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團是只貓/文 郁蔥/文

《萬樹園賜宴圖》軸，清乾隆，郎世寧等繪，藏于故宮博物院

清高宗乾隆十九年（ 1754 年）五月中旬的一天，天朗氣清、草木蔥蘢，承德避暑山莊熱鬧非凡。在東北方位的萬樹園里，人頭攢動、鼓樂喧天，王公貴族們跪拜在地，等待乾隆皇帝大駕光臨。此時已是夏季，眾人感受到了炎熱，臉上卻都洋溢著興奮和笑容，左顧右盼地打量著萬樹園里盛大的宴會場景。

萬樹園是“乾隆三十六景”第二十景。北倚山麓，南臨澄湖，地勢平坦開闊。地上綠茵如毯，麋鹿成群，山雞野兔出沒。蒼松、巨柏、古榆、老柳散置其間，遮天蔽日。南部有乾隆手書《綠毯八韻》詩碑一座。園內不施土木，設蒙古包，清康熙、乾隆、嘉慶年間多次在這里會見、宴請少數民族王公貴族及政教首領，并多次會見、賜宴東南亞及歐洲許多國家的使節。

當日，人們聚集在綠茸茸似毯如茵的寬闊的草地上，草地外圍由黃布屏障圍住。侍衛們緊靠黃帳內部邊緣等距站立，護衛皇上和王公貴族們的安全。屏障之外是郁郁蔥蔥的樹叢，遠處東北方向可以看見高聳入云的永佑寺塔和樂成閣，西北方向則是山莊西部山區風景，“南山積雪”和“北枕雙峰”兩個敞亭建于峰頂。山區下方靠近黃帳處設有三座小連帳，雜役等人正在緊張忙碌地準備筵宴的膳食。

“皇上駕到！”隨著侍從的提醒，喧鬧聲慢慢落下，眾臣紛紛將目光轉向入園的乾隆皇帝。三個先導武官手持云龍黃傘，緩慢地走在最前面，其后兩個官員跟隨，再后是兩列縱隊的二品文武官員，緊接著前后各有八個輿士抬著紫檀雕花步輦，乾隆皇帝趺坐其上，頭戴夏冠，身著明黃龍袍，外罩石青四團龍袞服。輿士穿小團花紅色長袍，以綠帶束腰。乾隆帝的兩側和后面有手執華蓋、弓矢的扈從官員侍衛三十余人。在扈從侍衛和文臣武將的簇擁下，乾隆皇帝由西路緩緩進入筵宴場地。

步輦左側，王公貴族和入覲的少數民族人士分為八排，面朝皇帝跪地迎候。前兩排是清廷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以及文武一二品官員三十四人，后五排跪著少數民族部落官員五排共七十人。

第三排的十五名官員雖然身著清制冠服，但左耳戴有金銀環，臉寬、顴骨高且面色黝黑，其面容首飾與前兩排清朝官員呈現出鮮明的對比。據《皇清職貢圖》中關于伊犁等處厄魯特部落服飾的記載，“其頭目謂之臺吉，戴紅纓高頂平邊氈帽，左耳飾以珠環，錦衣錦帶，腰插小刀，佩椀巾，穿紅牛革鞮。”可見他們正是前來歸附的厄魯特蒙古族四部之一的杜爾伯特部“三策凌”策凌、策凌烏巴什、策凌孟克等 15 人，其中右起第一至第七人分別是“三策凌”及孟克特穆爾、剛、巴圖孟克、瑪什巴圖，第八至第十五人可能是受封一等臺吉之下的準部官員。根據清朝《御制詩集》記載，“策凌等入覲后即賚以冠服，俱從本朝之制”，杜爾伯特部放棄著本民族服裝，穿上皇帝御賜清朝冠服的“易服”之舉，就是在向清廷表達臣服和內屬之意。

看到跪拜的“三策凌”一干人等，乾隆皇帝內心倍感欣喜，冥冥之中仿佛有個聲音在告訴他，是時候平定準噶爾了。自大清開國以來，在沙俄的挑唆下，西北邊境厄魯特蒙古族四部之一的準噶爾屢發叛亂，讓連續幾代清朝皇帝寢食難安。準噶爾汗國的建立和崛起比清帝國要早，兩個王朝都曾發展迅猛，即便清帝國日漸鞏固興盛，準噶爾也不斷向外擴張勢力，至噶爾丹企圖染指漠北，威脅中原，雙方的對決已在所難免。在此期間，康熙三征噶爾丹，雍正也屢次廷議，興兵征討，也僅能阻擋其勢力，不使其東進而已。到乾隆皇帝繼位，他做夢都想完成祖上“積年未成之功”。

在賜宴的前十年，準噶爾汗國由于受到天花襲擊，境內死于出痘者甚眾，首領策凌曾跑到北邊哈薩克邊境避痘，卻不得不返回伊犁平定內部叛亂，最終沒有逃過天花的災害因出痘而去世。此后準噶爾汗國乃至厄魯特部落陷入混亂，而新取得汗位的是準噶爾大策凌敦多布的孫子達瓦齊，但他并沒有平息部落內部的紛爭。被逼無奈之下，杜爾伯特部的首領車凌、車凌烏巴什、車凌孟克（也稱三策凌） “相與計議，投誠天朝，以求永遠生聚”，統領被達瓦齊追殺的“五千余戶，口以萬計”，離開游牧地，越過阿爾泰山，經過一個多月的跋涉，來到清軍邊防駐地烏里雅蘇臺，歸附了清廷。自此，厄魯特部族陷入四分五裂。

也許是“三策凌歸清”意義非凡，皇帝極為重視這場筵宴，特地將宴席設在了宴請少數民族王公的萬樹園。事實上，在上一年冬季“三策凌歸附”之時，他便開始計劃這場賜宴活動。考慮到蒙古部落中很多人都沒有出過痘，且京城的其后與邊塞相去甚遠，最終定在第二年巡幸熱河時再接待他們。

五月庚寅，皇帝正式抵達避暑山莊，在賜宴前夕接見的過程中，皇帝不僅“詔封策凌為扎薩克和碩親王，策凌烏巴什為扎薩克多羅郡王，策凌孟克為扎薩克多羅貝勒”，還對杜爾伯特其他官員進行了冊封。而在與三策凌的接觸中，他敏感地嗅到“彼處人心不一，甚屬乖離”的氣息，可以“趁其不備，議定明年由阿爾臺、巴里坤兩路進兵。”對西北用兵的大致計劃在皇帝心中定下了。

隨著儀式的進行，眾侍從抬著皇帝的步輦向場地中央走去。此處專門設置有一座大型蒙古包式御幄，內鋪蓮花紋地毯，設御座，兩邊擺有四排共十六張宴桌。御幄外東西兩側，設有中和韶樂，演奏者穿團花紅袍立于周圍。御幄前方兩側，架設兩座蒙古包式小幄，門外亦有侍衛站立。西側小幄前，一排少數民族人士跪地迎候。御幄前方左右，各有兩排宴桌，每排六桌，共二十四桌，左右各兩排相對跪迎的隊伍中，有黃教首領和文武百官，東邊搭有廡殿頂垂幔帳篷，內設十四桌，上置絲、瓷、玉、玻璃等，御幄前方遠處置有用木架搭成的戲臺。

“都起身落座吧。”皇帝來到蒙古包御幄，下令讓王公大臣們找到自己的宴桌席位坐下，隆重的宴請活動伴隨中和韶樂的響起正式開始了。御幄寬大威武，四周架著金色油漆的支柱。大幄搭的帆布并不跟隨大幄繩子一直傾斜到地面上，而是在半道垂直懸掛下來，上半段帆布做成的大幄頂。大幄當中設置皇帝的寶座。大幄四周都有窗戶，外面陽光透過窗戶集中射到寶座。外藩、大臣的席位整齊設于御幄內外之兩側。

御幄兩側，神樂觀（清朝乾隆時期管理祭天時演奏古樂的機關，也稱神樂署）的舞樂生按照儀程啟動樂章。一時間，鐘磬齊鳴，塤篪合奏，萬樹園內頓時響起典雅的中和韶樂——和以律呂，文以五聲，八音迭奏，玉振金聲。伴著排簫琴瑟的悠揚，和著建鼓搏拊的激越，手持盾牌與斧頭（干、戚）的舞生，踏著節拍，動作舒緩地跳起樂舞。舞畢，兩側的古樂器——敔，發出三響悅耳的聲音，宣布“初獻禮畢”。筵宴上的聽眾無不擊掌稱贊，就連初次聽到的中和韶樂的杜爾伯特部族“三策凌”也被這悠悠古韻帶入了一個心靜神寧的新世界。

古人認為，“中和”是儒家道德修養的準則，萬物和諧的標準，而韶樂，史稱舜樂，起源于 5000 多年前，為上古舜帝之樂，是一種集詩、樂、舞為一體的綜合古典藝術。至清朝，中和韶樂已經是祭祀、朝會、宴會不可或缺的皇家音樂，更是儒家禮樂文化體系的集大成之作，其演奏樂器包括編鐘、搏鐘、編磬、特磬、柷、敔、建鼓、搏拊、笛、篪、簫、排簫、塤、笙、琴和瑟十六種樂器演奏，全部樂器以“金、石、土、木、絲、革、匏、竹”八種材料制成，八音俱全，有樂必有歌，鐘聲磬韻，符合古代儒家“大樂與天地同和”的禮樂思想。

樂畢，御幄前的空地開始表演摔跤，場面極其熱鬧。乾隆皇帝作詩《萬樹園》寫道：“北枕雙峰之南，平原徑數千余畝。灌樹成帷幄，綠草鋪茵毯。雖以園名，不施土木。今年，都爾伯特部長入覲，即園中張穹幕，集名藩，錫燕、觀燈，陳馬伎、火戲。燕樂之，為時盛事。”

隨后，侍衛按計劃將陳列于東邊廡殿頂垂幔帳篷內的十四桌絲、瓷、玉、玻璃等禮品一一奉上，由皇帝親自賜給上進的“三策凌”等人，杜爾伯特部首領和高級官員向皇上行跪拜禮表示感謝。返回各自的座次后，侍衛在此將烹好的牛羊肉等草原風味的美食和美酒一一呈送到參與宴會的王公貴族桌前，此時萬樹園內美食飄香，觥籌交錯。

隨著天色漸黑，筵宴的壓軸戲——“燈戲”（亦被稱為“火戲”）開始了。這場燈戲規模不小，伶人達數百人，大家手持彩燈，齊唱歌曲，通過一致性的動作變換，組成各種吉祥圖案或文字，以表達美好的祝愿。百數人，各奉方燈一顆。或羅立，或跪坐，或分列周行。終又登列卓之上，層層羅立，而最上頭奉一燈，形如人首。其左右次第，作全身形。奉燈者，皆呼吉祥祝福語。燈戲場面氣勢恢宏，令人嘆為觀止。

燈戲的結束讓這場盛大的筵宴也走向尾聲。美食和美酒讓皇帝感到微醺，看著前來入覲的杜爾伯特部族人們黝黑歡喜的面龐，他不禁陷入了深深的遐想，先帝經年未竟之功終究是要靠我來完成了！

圖片 | 郁蔥

排版 | 黃思琦

設計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