國進行了一場特種兵式的考察，拜訪了OPEN AI、Meta、谷歌、斯坦福等19家企業及高校研究機構，了解人工智能技術進展。

郭帆試圖通過引入更多影視行業外的專業力量，助力新技術的實驗和開發。郭帆團隊先后與華為、商湯科技、英特爾等數家公司簽訂戰略合作意向。去年年末，由工信部牽頭，徐工集團、登峰國際與郭帆影業聯合成立了影視工業化裝備聯合創新實驗室。不僅加強國產影視裝備的研發力度，也涉及探索虛擬拍攝、數字資產制作以及XR虛擬制作等前沿技術，以及結合AI、VR、AR等技術推動流程智能化和自動化發展。

與此同時，對新技術的運用滲透到日常的工作流程中。郭帆在團隊內部建立起了例會的機制，讓攝影、美術、特效、編劇等部門員工總結工作中遇到的痛點，反饋給合作機構，以減少低價值低性價比的人工操作。他也要求參與短片計劃的14位導演，在創作過程中能有AI盡用AI，「爭取為《流浪地球3》試出一些操作方案」。

新技術已經在一些環節得到驗證。郭帆曾透露，《流浪地球3》預告片中機器人的設計，傳統方式需要10人左右的概念設計團隊、用大約兩周來完成。但借助AI快速生成、篩選，循環重復到滿足需求概念的效果圖、人工介入，這個基礎模型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就完成了。

郭帆在舊金山參與「地球之日」交流會，PPT里寫著「球三的科幻思考——與AI在電影制作中的運營」

技術的迅速發展讓AI從小范圍嘗試成為全行業關注的大趨勢。

2024年6月，北京市朝陽區AIGC視聽產業創新中心正式啟動建設。10月，北京市朝陽區委宣傳部、國家文創實驗區管委會主辦的「科影融合 AI賦能」 AIGC與影視產業發展論壇上，熠熠和光主體公司佳片影視作為首批生態伙伴，簽約入駐AIGC視聽產業創新中心。

IP基座

陳思誠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年在美國訪學時被問到過的一個問題：夢工廠最賺錢的項目是什么？幾個人猜了半天，誰都沒猜到是授權給環球影城過山車的IP衍生收入。

「打造唐探宇宙就是我的夢想」，陳思誠后來直言不諱地說，「電影產業從長遠來看如果只靠賣電影票這一個盈利模式，或許太過單一和封閉了。而電影同樣也在遭受著各種娛樂形式帶來的沖擊，我一直在探索未來是否可以打破這個單一的盈利模式。」

市場能明顯感覺到，這一代年輕電影創作者，大多數都有意識地制造自己的「宇宙」。除了陳思誠，路陽從《繡春刀》一二部到「小說家宇宙」，郭帆的「流浪地球宇宙」——「宇宙」是被好萊塢長期實踐、驗證的路徑，也是一個指導未來規模電影制作的方向。

這種IP意識源于好萊塢影視行業的商業浸潤，也源于創作者民族文化意識的覺醒。烏爾善提到IP對年輕一代的文化影響。「我的孩子過生日的時候都要變形金剛，我沒法勸他，因為他是通過感性來選擇的。我只能通過創造這樣的中國文化作品，讓他長大以后看到電影上映，下一次過生日的時候要封神主題的禮物。這是一個特別小的目標，但這是我們面對的文化現狀，所以我覺得有這個責任做這個事。」

從實際結果來看，新一代創作者們確實推動了一些改變。

《封神三部曲》、《唐探》系列和《流浪地球》系列已經各自聚集了一批忠實且具有消費力的粉絲群體，或稱精神股東。

《流浪地球2》官方授權衍生品眾籌金額突破1.2億元，「小破球」的粉絲在各地建立了「地下城」等組織進行同好交流，去年，在《流浪地球2》3D版和紀錄片上映時，北京、杭州等多地粉絲組織線下觀影團。

《流浪地球2》衍生品眾籌賣出超1億

這個春節檔，《唐探1900》的片尾彩蛋在社交媒體引發諸多對于續集的討論，與泡泡瑪特的聯名盲盒則與電影同步上線。

據《唐人街探案世界冒險手冊:十周年紀念版》一書，壹同制作會投入2-3年時間孵化新項目，同時多線推進，僅2023年就開發了十幾個電影、劇集項目。同時，作為公司主理人和「宇宙」發起人，陳思誠高度參與從概念創意到宣傳發型策略的全流程。包括建立了IP 版權開發部門。

在接受《人民日報》采訪時，陳思誠提到《唐探3》上映后，面對觀眾詬病廣告植入讓人跳戲的問題，他們解散了品牌植入部門，將人員轉崗做版權授權。這一部門變化背后，是電影作為一種內容的IP屬性超過了流量效應。我們可以將其視為陳思誠超前IP理念的一次具體行動，也可以視為《唐探》IP勢能的積累結果。

從2015年建組，《唐人街探案》開始，在跨年檔、春節檔等具有全民影響力的檔期，壹同制作以十年四部電影、兩季網劇的速度和穩定的質量水準，為《唐探》系列奠定了穩定的口碑和用戶認知，也完成了世界觀的擴展。

成為中國迪士尼并非這一代創作者才有的夢想，華誼、萬達、融創，以至于更多不同背景的公司，在影視行業資金充沛的時代，業內甚至有過「人人都想成為迪士尼」的野望——盡管現在只剩下一句調侃，他們嘗試過樂園、衍生品，嘗試用影視、漫畫、形象IP等不同方式孵化IP。

當然，在市場層面我們當下處在一個更好的階段，精神消費成為市場整體趨勢，優質內容的持續累積建立起對IP的廣義認可，讓IP消費真正意義上成為大眾消費。當與《哪吒2》這樣的全民爆款碰撞時，它便能釋放出巨大的勢能。

但當我們回頭看，IP既是意識，也是結果。它源于穩定、長期、持續不斷的高質量內容供給，而工業化是奠定一切的基座。

參考資料：

《流浪地球》電影制作手記，朔方編著

《流浪地球2》電影制作手記，朔方編著

《唐人街探案世界冒險手冊:十周年紀念版》，朔方編著

「刺殺」好萊塢封面報道，新聲Pro

中國文娛進化的小組織樣本：郭帆、路陽和饒曉志，新聲Pro

烏爾善×郭帆，這是一場電影工業的對談，新華網

郭帆：人工智能開啟電影工業化3.0時代，今日影評

陳思誠：沒有人會在意真相，中國新聞周刊

《封神》片尾8000人的名單，藏著中國電影工業化的未來，紅星新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