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酢漿草妥協
黎荔
斑駁的陽光從陽臺的落地玻璃窗透進來,灑滿地板的光點,迷離得很是絢爛。趁著煦暖春陽,整理陽臺窗邊的一個個花盆。桂花,銀杏,鴨拓木,琴葉榕,春來剛剛醒過來的樣子,特別的小銀杏樹還是光禿禿的,枝干上還掛著去冬未落的黃葉。但在花盆中,酢漿草已經蓬蓬勃勃一片了,那些碧綠纖細的小草葉牽爬起來,長得密密簇簇的,居然已有兩三朵小粉紅花,點綴式地開在花盆邊緣了。酢漿草花期時間非常長,通常從二月末開始,十月之前結束。在北方供暖條件的室溫下,即使是冬天,酢漿草也零星的開著花。現在天氣稍稍一熱,它就開始瘋長了,生長速度驚人,照這速度下去,很快就要種出爆盆效果了。
酢漿草,樸素平凡的野草花,就是城市綠化帶,房前屋后,山間地頭,到處都可以見到,那種長著三片心型葉子的小草。開花時紅色的花朵聚成花海,頗為壯觀。若是不開花,一團團葉子鋪成綠茸茸地毯,也悅人眼目。酢漿草太常見了,不管你走到什么地方,它都會在你的視野里。任何一條水溝、一片草坪、一道墻腳,都可能找到它們的身影。也許是平凡到不受待見,每隔一段時間,清理花盆里,我就會對這種花下手。揪住一把花葉,牽牽絆絆的,能夠扯出一根長長的花莖來......不過,每次拔掉了一片酢漿草,不久它們又會卷土重來,收復失地。一段時間的沉寂之后,又是一波絢麗的爆發。年年種花,酢漿草總是我花盆中不請自來的花,為什么它們怎么都清理不完呢?
據說上個世紀50年代,紅花酢漿草一度被視為有害雜草,因為它繁殖迅速,不易芟除。現在人們終于接納了這種小草花的倔強,任由紅花酢漿草以一種卑微卻毫不自卑的美,如綠色的潮水般席卷大地。它們就如一個來自鄉野的大家族,襟帶牽著襟帶,手足攀著手足,一個腳印就是一個補丁,在大地上密密地縫過去。不能到高處俯瞰眾生,只能在地上匍匐爬行,唯一的依靠,就是自己的雙腳。只要有幾場小小的雨水,酢漿草家族就能養出一個個傘狀花序的女兒,五瓣小巧,惹人憐愛,所有綠葉牽蔓的窮親戚共同扶持,讓姑娘們穿上一身粉紅花衣裳,
春天的風拂過,酢漿草花波流轉,就像無數的小歡喜在陽光雨露里簌簌起舞。到了夏天,就會有新結的小角果像朝天辣一般豎立,青澀而可愛。在這些小角果中,靜靜孕育著種子,到得秋天種子成熟了,會像連環機關槍一樣,以彈射的方式向四周的草叢播灑出去。這就是我年年除草,總是清理不盡酢漿草的原因。藏在土里的種子數不勝數,一有機會就會冒出來,占領花盆的邊邊角角。如果你不碰它,它很快能靠匍匐莖擴充自己的地盤,一邊靠匍匐莖前進著,一邊抽出地上莖,開出一叢叢花葉。酢漿草就是以這樣驚人的擴散能力,一步步蔓延向全球,成為我們人類視野所及,幾乎都能見到的鄰居般的花。
酢漿草隨處生長,大約沒有不認識酢漿草的,只是叫法不同。然而不論怎么叫,大抵都會跟酸字沾邊,比如我們廣西老家就叫它酸瞇草。在古漢語中,“酢”同“醋”,就是酸的意思。酢漿草,就是酸汁的草。它是我吃了一整個童年的草。記得小時候,林間荒地,河谷沿岸,嘴里寡淡了,就扯一把酸味的草嚼一嚼。我總是連花帶莖塞進嘴里,咀嚼出滿口令人愉悅的酸味,其實葉子也有酸味,但是毛太多,會讓人覺得有點臟,所以我一般只吃花。小小的五瓣花,鮮黃色,紫紅色,在陽光下特別招眼。有時候,正是憑借那幾朵黃閃閃、粉嘟嘟的小花,孩子發現了墻角處那叢草莖纖細、葉如浮萍的綠草,將它們一把扯起塞入嘴中。臺灣作家林清玄曾經推薦過做酢漿草茶。做法就是把酢漿草的莖葉花果撥起來洗凈,與冰糖同放在鍋中煮約半小時,然后把草皮的渣濾除,我想那滋味應該是酸酸甜甜的,酸中帶著一點草的清氣........
有人說酢漿草就是三葉草,其實不然啊!三葉草是歐洲島國愛爾蘭的國花。花中三片葉子寓意深遠,分別象征幸運、愛情與忠誠。全球存在三類具有三片復葉的草本植物,它們分別隸屬于豆科的車軸草屬、苜蓿屬,以及大部分的酢漿草科酢漿草屬。愛爾蘭民眾普遍將車軸草視為正宗的三葉草,酢漿草只能被稱作“假三葉草”。總有傳聞說有人從草堆里找出了四葉草,反正我是沒見過。酢漿草并非正統的四葉草來源,正統的四葉草源自白花車軸草,白花車軸草出現四葉的概率更高。不過酢漿草的葉子是心型的,我個人覺得比車軸草好看了不少,也更有浪漫的氣息。
酢漿草是簡單的植物,給它澆水,它的葉就昂揚地挺拔起來,讓它沐浴陽光,它就自成一汪花海。每當太陽升起來,酢漿草的花事就燦然開始,一發不可收拾。而它的葉,也如其花,黑夜閉合,天明時開啟,有著嚴格遵循的生命時鐘。憑著把種子向四周彈射的本領,酢漿草的根莖向更遠的地縫蔓延,它們龐大的綠色族群,正在地球上悄無聲息編織著隱形地圖。想到這一點,我停下了清理的工作,算了,就讓酢漿草占領我的花盤吧!
既然這些三枚一組的心形植物已經舉起手掌,接住了今春的第一道陽光。既然它們閉合的葉片在黑夜蜷成禱告的姿勢,而在日出時又能重新攤開,那么在它們的葉脈掌紋里應該流淌著某種古老的密碼,藏著一整部關于生存隱喻的綠色經文。就讓酢漿草完成了它向四面八方傳播的壯舉吧!那些藏在葉片背面的時鐘,以酸澀的呼吸數著時間的步伐,大地深處傳來隱秘的響動,也許某個未完成的方程式,正在酢漿草的脈絡里悄然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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