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里里
原文經授權后轉載自新京報書評周刊
原文標題:我們看見排山倒海的悲傷,不斷得到,不斷喪失
“Please help me to die...help me live to die.”
(請幫助我面對死亡……請幫我生活,一直到死亡降臨。)
我在一個心理治療師的學術討論會上。我們幾個人圍坐在一起,我們是一個分享的學習小組。我右手對面的的心理治療師忽然說,我曾有一個來訪者來的時候已經93歲了,這個老人坐在咨詢室的沙發上,對她說:“Please help me to die...help me live to die.”(請幫助我面對死亡……請幫我生活,一直到死亡降臨。)
她和這個來訪者一起工作了三年,直到這個老人離世。
那一天這句話在我腦袋里揮之不去。我們在出生之后,成年之中,有無數人來告訴我們應當如何生活;卻從未有人有機會告訴我們應當如何死去,如何面對必然來臨的死亡,如何去面對喪失。
我們假裝對死亡視而不見;生老病死、至親的死亡,一句節哀順變,假裝生活就如常繼續了。
而生活究竟會如何繼續?
“你坐下來吃晚飯,
你所熟知的生活就此結束”
朋友送了我這本書,叫《奇想之年》。作者瓊恩當時是個70歲的作家,她的丈夫在家中坐下來吃晚餐,忽然心臟病突發離世。“人生在一剎那間改變,而那一剎那稀松平常。” 瓊恩在丈夫過世后的一年之中,著筆寫了這本書。記錄了她從那一刻開始之后一年,心里面經歷的細膩地、排山倒海地情緒浪潮。
“你坐下來吃晚飯,你所熟知的生活就此結束。”
這句話像是書中的一條繩子,將所有經歷至親突然死亡之后的情緒浪潮和零散片段一頁一頁地串起來。她說,“喪慟沒有隔閡。喪慟像海浪,像疾病發作,像突然的憂懼,令我們膝蓋孱弱,令我們的雙眼盲目,并將抹消掉生活的日常屬性。”
但這些并不關乎“自憐自艾”。關乎死亡的巨變,隨后來臨的喪慟,你我都未曾學習過如何面對。
丈夫過世的第一夜,瓊恩堅持不要人陪伴,想要獨處。“我需要獨處,這樣他就能夠回來。” 在這之后的幾個月中,瓊恩說自己在喪慟中的思維方式“猶如一個稚嫩的孩童,仿佛我的想法或是愿望能逆轉故事的走向,改變最終的結局。”
她不肯扔掉丈夫的衣物,因為她覺得丈夫回來時候還用得上;她允許他們為丈夫進行尸檢只是為了確認丈夫身上只是出了一些小問題,也許醫生就能調整一下把他救回來;當朋友提醒她要通知《紐約時報》發訃告新聞,她想那要不要通知《洛杉磯時報》呢?紐約和洛杉磯相差幾個小時,那在洛杉磯的時空中,丈夫是不是還活著?如果不通知《洛杉磯時報》發訃告的事情,丈夫的死亡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呢?
這些喪慟之中的奇怪的想法,是喪慟之中的“癥狀”,但也是這些奇想,幫助她應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喪失。
而奇想之外,生活如常進行。瓊恩安排一切后事,照顧在ICU的女兒,和媒體接洽,“如常”生活。
用“奇想”來抵御和消化痛苦
心理咨詢中關于創傷的理論常這樣講:人們在經歷苦痛的時候,要依靠幻想才能幸存下去。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擦亮一根一根的火焰,那幻想幫助她在寒冷和饑餓中捱抗。而當創傷的時刻過去,人們不斷地從幻想中反復地回到現實,在幻想的補償和現實的痛苦交替之中,慢慢處理哀傷和憤怒、哭泣和悲傷。
這是人本能的對自己的保護。幻想和奇想很重要,它們幫我們隔離海浪一般的情感呼嘯,它讓我們偶爾能夠喘息而不至被完全淹沒;它們給我們創造出一個空間,在其中我們等待傷口的慢慢恢復。
瓊恩在不斷地等待丈夫歸來的奇想之中,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丈夫不再會回來了。她多年來和丈夫在一起寫作,她去丈夫的屋子里面合上一本書,忽然意識到那開著的書是丈夫留下的,萬一那其中有丈夫留下的隱秘信息呢?
萬一呢?
我不止聽過一個人說過當他們經歷了重要的人過世之后,反復地尋找各樣的線索。從亡人生前留下的信息之中,從墻上的光影之中……“我知道這很荒唐,但是萬一呢。”萬一這只是已走之人和我之間留守的秘密呢。
為“喪慟”畫一個圖譜
《喪親之痛:反應、影響和看護》中說,“失去親人的人們也許會覺得他們像是被包裹在蟲繭或毛毯里;在別人看來,他們的表現像是能夠挺得住。實則這是死亡的現實尚未穿透意識,令失去親人的人們表現得仿佛尚且可以接受親人的死亡。” 在他們身上發生的“特別冷靜的未亡人效應”,讓周圍人以為他們尚能接受,他們按章辦事,不哭鬧,有理節。
然而這只是因為死亡這個喪失的消息尚未穿透他們的身體。
海豚喪偶后會拒絕進食,野鵝喪偶后會不停飛翔,不停哀鳴,直到迷失方向。人呢?會暈倒,會分不清楚方向,會聽不懂別人的言語……研究中發現,這些活著的親人,會出現各種各樣身體、認知和情緒上的困擾。
這些“癥狀”被藝術家們描述,在詩歌和小說中有忠實的記載;但是卻鮮有進入公眾的認知。它們其實有章可循,可以被陪伴、被理解、被給予空間;而經歷這些不幸的人們,不應該如散落的彈珠一般,獨自關門度過日復一日夜復一夜。
創傷發生之后我們并不知道自己在如何應對。我們不知道這些在我們生活之中發生的不幸,它們究竟在如何操縱自己的身體、腦袋、大腦中的神經遞質。瓊恩在書中提到一個細節,在她的丈夫過世之后,她的一個朋友每天送一碗粥給她。她說,她能喝粥。不必勸服她吃飯,只消在她面前放一碗粥,她會機械地吃下去。她說也不要“好心”勸服她扔掉不再有用的、“睹物思人”的物品,因為她還在等他回來,而她需要感覺到他還有可能回來,她的生活還可能回到從前。
盡管你們都認為這荒唐。可是你我都只能耐心等待。等待這些像浪潮一樣的情緒來了走,走了來。期待每次浪潮來得有丁點不同,潮水褪去時候她的悲傷褪色了一點點。
去知道在現實中這喪失中經歷了什么太激烈。所幸瓊恩將這些用鏡頭一般的語言記錄了下來。你看到當一個人遭遇喪失,她會在奇想中經歷什么。
死亡和哀悼
人本主義的學者一直說,人生的幾大主題:死亡、孤獨、自由和意義感。孤獨有些神秘的美感,自由充滿力量,意義感就像政治課的老師……總是有些正面的意義感;而唯獨死亡,死亡在其中像是黑暗中伸出一只手,你被捉住,悄聲無息,你再也不見。
沒有人愿意面對死亡,但我們在任何一個時刻都知道它在,我們用各種方式去試著抵御,而我們對此無能為力。
在心理咨詢室之中,我們幾乎和每一個來訪者談及喪失和死亡。有的時候死亡的是一個曾經存在的人,有時候死亡的是我們精神中的一部分,有時候死亡和失去的是我們和他人的一段關系。我們在世上不斷地獲得,也不斷地失去。我們失去一些固有的聯結,我們失去一些身份,有時候失去一些脆弱的東西,有時候失去一些珍貴的。
每一處喪失,我們都要哀悼。我們哀悼失去的時間,哀悼錯過的、本應得到卻從未得到過的感受;我們總是渴望得到確定的感受、確定的答案:
圣經中說,“我現在被澆奠,我離世的時候到了。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從此以后,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
可是這世上唯一確定的,就是死亡會到來,我們花一生等待他的降臨。
好在我們可以“奇想”,我們還有一生的時間,準備他的到來。
“向正常的生活態度
致以嚴肅的告別”
我的一個好朋友一年半前經歷了摯友的突然離世,我最近推薦這本《奇想之年》給她。我想我大概從未能夠真正理解在她的精神世界中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經歷了怎樣的浪潮,但也許瓊恩是懂的。朋友問我,瓊恩最后走出來了嗎?我問她怎么定義“走出來”?她說,不再感到抑郁。
沒有人知道。
我猜想這些發生之事有時候像一塊被燒紅的鐵塊在你身體上烙了一下,傷口變成傷疤,傷疤慢慢褪色。可是它就一直亙在那里。
C.S.路易斯在他的妻子過世后寫道:“我想我終于開始明白,為什么喪慟的感覺就像懸而不決。它的源頭在于那么多習以為常的沖動都受到挫敗。” 多年來你已經習慣你對面有一個人,而現在全都變成了一道終極的沉默,一條又一條的死胡同。
我聽在經歷喪慟的朋友講,有時候在萬千思緒之后,覺得也許這是上帝給留下的禮物,教會他些許東西;有時候又覺得上帝為何如此殘忍,這死亡的來臨究竟是否真的有意義。這懸而不決的感受,即便你穿了衣服遮蔽,這傷痛就在那里。有時候抑郁和悲傷就會涌出來。這傷口、這傷疤它構成了你,構成了我。你扔不掉,也騙不了自己。
弗洛伊德在《哀悼與憂郁》中說,喪慟的行為“意味著要向正常的生活態度致以嚴肅的告別。”
對,致以嚴肅的告別。
萬古而常新,永無窮盡
山巒會變遷,島嶼會消失;看不見的深水之下洋流涌動。
我讀到過一個老太太曾經說:我到了這個年紀,經歷了很多事情,做了許多嘗試,現在只剩下死亡這件事情我還沒有嘗試。我現在準備好去迎接死亡的來臨了。
《奇想之年》自2005年出版之后,獲獎無數,這樣一本寫“喪慟”的書,出乎意料地位居當年的暢銷書高榜。我和你一樣,并不知道后來的幾年中瓊恩的喪慟是否仍常如潮水中涌來,她也的確在之后的電臺直播中失控哭得泣不成聲。
但我想要分享給你的是,書出版的十年之后,瓊恩以80歲高齡代言奢侈品Celine,成為當時國際“時尚新面孔”。媒體評價她:“才華出眾、不拘于傳統和些微的反叛。”
就像瓊恩在書最后反復寫道的一樣:“正如太初直到現今,萬古而常新,永無窮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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