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0年疫情封鎖實施了大概一個月時,神經科學家古爾·多倫(Gül D?len)注意到她開始從現實生活中脫節。她說,“所有東西都讓我有些暈暈的”,就好像她處在另一種玄乎的狀態一般。那時,她已經不再天天泡在她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實驗室里了,而是閑了下來。這是她生來第一次發現自己可以一次冥想45分鐘。
她的感官也變得出乎意料得敏銳。在巴爾的摩四月份萬里無云的天空下散步時,她能感覺到和自然有一種強烈的共鳴;她會笑著看著費爾斯角的烏龜們從墨綠色的水中探出頭來;她也會陶醉于夜晚陰森空曠的大街上蟋蟀的合鳴;當她看到一個掉下來的鳥巢,而里面的鳥蛋都摔碎時,她會想象到“鳥媽媽深深的痛苦”,以至于她都快哭出來。
她感覺自己像是用了藥物一般,或者像是在進行一次精神之旅,體驗著尋求開悟的禪僧獨自坐在山洞中的感受。有一天,她拿起一支筆開始寫俳句。對于《知覺之門》一書中流存的,關于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在服用麥斯卡林后與一張椅子融為一體的體悟,古爾寫了一段自己很喜歡的致敬詩:
漸進論道
我們間的距離
無窮 而又全無
這首詩體現了物理中的一個簡單但深刻的道理——不論赫胥黎和椅子隔了一個房間,還是就坐在椅子上,組成赫胥黎和椅子的粒子都互相纏繞著。這也是古爾所體會到的,就好像支配著她感知現實的那個規則隨著存在的不同層面變模糊。在這種迸發的創想中,她頓悟了。這種極端的隔絕封鎖可能讓她的大腦進入了一種特別的狀態。如果這是真的話,那真是一個荒誕的巧合,因為這種狀態恰恰是多倫大部分職業生涯所在研究的:一段叫做關鍵期的,通常位于童年的,具有高感知能力的時期。
關于關鍵期的古怪問題
關鍵期在神經科學家和動物行為學家眼中再熟悉不過了,因為關鍵期為一個物種的行為奠定了基礎。關鍵期是從日到年不等的有限時間窗。在關鍵期內,大腦尤其容易受到影響,有相當強的學習能力。
在關鍵期中,鳴禽學會啼叫,人類學會說話。同樣的,對于走路,視聽,和父母的聯系,絕對音準,以及融入一個文化都有相應的關鍵期。有些神經科學家猜測每一個大腦的功能都有對應的關鍵期。最終在某個時間點,關鍵期就會永久的結束。在那之后,認知功能的開放程度便會衰減,甚至是不再發揮什么作用。
- Matt chinworth -
當多倫在巴爾的摩市中心如無形游魂般穿行時,或是獨自坐在桌邊吃著抹滿了花生醬的紫菜卷時,她意識到她花了太多的時間操心她的研究生涯,而沒有怎么關注她對于科學單純的喜愛,也不太留意她有時提出的看似古怪的問題。正如她現在所想,如果她可以重啟自己的關鍵期,自己的思維和生活都會發生什么變化呢?
多倫相信如果她能破解關鍵期的密碼的話(比如說如何安全地觸發它們,或者是觸發它們之后可以做些什么),那么一定會帶來繁多的可能性。那些失明或失聰的人們或許能夠重獲視覺或聽力;中風病人也可以恢復行動能力并張嘴說話;一個成年人或許也可以像一個孩子一般輕而易舉的學會一門語言或者樂器。幾十年來,科學家們試圖以安全簡便的方式使大腦進入這種狀態,但是幾乎沒有什么結果。雖然他們成功在小鼠上重啟了視覺關鍵期,但是也只能通過把小鼠的眼皮縫上來做到。這種方法并不能用在人身上。
就在疫情封鎖之前,多倫認為她已經接近了重啟關鍵期的秘訣。因其治愈人而使人成長的能力,這種秘訣在原住民文化中已經被認可而使用了幾千年。她猜測,這種秘訣就是迷幻藥物。
西方剛開始利用迷幻藥物的療愈功效不久,而多倫現在可能已經對于這種功效有了科學的,基于大腦的解釋。在疫情期間的那種非常不尋常的意識狀態中,多倫意識到她需要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才能找到問題的答案。在認識到這點后,她似乎慢慢回到了那種默認的意識狀態中,但是不同于之前的是,她現在決定大膽的追從她的好奇心,不論結果如何。
一切有跡可循
多倫認為她對于科學的執著可以追溯到她8歲時。當時她在土耳其度假時第一次見到了海膽。剛從地中海打撈出來的海膽被捧在她祖母手中。這種渾身漆黑,布滿了兇狠的刺的奇異生物讓多倫想到了她在德州的圣安東尼奧(San Antonio)老家的仙人掌。她的祖母給她看了海膽的人一般的牙齒和明亮的橘紅色的內臟。多倫感覺自己像穿梭到了另一個星球一般。
就是在安塔利亞的海灘上的那天,她的祖母將她引入了自然世界的奇妙之中。多倫說,她就是通過這種孩童般的驚奇產生了對于科學的興趣的。
- Zara Magumyan -
多倫說,自己上大學時執迷于那些所謂的大問題,比如說意識的本質,或者是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她把自己的專業規劃為“關于心智的比較視角”,里面一把囊括了哲學,神經科學,東方宗教,語言學,還有藝術。在這些學科里,她還是最喜歡神經科學。當時不斷涌現各種有意思的新研究方法,像是基因組編輯,神經元培養,基因工程等。有了這些技術,神經科學家們就可以以之前未曾設想的方式探究大腦的各種細節。“大家都能察覺到這種趨勢”,多倫說,“神經科學會有一次巨大的分子技術變革”。
在多倫最喜歡的一節課“藥物、大腦,和行為”中,她學習到迷幻藥會介入腦中自然發生的分子機制。當她的教授向大家展示了血清素和LSD的分子結構有多么相像時,她立刻意識到或許迷幻藥可以作為一個強有力的工具,幫我們接近主觀現實的本質。多倫驚羨地意識到,一個人的所想所感,那些帶來獨一無二的生命力而使人能夠感知世界的東西,不過就是一些分子罷了。只要把那些分子換成迷幻藥,你就會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盡管多倫意識到迷幻藥可以完美地幫我們探究意識不為人知的一面,但是那時候還是90年代中期,也就是藥物戰爭進行的正火熱的時候。于是多倫暫時擱置了她對于迷幻藥的興趣,去讀了布朗大學和麻省理工合辦的MD/PhD雙學位項目,加入了一個研究學習和記憶(也包括關鍵期研究)的組。
當時多倫主要研究脆性X染色體綜合征,即一種被確認為自閉癥主要原因的神經發育障礙。她研究了患有脆性X綜合征和自閉癥小鼠腦中一種特定的受體,發現以某種方式重塑它可以使自閉癥狀減輕。這個領域的人們都覺得這項發現有改變生活的潛力。
- Lili des Bellons -
但是在人類志愿者身上開展的臨床試驗失敗了。多倫說,“我當時很灰心,因為我滿懷希望覺得一定能行,但我也搞不懂為什么會出問題”。多倫和她的一些同事們開始懷疑或許不是物種間的不同導致了試驗的失敗,而是年齡的差異。實驗用的小鼠都還在青少年,但是人類試驗者都已經是成年人了。或許這種治療能對年輕小鼠起作用就是因為相應的關鍵期還是開啟的。但是對于這個假設,大家也并沒有進一步探究。
這個試驗的失敗意味著多倫需要開展一個新的課題。于是她加入了斯坦福的一個研究大腦獎賞系統的實驗室,特別研究可卡因一類的藥物是如何侵入大腦制造出強烈快感的。然而她很快注意到,這個組里沒有人研究“那個最明顯的天然的獎賞”,也就是社會獎賞,指小鼠或人類等群居動物從與別的個體相處中獲得的快樂。當時沒有什么神經科學家會認真對待這個課題。
她的導師對她關于社會獎賞的點子不太買單,但還是同意讓她去研究。在數年的艱苦工作——包括制作了自己的工程鼠——之后,她拿到了第一批數據。她發現催產素和血清素一起作用于一個叫做伏隔核的腦區,能夠讓大腦從社交互動中感覺良好。用多倫的話總結,就是“催產素加上血清素等于愛”。這已經是個不錯的結果,但多倫還在繼續向上探索。
研究關鍵期
在2014年她剛在約翰霍普金斯成立自己的實驗室時,整個領域已經傾向于相信社會行為是有研究價值的了。為了凸顯自己的不同,多倫購買了一整套昂貴氣派的神經科學儀器,準備開始尋找下一個“古怪而待探索的兔子洞”。她完全不知道接下來的探索會將自己引領到可以說是現存最古怪的神經科學現象,也就是迷幻藥及其對大腦的影響。
- Tracy J. Lee -
在多倫的辦公室里,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化石,貝殼,多肉植物,還有古早的科學海報。她把她站立式辦公桌后的一整面墻都改造成了黑色的可擦板,在我到訪的那個十二月的寒冷下午,上面用熒光記號筆畫著各種分子結構,腦區圖,進化樹,或是愛因斯坦的名言。但是要是你到訪她的辦公室,你一定會注意到真正占據這片空間的是八爪魚。所見之處都是八爪魚馬克杯,八爪魚藝術品,八爪魚擺件,還有八爪魚玩具。這些都是她在2018年發表了一篇出彩的論文后收到的禮物。
如果你之前聽說過多倫,那大概率就是因為那項出彩的研究。在那項研究中,多倫給一些八爪魚用了搖頭丸,讓這些本來缺乏社會性的動物有了一些像人類用藥一般的反應,比如變得放松,在它們的水箱里面到處舞動,或者甚至是反常地對它們的同伴們產生了興趣。它們并沒有像平時一般避開自己的同類,反而是試著找到對方,用觸手給予一個緊緊的擁抱。八爪魚的大腦并不像人類的腦子,而是更像蝸牛的腦子。這個研究中八爪魚展現出了類似于人的行為,表示了血清素——也就是這項研究中搖頭丸所模擬的一個重要的腦內分子——在社會性中扮演了一個原始而至關重要的角色。數不清的媒體報導了這篇論文中的研究,多倫也某種程度上成為了迷幻文化圈里的大眾英雄。但是于多倫來說,真正重要的還是她對關鍵期的研究。
要不是她的一個書呆子氣的法國博士后羅曼·納度(Romain Nardou),多倫也不會開始關注關鍵期的研究。納度在加入多倫的組之前,留意了多倫自己的博士后研究中一個腳注式的發現:小鼠越老,從社交中獲得的欣快感就越少,也就意味著很可能社交功能也有一個關鍵期。但是最一開始當納度告訴多倫他想要進一步探索這個現象,比如研究隨著小鼠成熟催產素信號傳導是怎么改變時,多倫的反應是“哦就這”。
她和納度說,對于一個學界新手來說,他的研究提案在技術方面太平平無奇,實在沒法引起別人的興趣。她說,“我想要你利用好我們所有的亂七八糟的炫酷技術做出點東西”。
但是納度很固執。他堅持道:“我很確定我的研究會很有意思的。”于是最后多倫還是同意讓他試一試。
- Jon Han -
在2015年,納度開始緊鑼密鼓地進行數據的收集。他的實驗基于一個簡單但是成熟的設計:小鼠先被放在一個有可卡因(或者其它藥物)的窩里,然后會被轉移到另一個不一樣的窩里,只不過這次沒有可卡因。小鼠之后就會明顯更喜歡呆在那個和成癮藥物聯系起來的窩里。每個年齡段的小鼠都會展現這種偏好。多倫指出,“對可卡因的獎賞學習不存在什么關鍵期,老小都愛”。
在納度版本的實驗里,他把可卡因換成了其它小鼠。為了測試小鼠的偏好,他提供了兩種鼠窩:在一種窩里小鼠可以和同伴舒服玩耍,另一種里則要孤獨受冷。他反復做了這個實驗,從15個年齡段的900只小鼠收集了數據。多倫說,測出的數據可以畫出“優美的曲線”。
納度找到了明顯的證據可以說明社會獎賞關鍵期的存在。年輕的小鼠,尤其是處于青春期的小鼠,特別喜歡在與同伴有關的窩里呆著。成年的老鼠則不關心這些窩有什么區別。它們不會將其與陪伴的樂趣聯系起來,但是那些極容易受影響的年輕鼠卻會做出這種聯系。多倫解釋說,“就如同視覺和嗅覺一般,社交也是需要習得的”。并不是說年長小鼠就反社會,而是它們不再像青少年一樣焦慮而缺乏安全感,也不會根據同伴的價值取向形成喜好。
- Melissa van der Paardt -
多倫用自己最喜歡的工具之一,即全細胞膜片鉗,和納度一起驗證了這個發現。這個實驗會取一小片鼠腦,在單個神經元表面放置電極,然后測量該細胞的電生理活動。當他們接上幼年小鼠的伏隔核神經元,并且用催產素(即多倫博士后時發現的與社會獎賞有關的一種激素)去刺激它們時,這些細胞有了強烈的反應。但成年小鼠的伏隔核神經元沒有反應。
關鍵期重啟
一個新發現的關鍵期已經是值得發論文的事了,但多倫還想做的更多。她想要重啟這個關鍵期。從既往的科研文獻中,她了解到一種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感官剝奪。她當時覺得“沒有一個腦子正常的人會自愿剝奪自己的感官”。
當她反復思索可行的辦法時,她突然回憶起她在火人節*看到的幾十個人緊緊擁抱的畫面,而那些人大概都是搖頭丸磕嗨了。她也想起用臨床上使用搖頭丸治療創傷后應激障礙的有效性,以及其它能夠說明搖頭丸導致催產素大量分泌的科學證據。會不會搖頭丸也可以用于重啟關鍵期呢?多倫說到,當她和納度這個“各方面都和反主流文化沒有聯系”的直刃族**介紹她的想法時,納度半信半疑,但最后還是同意試試導師的想法。
*譯者注
每年夏季在內華達州沙漠舉辦的狂歡節,宣揚社區精神,自我表達以及非理性。
**譯者注
英文為Straight-Edger,原指那些反對消極生活態度(如酗酒吸毒等)的硬核朋克聽眾。
和之前的研究一樣,他們這次也用鼠窩做了實驗,只不過這次額外給老鼠用了搖頭丸。果然,用了藥的成年鼠在兩周后表現如年輕鼠一般,也喜歡睡在和其它鼠一起呆過的紙絮或木屑窩里。當他們和平時一樣檢查那些成年鼠的神經元時,發現了催產素仿佛讓這些神經元返老還童了。
在2019年,多倫在《自然》上發表了這些成果,并且認定這項研究差不多可以到此為止了。但是純粹出于勤勞,她決定用LSD再做一遍一樣的實驗。這種迷幻藥通常不會讓使用者抱團,而這次實驗結果卻與其相反。
在一個擠滿了儀器設備的實驗室里,墻上釘著藥物先驅亞歷山大·舒爾金(Alexander Shulgin)和安·舒爾金(Ann Shulgin)的海報*,而在舒爾金夫婦慈祥的注視下,博士后研究員泰德·索亞(Ted Sawyer)擺弄著神似出于1950年代科幻電影控制板的一堆旋鈕。他面前的一塊顯示屏上是顯微鏡下的一塊培養皿中內容物的放大圖像。對于外行來說,這看起來可能比較像南極洲一張暴雪后的衛星俯視圖。而對于操作了幾百次的索亞來說,這顯然不過一個250微米薄的小鼠大腦切片。
*譯者注
為夫婦。亞歷山大·舒爾金是化學家,因其對于多種精神活性物質的研究而成名,最著名事跡為親自測試了搖頭丸的效果。安·舒爾金則是心理治療師,首當其沖將致幻劑引入治療。
沒用幾秒鐘時間,索亞就找到了目標區域:一個懸浮在人工腦脊液中的神經元顯示出無比模糊的輪廓。他小心翼翼捻著控制面板上的一個黑色旋鈕,遠程操控著一個極細的玻璃吸管,讓它的尖端幾乎碰到神經細胞。接著他轉向顯微鏡邊上,拉下口罩用嘴去吸連著玻璃吸管頭的塑料管,制造出一個真空腔去讓他能夠測量神經元的跨膜電流。索亞電腦上顯示的阻值有了突躍,說明細胞已經吸上去了。然而細胞通常都很嬌嫩脆弱,于是一開始接觸成功后,讀數便不停往下掉。他弄砸了。索亞和我說這個實驗“每次注定要坐上很久搞砸很多次”。運氣好的話可能能讓他成功測到十二個數據,每個數據都能提供一些見解,比如這個神經元所屬的鼠腦是可以形成新的社交依戀,還是成年般地固化了。
當多倫決定研究LSD時,她已經知道用了LSD的人通常想一個人呆著。但是納度,索亞以及其他人收集到的數據都指向一些別的結論。LSD在重啟小鼠關鍵期,激活它們社會獎賞學習機制上的效果和搖頭丸一樣好。她當時指責自己,覺得肯定是弄錯了,就干脆再做一次實驗好了。但是同樣的結果反反復復,而且也應用于其他讓人想獨自呆著的藥物,比如說氯胺酮(一種解離性藥物),裸蓋菇素(也被叫作魔力蘑菇),以及依波加因(來源于一種非洲植物的迷幻劑)。同時,在被給予可卡因的小鼠身上,關鍵期卻依然是緊閉,說明迷幻藥物以一種獨特的方式作用于大腦。
多倫說,她一直覺得搖頭丸是一種“超級催產素”。現在她覺得搖頭丸的促社交效應只是一個分散注意力的冰山一角。或許在流行文化里,搖頭丸和擁抱以及戀愛有不可分的關聯,但如果多倫不讓小鼠去社交,而是做聽覺訓練的話,她懷疑小鼠的聽覺關鍵期也會重啟。通俗來說,就是個“心境和環境”*的問題,即一個人用迷幻藥時的內在心境和外在環境。這些環境上的細節也解釋了為什么創傷后應激障礙患者在用了搖頭丸銳舞一整晚后不會奇跡般治愈,反而在充滿支持的環境里,比如說心理治療師的辦公室里,同樣的藥物可以引導他們進行有療愈效果的認知重評估。同樣令人著迷的是,不只是對于創傷后應激障礙,對不管是中風,視聽矯正,或是學習新語言和技能之類,只要簡單改變用藥時所做的活動,幾乎任何對應的關鍵期都能被打開。
*譯者注
原文為Set-and-Setting,為哈佛大學心理學家提莫西·賴利(Timothy Leary)在1960年代提出的概念,指的是迷幻物質,內部狀態,和外部環境的共同作用。
一些別的證據也支持這種論斷。比如說在2021年,奧地利的一些研究人員無意間發現氯胺酮在小鼠上重啟了視覺相關的關鍵期,但是僅僅當這些用藥的小鼠同時進行視覺訓練時才有效。多倫在看到奧地利的這項研究后,越來越相信迷幻藥或許能成為重啟任何關鍵期的萬能鑰匙。這種藥物在神經方面讓小鼠(或者是人)為學習做好了準備;用藥的時候做什么事情,那件事對應的關鍵期就會重啟。
新的領域,新的挑戰
這一系列藥物有這些潛力,也意味著有些深層次相通的東西使其能改變心靈。目前為止,多倫的研究表明,這些深層次的東西并不如科學家們之前所想,發生在腦區或神經元受體的層面,而是與基因表達有關。到現在,她的組已經篩出了65個疑似與這個過程有關的基因,這么多基因的參與也說明了為什么迷幻藥的作用時間會遠久于欣快的高峰期。多倫懷疑,為了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有關機制,她接下來十年都有得忙了。
同時她也有其它重要問題有待解決。比如說,每種迷幻藥都能讓小鼠的關鍵期激活不同長短的時間。藥物作用時間越長,關鍵期開放的就越久,或許也就意味著療效也更持久。對人類來說,氯胺酮一般維持半個到一個小時,在小鼠身上則能夠重啟關鍵期達兩天。裸蓋菇素以及搖頭丸對人有四五個小時的作用時間,卻可以讓小鼠的關鍵期開放兩周之久。LSD在人身上八到十小時的作用時間,對于小鼠則是三周的關鍵期開放。依波加因(人身上持續三十六小時)至少讓小鼠四周都處于關鍵期開放的狀態,多倫也沒有繼續測它最多可以使關鍵期開放多久。
- Jon Han -
假設這些藥物也能在人類身上重啟關鍵期,這項多倫和同事在六月份發表的研究也表明對于接受迷幻治療的人來說,在藥物作用數天、數周、甚至數月后,他們的大腦可能還會保持著利于學習的狀態。多倫說,這意味著接受治療的人在用藥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有進一步發展的空間,并且會持續從藥物作用中獲益。
外部專家普遍對多倫的研究有著高度評價。人們通常把迷幻療法就比做人類心智的“重置按鈕”。紐約市西奈山伊坎醫學院的精神科醫生兼神經科學家瑞秋·耶胡達(Rachel Yehuda)說,在多倫的這項研究之前,沒有人能夠科學合理地解釋“為什么作用時間如此短的藥物可以產生那么長久和轉變性的影響”。她也補充道,多倫的研究“恰恰是這個領域所需要的新想法”。
這種方法當然有些潛在問題。在小鼠身上,關鍵期開放過久會導致神經紊亂。一些專家擔心,對人來說,隨隨便便敞開個人發展的大門可能會抹去他們自身的習慣和記憶,使他們的身份概念搖搖欲墜。關鍵期同時也是脆弱期。盡管童年通常充滿驚奇與魔力,小孩子們也更容易受影響。多倫說,“比起成年人,小孩子更容易毀掉”。這就是為什么直覺會告訴一個負責的成年人,要保護小孩免受那些恐怖的東西的影響。多倫還說,“你會想讓小孩學些新東西,但不會想讓他們從日本成人片里學日語”。
如果落入壞人之手,用這種方法接受創傷后應激障礙治療的成年人可能會進一步受到創傷。最壞的情況下患者還很有可能被虐待。多倫說,無良的咨詢師和潛在罪犯可能會通過迷幻藥操縱他人。這不僅是一種偏執的猜測。包括多倫在內的不少專家都認為,查爾斯·曼森之所以能對其追隨者進行徹底洗腦,就是因為他在灌輸仇恨演講和謀殺命令前會給他們使用大劑量的LSD。
考慮到所有的因素,多倫認為用迷幻藥侵入關鍵期本身并沒有好壞之分。她只是將其稱作一種“極其不可知”的工具。
迷幻療愈
我面前一整面墻一樣大的屏幕上,偶有一兩個氣泡向上漂過茫茫藍色,頂部則滲透進一些亮光。從暗處,某個物體游進視野中央:是一只微笑的海豚。一塊字幕則寫著:“你好,我的名字叫班迪(Bandit)。我們今天要踏上一趟特別的旅程。創造我的人想用我來治愈你。那么就請連到我身上,讓我動起來,去吃掉那些美味滋補的小鯊小魚吧。”這只海豚于是發出一聲尖鳴。事實上,這聲海豚叫是在巴爾的摩國家水族館里真實錄制的。
這水下發生的離奇一幕隨之被屏幕左上角出現的一個小方塊打斷。在方塊里我可以看到站在房間另一頭的自己。我的實時圖像上布滿紅色小點,也就是說一個3D跟蹤攝像機已經鎖定我了。現在我和這只海豚就融為一物了。動動我的右手,班迪就會笨拙的向右邊轉向。小魚在屏幕上飛快游過,這么快的速度對于我笨拙的虛擬化身完全不可能抓到。但當我來回揮動我的手時,我開始掌握了竅門。我意識到了我在操控的水世界其實是3D的,于是便開始融入一些前后的移動。最后,我追上了第一條魚,班迪也很開心地吞掉了它。又抓到幾條魚后,我完成了第一關。為表慶祝,屏幕上放了幾束煙花。這個小游戲出人意料的讓人上癮,但我很遺憾沒有更多時間看看它還有什么別的內容。
- Jon Han -
在約翰霍普金斯醫院的腦護病房,我見到的海豚班迪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醫生、科學家和工程師組成的多學科團隊卡塔設計工作室(Kata Design Studio)十多年來努力的結晶。一開始,他被設計出來是為了幫助中風病人重獲運動能力。3D跟蹤攝像頭可以讓海豚準確反映病人的動作。卡塔工作室的軟件主管普羅米特·羅伊(Promit Roy)解釋道,“我們會說游戲玩家被塞進了動物身體里”。這個游戲就是非常有趣,從而能激勵患者練習并保持一些復雜的運動機能。
在中風后極短的一段時間內,患者是有可能重拾自己喪失的一些功能的。中風的那一刻,關鍵期會自然而然地開啟,并且在幾個月后關閉。雖然沒有人知道原因,但是多倫提出一個論斷:就像疫情時代的隔離讓社會變得“加劇不穩定”一樣,中風也會使患者的運動機能變得急劇不穩定。患者的運動皮層不再能從肌肉獲取信息。于是中風帶來的運動能力的突變可能會開啟運動機能的關鍵期。多倫認為,這些天然的關鍵期是大腦適應根本而劇烈變化的一種方式。
- Jeeeoook -
但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治療通常也只能幫助中風患者補償一些運動的靈敏度。他們無法恢復全部的運動能力。卡塔工作室和多倫目前正在籌備一項研究,想看看使用致幻劑是否可以幫助中風患者在真正意義上康復。卡塔工作室的一員、中風醫生兼神經病學副教授史蒂芬·蔡勒(Steven Zeiler)稱其為“一個驚人的厲害點子”。
如果多倫對于迷幻藥的預測是對的,那么海豚班迪和迷幻藥雙管齊下時,不管中風后多久,我們總可以從外部引導大腦重啟運動學習的關鍵期。要是這個設想成真,只要研究人員能夠定下來合適的方式去開啟相應的關鍵期,那么諸如消除成癮、治療社交焦慮、恢復受損的知覺,有了致幻劑都不是夢。在一個典型的巴爾的摩小館子伯莎餐廳(Bertha's)時,多倫一邊享用著青口貝和洋蔥圈,一邊半開玩笑對我說,她甚至想著用迷幻療法治療她對狗、貓還有馬的嚴重過敏。她笑著說:“我用不著治中風。我就是想騎馬!”
目前這一切都還是紙上談兵——但多倫卻在這上面大膽押寶。她成立了一個新的科學小組,專門研究迷幻藥是如何解鎖并重啟各種關鍵期的。多倫在做夢時,給這個小組想到了個有點繞口的名字,全稱是“迷幻療愈:利用開放延展性的輔助療法”,簡稱就是“PHATHOM”*。多倫說自己“凌晨兩點醒來時,腦子里就有了這個名字”。她還說,她之所以用“深處”的諧音取名,是因為一部分人在用迷幻藥時會體會到“類似于海洋的無際感”,而且她也喜歡“讓深不可測的東西看得見摸得著”,這一點也是重啟關鍵期對她個人全部意義。
*譯者注
諧音Fathom,意為深處。這里小組名稱的全稱是“Psychedelic Healing: Adjunct Therapy Harnessing Opened Malleability”。
她可以想象在將來,迷幻藥會與多種治療結合使用,以增加成功的幾率,就像手術前總是會用麻醉劑,或者膝關節置換術之后進行的理療。但是我們暫時先不考慮實際應用。
如果迷幻藥真的是這把萬能鑰匙,那么科學家們手上突然就有了一個工具,可以用來推敲我們身份的定義與邊界。畢竟,關鍵期為我們的習慣、文化、記憶舉止、好惡以及作為個體和物種的獨特性奠定了基礎,也對我們的意識體驗也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比如說我們如何看待世界:是如充滿愛和擁護的童年一般美好,還是像被創傷磨損的生活一樣暗淡。
鑒于關鍵期重啟可能有著類似于意識狀態改變的感覺,那么研究迷幻藥的作用機制甚至可以幫助研究人員深入了解意識的本質。時間回溯到多年前,當時多倫凝視著投影儀上并排的LSD和血清素分子,并突然意識到,或許致幻劑可以為我們提供那些“神經科學大難題”的最終答案。
多倫說,“什么是意識?我們又是如何知道東西存在的?這些是大多數神經科學家最開始感興趣,但最終放棄的形而上學問題”。如果本科時的多倫是對的,那么塑造我們心智內在景觀的東西不過就是一些分子。但是這些分子卻構成了一切差異的來源,比如成人與兒童、健康與創傷、記憶與健忘、以及你我之間的的區別。
作者:Rachel Nuwer
譯者:eigen user | 審校:殷尚墨羽
排版:阿不鯨 | 封面:Simon Prades
原文:
https://www.wired.com/story/the-psychedelic-scientist-who-sends-brains-back-to-childh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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