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給你講一個故事。

故事主角是一群“老刀客”。他們不像武俠小說里的大俠，單槍匹馬、游歷江湖；他們蹲過工廠車間，看過圖紙，走過生產流水線。也不像憑空捏造的傳奇人物，因為他們實打實地在數控刀具行業里摸爬滾打幾十年。有位叫王虹的大姐，更是個頂尖的技術專家；她和其他幾位伙伴本在同一家數控刀具企業——森泰英格，后來她們被趕出了門。原因眾說紛紜，但不管怎么說，這群“老刀客”在 2008 年以后，命運如同翻滾的海水，一場從天而降的、曠日持久的商業秘密官司，就像一場史詩黑霧，足足纏了他們十六年。

先后七次法庭審理，兩次發回重審，十幾年過去，幾位被告人的頭發從花白到斑駁，生命中最寶貴的黃金期裹挾在刀鋒與法槌之中，看似一場技術爭端，實則是一場人性與時間的拉鋸。

而今天，我想端出七杯茶，慢慢品嘗，每杯都折射這十六年中酸辣苦澀的百般滋味。

你要問：這十六年的糾纏，到底是何方神圣惹起？答案很簡單：7:24 工具錐柄和TMG21。如果你是搞機床或刀具加工的，聽到這倆詞準得哈哈大笑：這是啥？新技術？頂級機密？拿著查詢引擎隨便一搜：

相關資料早已鋪天蓋地，這本就是世界范圍內使用多年的通用接口技術。

可對王虹他們來說，恰恰就是這倆已經在行業里風干成常識的老技術，硬生生被人扣了頂商業秘密的帽子，給了她們七杯又濃又澀的苦茶。

刀具行業在大眾視線里是什么？可能就兩個字：冷門。做數控刀具的大多是理工科背景，從基礎尺寸到精密設計，從車床到機床，工藝紛繁復雜。這里面最微妙的是，刀具常常是“本土廠商三十年努力”依舊難敵“海外大牌”。大家都知道，很多核心機床、刀具技術在世界大廠手里卡了幾十年。我國雖然是世界第一制造大國，可在高端刀具上，常年受制于人。無數工程師回國，只為掙脫技術封鎖，做出屬于華夏自主刀具品牌。

王虹，就是其中一個技術專家。她從成量集團干起，背后還扛著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在數控刀具這一行，能在二十年前就鉆研 7:24 接口、反向測繪德國 ABS 系統（后在國內稱 TMG21），那絕對是牛人里的牛人。然而，造化弄人，她在 1997 年跟夏永奎一起設立“英格公司”，十年后因為權力斗爭被掃地出門。若只到此為止，也不過是創業團隊不和常見橋段。

沒想到不久之后，那老東家居然掀起了一場硬扯“商業秘密”的刑事官司，把他們往死里整。也許有人說，商海如江湖，江湖本就腥風血雨。可這場紛爭竟然一路打了七審，跨越十六年時間，這種糾纏，真的頗似古龍筆下布滿毒蛇與暗器的迷宮。

第一杯茶里，泡著的不光是技術糾紛，更是人性的暗流、利益的爭奪：

把公知技術搖身一變，報案稱花重金引進來的機密。

在法庭上，還要糾結“你一離職，就掌握了我們的秘密”。你沒拿人家專利，你做個全行業都能做的接口，可只要有人愿意咬定你“偷了我的技術秘密”，那么，法律就成了壓在創業者頭上的重錘。對普通人來說，市場競爭是常態；但要是有人別有用心，讓競爭變成殺招，就不再是單純的市場之爭，而是打著法律的名義挾持司法，想把對手砸爛。

你讓王虹等人怎么想？十四年、十六年，這么大一把年紀還要帶病在法庭上搏斗，一審、二審、再審、重審，再二審……一趟趟走過去，真像古代一個落難將軍，被枷鎖鎖住，在衙門口來回傳喚。那種屈辱和痛苦，是一般人難以體會的。

王虹他們以及很多刀具行業權威專家都大喊：7:24 工具錐柄，這不就是全世界機床通用接口嘛？德國、日本早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就公開，一路衍生出國際標準、國家標準乃至多個行業專著。那 TMG21 工具系統，更是當年國內行業共同攻關測繪出來的產物，早就沒什么隱秘可言。就算森泰英格公司自己也在其它場合承認這技術是公知的，怎么在這樁刑事案里，就變成了他們的“商業秘密”？

然而案件中有一份司法鑒定，說什么“整體確切組合技術信息”不為公眾所知悉，從而推論森泰英格公司具備非公知性。相信很多圍觀者看到此，都要倒吸一口涼氣：原來只要把一些常見工藝、公開標準、行業手冊拼貼起來，若有人把這堆拼貼打包說是“我的獨家組合”，就能申請“商業秘密”保護？那豈非天下大亂，

開飯館的把調味料組合一聲稱機密？開電腦公司的把零件組裝說是秘術？

恰恰，這本就是商業秘密領域里最常見的糾纏——要素公知但組合不公知。若真有企業依據多年實踐形成獨家訣竅，也未必不可保護。但問題在于：你得明確那“組合”中哪個秘密點有創新，憑什么體現“無法從公開渠道輕易獲取”？你得告訴外人，究竟啥叫與眾不同？不能光說“我有組合，我有秘密”，就要求別家都不準做類似產品。更何況，這七八年來，森泰英格公司自己都在民事訴訟和 IPO 反饋里說：

我們當年并沒拿到啥真正的外國絕密技術。

結果卻在刑事案里又扭頭說，我們確實有高大上的國外引進技術。如此前后矛盾，足以讓人懷疑：根本就是借用司法程序打壓競爭對手。

還有一點很核心：做商業秘密案件，先要鎖定秘密點。你要先表明：刀具接口哪個尺寸？哪條工藝？哪段檢測手法？是你在內部摸索出的秘法？然后比對對方是否抄襲了你的秘法。可這個案子多次開庭，公訴方與森泰英格公司的說法始終含糊不清：他們并未一一列明要保護的秘密，就是這 1、2、3、4、5 點；相反，幾乎只是說著：

看，兩個公司產品和工藝文件很像。

法庭仿佛被鑒定意見帶著走，陷入鑒定迷信。

第二杯茶的苦澀，就在這里——當司法審判者對鑒定一味迷信，而非窮盡核對關鍵檢材與技術特征，當事人和律師永遠在泥淖中掙扎。等到最后卻聽說當年的檢材居然“一度丟失”，事后又在某個偵查人員的個人箱子里翻出來，拼拼湊湊再出示給法庭。十六年過去，這場謎團般的鑒定還在不斷刷新大眾的想象：什么才是商業秘密？那些鑒定程序里，我們忽略了多少真問題？

社會上常有人談核心技術人員離職不可控。不少企業在勞動合同里加了競業禁止條款，在某些領域這非常重要。但競業禁止通常是有期限、有補償的。誰也不能隨意說：“你離開我公司后，不管多久，你身上任何技巧和經驗都算我的，這些你以前在我這里干過，所以現在是我公司商業秘密，你不能用。”

王虹他們這些“老刀客”，大都是幾十年苦心鉆研出來的技術積累。離職后還想繼續搞數控刀具創業，也算是他們的自由選擇。如果你的企業真有重要商業秘密想保護，那就必須在離職前后明晰約定，并滿足合理補償，不然，只要沒特定保密義務，別人憑個人專業本事另起爐灶，那很正常啊？你不能說：

我跟你合作過，你學了行業常識，那就是我的商業秘密，你不能碰。

離職高管創業，與前公司成為市場對手，這在現代商業世界司空見慣，商業合作、競爭，本是常態。我們往往希望，這種競爭能促進市場繁榮。一個企業若要穩住市場地位，更多應該靠核心技術升級、品牌價值、管理效率等，要真去搞刑事訴訟舉報，老東家就像是動用了一記殺手锏，狠狠封殺新對手。可一不小心，這殺手锏用得不當，反而會被外界看作“缺乏自信心，靠司法資源打擊對手”。

第三杯茶的辣味，就在“離職專家”這個點。王虹等人被羈押了兩年三個月到四年的時間，刑滿以后還要頂著“有罪”光環四處奔走，年復一年。有人嘀咕：“人家怎么就敢用公知技術來創業，而且還成功了？難道他們真偷了什么配方？”恐怕這就是有人想要的輿論效果。可從事實看，這些人靠的是他們三四十年的專業功底與客戶口碑，外加行業能自由買到的設備和器件，加上溫江區政府的招商支持，千木公司迅速站穩腳跟——這在市場規律下，不足為奇。可他們還得端著銬子在法庭里解釋：這是公知！我們沒偷！

任何刑事案件，證據至關重要。可是這案子在漫長審理過程中，證據失而復得、真假莫辨的現象屢屢上演。

先有警方說：森泰英格送來的圖紙資料已退還給對方。再有森泰英格說：我們找不到這些資料，可能更新換代給丟了。直到二審即將結束，又突然冒出一個裝著檢材的大紙箱，藏在某位偵查員的私人雜物里。對于一個卷宗久遠、歷經多次審理的案子，這一出現實在離奇得像民國舊小說的情節，讓人目瞪口呆。

企業打官司圖啥？講究實錘證據，用事實說話嘛。可事實在哪？要分清哪些圖紙是公開資料？哪些工藝已納入行業標準？哪些真正由企業創新？這一切都需要檢材經嚴格調查、勘驗、比對。可這一環環，偏偏撞上這么多扭曲與縫隙：

送檢的到底是不是千木公司的文件？有沒有被混裝？有沒有被改動？

當事人和律師要求在庭審中公開質證，卻遲遲見不到送檢材料的原件。如此一來，就好似宮廷懸案，一樁樁陰影與疑問堆積。

更荒誕的是，偌大一個案子，一連打了七回，卻都沒能把最關鍵的送檢材料拿出來在法庭上核對清楚。律師們數十次質疑，十幾年上訴，幾度申請重新鑒定，全都泥牛入海。每到這種時刻，我們看著法律的神圣與程序正義，心中不免苦笑：有沒有一種更好的方式，讓司法機關痛快地把一切證據公開攤開，用陽光檢驗？

第四杯茶喝到最后，是一種說不出的啞然：當事人苦苦等待，卻得到拖延與回避，而后又是一紙“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但依然維持有罪”的判決。只能嘆息：不清就好好查啊，如果真涉刑罰，理應經得起反復論證。十幾年過去，該查的沒查明，該公開質證的沒質證，卻一次次維持原判。讓人只有看著夜色，長嘆一聲。

故事里還有一個迷局：森泰英格當年對外宣稱，是用了巨資從美國 Centrix 公司的技術引進，從而才擁有 7:24、TMG21 等核心技術。可當年在另一場民事訴訟里，他們又說 Centrix 公司根本沒提供任何專有技術，還要求對方退款和賠償，說這是“民事欺詐”。這不就是自己狠狠打自己臉？

要知道，森泰英格公司最初報案的時候，是把這一“引進國外先進技術”當成巨大的理論基礎，用來說明“這就是我家的商業秘密”。在刑事案子里，他們的說辭正是“你們把這部分寶貴引進技術給盜走了”。但他們在自己對 Centrix 的民事案中，卻又干脆否定了引進技術的真實性。到了后來公司 IPO 反饋時，也類似說辭：外國人沒給我們啥核心專利或絕密資料。

為什么他們要這么做？大概是：在刑事案層面，需要強調“從國外引進技術”，便能營造“我們這一套技術極其先進而且是花了大價錢才能得到”，進而突出“商業秘密”價值。可在民事案要撕破臉，就得說外方啥都沒給，騙了我數千萬費，這筆賬我可不能認。到 IPO 關鍵時刻，也絕不敢把自己包裝成一個買來外國假技術的公司。畢竟資本市場要審查得明明白白。

可如果你把這樣前后不一的話擺到法庭上，對比刑事卷宗，豈不是很能說明此案的詭異？技術引進這塊原本是森泰英格用來撐起“商業秘密”的支柱，可這根支柱卻被他們自己在其他場合鋸斷了。

假如真的沒有引進任何技術，哪還談什么獨家秘密呢？

第五杯茶的辛酸：法律若是在缺乏真實核查時，只需聽一面之詞，加上虛構、拼接，就可能做出判決，這對真正的創新企業家又是多大的威脅？一個本來要靠工匠精神、市場檢驗的技術，卻被一紙空談的國外授權證書“陰魂不散”地扯進刑案。等很多年后回望，其實只是一場荒誕。

從 2008 年案發算起，王虹等人就像是困在司法迷宮。他們一開始也相信司法，認為用證據、理論、行業專家解釋清楚，就能換來結果。畢竟，7:24 接口是行業常識嘛，再多幾位專家到庭作證，說不定幾個月就能還他們清白。

但他們沒有想到，這個過程一拖就是十六年。十六年，足夠一個襁褓嬰兒長成大小伙，足夠一項新技術數次迭代，也足夠一個普通人從青壯年走向遲暮。坐了兩三年牢，放出來后還要帶著“刑事案在審理中”標簽，人生計劃、事業抱負都打亂。那些年他們并沒有放棄刀具事業，還要繼續研發、生產，一邊承受巨大壓力，一邊要向律師、法官解釋“我真的沒罪”。天知道，這日子怎樣熬？

第六杯茶，苦得令人落淚。當年王虹開創森泰英格，也算行業里一把好手。本該在技術的正道上繼續攀登，卻陷入冗長扯皮；本該領銜國產數控刀具突破外國技術壟斷，卻每隔幾年就被拖回法庭受審。眼看行業里別的企業都跑起來了，她卻只能在司法走廊里看日升月落，16年7次開庭，到如今還不知道啥時結束。

有人說，這就叫“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不少律師也曾這樣感慨。當真相一再被事實證據昭示，司法裁判卻一次次陷入“維持原判”或“繼續審理”的循環：

訴訟變成了“拖死你”的馬拉松。

不管是誰都明白：再怎么掩蓋，7:24 這種標準接口終究不是什么秘密；但在案件運轉的齒輪里，好像沒人肯真去承認這點。太多案外因素，讓塵埃無法落定。

直到 2024、2025，案子仍在審理，又一次發回重審……你能想象，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家再次面對“要不要重新鑒定？”的疑問嗎？她會不會心如死灰，想：還能拖多久？重新鑒定又要折騰幾年，到頭來會不會還一樣？

老刀客們被命運折磨，卻依舊背負著對中國數控產業的熱愛。其實，他們能躲就躲了，畢竟風燭殘年，可他們依舊堅持無罪，誓要證明自己清白。何其悲壯，也何其無奈。

有人會說，這故事荒誕得像一本未完結的長篇小說。但這并非虛構：16 年來，每回審判都留下了檔案。只要稍微翻翻卷宗，你就能看見一個又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細節。到底是商業秘密保護制度被曲解，還是司法程序里摻雜了太多不能說的隱憂？

第七杯茶，已經涼了。

可我們仍希望有一天，法律能還他們一個明確的公道。不再需要發回重審，不再需要聽那“缺少檢材”“秘密點不詳”的理由，不再讓七、八十歲的老人拄著拐杖再到法庭上翻資料。當判決最終來臨，也許是無罪，也許是其他結果，但至少給他們一個痛快，不要再讓余生都在等待里度過。

有人可能問：難道我們不支持保護商業秘密嗎？當然支持！如果一家企業靠正兒八經的技術創新或經營信息維護自身核心競爭力，法律必須保護。

但法律也絕不能被用來充當摧毀公平競爭的武器。

利器在手，既能行善，也能傷人。我們渴望看到的是科學認定、嚴格審查，讓商業秘密的保護之劍揮在該揮之處，保護真創新，而非阻礙本就艱難的技術進步。

有人說，世界從不缺匪夷所思的故事，也不缺隱忍低頭的英雄。王虹等人堅持了十六年，哪怕他們早已刑滿，也依然要捍衛無罪。這樣的堅持，不僅在捍衛個人名譽，也在捍衛社會對于常識與公正的敬畏。我們回望那一個個法庭鏡頭：禿頂律師席上，白發斑駁的被告人疲憊卻堅決地舉著手，試圖傳達“7:24 接口真不是秘密”。有人會感動嗎？有人會在意嗎？在層層迷霧的現實世界，或許只有他們自己才最懂：努力堅持，只為不負專業與良心，只為不負當年埋首工廠時的信仰。

故事講完了。七杯茶喝盡，滿是苦澀。愿所有踽踽獨行的匠人，在離開某家公司時，不再被“商業秘密”當作壓迫工具。愿更多司法人員能拋開干擾，嚴格依程序、依法認定事實。最終，讓王虹這些老工程師們回歸本該屬于他們的舞臺：研發數控刀具，貢獻于國家制造業。那才是他們真正想做的事，也是國家與時代共同的期盼。

我們也許可以等到終局判決下來的那一刻，靜靜地翻開卷宗，看真相如何落地。風會吹散荒誕，光會終究映照黑影。愿這十六年的冤苦不會白費，讓更多人看見，對于本就脆弱的創新者而言，真正公正、透明、合理的法律保護才是托舉他們的沃土。因為，一個真正崛起的制造強國，離不開公正高效的知識產權體系，離不開徹底劃清“公知技術”和“核心機密”的堅定眼光，也離不開對每一位奮斗者辛勤耕耘的敬重。

十六年冤屈翻騰如江湖暗涌，這個案子里諸多波折，也許之后還要若干番風浪。但我們期待，那最后一杯茶里，會苦盡甘來。哪怕再漫長，愿當事人終能拿到一份不再違背常識的判決，迎來老刀客們久違的笑顏。因為這才是一個守法社會應有的姿態：刀雖利，卻應斬斷不公；法雖威，卻應審時度勢，秉持真正的正義與理性。

寫于2025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