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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末的夏天,陽光格外猛烈。
南方某省的一座縣城里,馬路上的瀝青被曬化了,無聲地冒出黑色的氣泡,路邊的梧桐樹沾滿煤灰,葉子無精打采地低垂。
從地理位置最高的縣中教學樓上望去,小小的城市在升騰的熱空氣中變形,卻又反射著明晃晃的慘白,像是涂抹了一層白銀。整個世界炙熱而又靜謐,就連知了都把口器扎入樹干深處,瘋狂地吸食汁液。
天氣太熱,它們已經無力歌唱。
唯有縣中的學生,依然忙忙碌碌。他們每周上六天課,偶爾在第七天還要考試。
當時,校長已經宣讀了上級指示,說本校堅決貫徹新《勞動法》第三十八條的精神,也就是把“勞動者每周至少享受1日休息”修改為“周六、周日雙休”,本校實施雙休制。
但我們的班主任蕭老板總覺得,時間走得太快,一生只夠學生寫作業。
他還認為,雙休日甫一實施,世間尚未形成秩序,也沒有考慮到國情和校情,因此需要打一些補丁,例如:
在周末的時候,大家可以自愿來校自習——注意,是自愿!
為了測試“自愿”的純度與邊界,我們嘗試過若干方案。
例如我和幾個死黨翻過圍墻奔向操場,頂著40度的氣溫在籃球場上揮灑汗水,結果被關心我們學業的教師家屬看到。
不多時,蕭老板就火急火燎地騎著自行車,把我們堵在單杠旁邊,單方面輸出成噸的道理與傷害。
然后我們躲在教室最后一排玩撲克。當我剛神清氣爽地甩出一對大王時,發現對家表情僵硬,笑得比“Jorker”牌上的小丑還難看。
回過頭來,蕭老板黃褐色的眼睛已經黏在窗戶玻璃上,冰冷冷地看著我,像是天生豎瞳的蛇。
后來我們才知道,班上某位同學帶著烈士就義的表情沖去辦公室舉報,他課本里還夾著一張皺巴巴的保證書,上面寫著“舉報違紀三次,可抵消一次早自習遲到”。
更為沉痛的是,后來我們發現,凡是周六沒出現在教室的人,必定在第二天被蕭老板單獨約談。而且無一例外,這種談話通常以蕭老板的茶杯摔在辦公桌上而告終。
印象中,茶杯蓋彈起來高度,與蕭老板血壓飆升的數值成正比。
最最沉痛的是,不知怎么回事,我被蕭老板認定為策劃以上行為的首犯,另一位與“兩把菜刀鬧GM”的元帥同姓的同學,則被指認為組織以上行為的主犯。
于是,我倆被要求站在講臺上,聲情并茂地朗誦連夜寫就的懺悔書。
悲劇的是,我們的反思過于深刻,尤其是我懺悔書中“一念及此,萬念俱灰”,“心如刀攪,淚如泉涌”之類的表達,反而達成了爆炸性的反向效果,讓空氣中彌漫著快活的氣息。
被氣得渾身發抖的蕭老板,要求我們請家長。
“兩把菜刀”的父親是下午兩點趕到學校的,雖然沒來得及吃午飯,但他沉默著一通胖揍,把兒子打得五彩斑斕,像是天上的彩虹。
事后,菜刀哥穿了半個月長袖,無論多熱都不肯裸露皮膚。
相比之下,我就幸運多了。
那時候,我父親在外省打工,我母親的全部時間和精力,都被一間小小的服裝店所占據,進貨、銷售、核算…實在沒空來縣城表演“岳母刺字”的傳統戲碼。
沒奈何,哥們我被趕出教室,與受牽連的“兩把菜刀”一起,趴在窗臺上旁聽課程。
那時我們十六七歲,正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
我們覺得5塊錢很貴,10點鐘很晚,但一生很長,生活很甜。
很多年后,我和“兩把菜刀”重回校園,在深夜飲酒,竟發現100塊錢不夠花,12點也不晚,一生倒是很短,但苦澀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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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再一次獲準回到教室后,我感覺還不如在教室外舒服。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40度的大夏天,小小的教室被塞入五六十號人,自愿自習的學生一手拿筆,一手拿書本扇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熟肉鋪子的味道。
我只能癱在座位上,和鄰座的小法吹牛了。
小法當然不姓小,也不姓法。關于她這外號的來歷,有兩種說法。
第一種說法是,從小到大,在強勢母親的影響下,小法的日常服飾以紅色為主,而且是看了讓人炫瞎狗眼的大紅——正常人不敢穿,也穿不出效果來的那種。
但小法不是常人,她擁有一個美麗的姓名,還有與姓名匹配的顏值、智商、親和力,因而哪怕她的衣服紅得像是煮熟的螃蟹殼,卻硬是hold住了全場。
以至于有同學說,她每次登場效果堪比法拉利,英姿颯爽,風采綽約,醒目而拉風。
第二種說法是,小法是個才女,尤擅文學,談吐不俗,深受老師喜愛,學生崇拜。
以至于有同學說,假如我們班才氣共一石,她獨占十二斗,其他人倒欠二斗。
甚至有暗戳戳的敗犬男生酸溜溜地表示,這樣的神奇女子,與昂貴的法拉利一樣讓人勸退。他們還惡狠狠地表示:
(此人)將來不知道要便宜哪個王八蛋。
就這樣,法拉利就成為她的綽號,為了達到更雋永、隱晦的效果,又被簡稱小法,還可以進一步縮寫為類似于黑話(jargon)的:
F。
這就是我與F相熟前,對她的全部認知與印象——天地良心,我完全沒想過,自己會和“找哥哥的王九蛋”產生糾葛。
如果將來編輯一部關于我們高中生活的歲月史書,那上面可能會記載到:
地球的公轉軌道距離太陽最遠的那一天,我們班重新排定座次,我伏在教室第六組第五排的座位上,雙眼無神地瞪著天花板,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新的鄰座——第七組第五排的F——聊天解悶。 F的水果味橡皮擦在課桌上滾來滾去,像一顆隨時會引爆的定時炸彈——在那個年代,男女同學討論學習時,距離必須大于三十厘米,這是蕭老板用教室的掃把丈量過的臨界距離,超過這個距離,就近乎于謬誤了。 畢竟俾斯麥說過,真理總在大炮射程之內。
那時候我還不太認識F,只覺得課間休息的時候,男生女生都圍著她嘰嘰喳喳,吵得讓人腦殼疼。畢竟古龍說過:
兩個女人湊一起,就像五百只鴨子在吵架。
我估計每次下課后,圍在她身邊的,至少有2000只鴨子,其中還包括公鴨子。
試問,誰特么受得了幾千只鴨子在耳邊聒噪?
我為此絞盡腦汁,憂心忡忡。
在邏輯上,避免鴨子轟鳴的要素共有三個:
1.我沒有這么一個太受歡迎的鄰桌; 2.該鄰桌是個天生的啞巴,被圍觀后搭不上話,眾人熱鬧過后悻悻而去; 3.我是“聾的傳人”,天生聽不到噪聲。
盤算半天,以上結論都不成立。這是因為:
1,我確實分來了這么一個同桌,似乎不能以“太受歡迎了怎么辦”為由,向班主任申請把她調離。 2,這個女生性格開朗,如果我非得在她的嘴巴上安上拉鏈,上課時拉開,下課后拉上,可能有點過于霸道,似有不妥。 3,理論上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是我主動刺破耳膜,唾面自干。但我怕痛,只能想想作罷。
但我也不肯無所作為,被幾千只鴨子輪番轟炸。
于是就只能主動出擊,先發制人,霸占課間休息時與F的交談時間。
這就好比“只要你沒有道德,就不用擔心道德綁架”一樣,可我不會承認該想法受到了“寧可天下人負我”的曹阿瞞的啟示。
但事實上,一旦不能證明自己無辜。我寧可傾向于證明自己不無辜。
起碼一點,我與她交談弄出來的聲響,總不會超過5只鴨子叭?
而且,雖然被好事者歸納在“才氣倒欠兩斗”的范疇內(注意,就我個人而言,我強烈地不認同這個說法),但我并非一無是處,至少在與F進行類似于“思維體操”的言語交鋒中,不落下風。
例如我們曾認真地用最簡潔的語言概括名著,最后達成如下共識:
中國傳統四大名著就是關于考編的血淚史。其中, 水滸描述了對編制的向往,西游描述了得到編制的艱辛,三國描述了進入編制后的斗爭,紅樓描述了在編制內被邊緣化的慘淡…
例如在被班主任恩準、重返教室的那天,我們聊天的主題是黑暗美食。
F說,世人對于生吃猴腦有極深的誤解,其實按照《嶺南異物志》的記載,這道菜名為“醍醐灌頂猴”,一定要選用越秀區光孝寺聽慣了《金剛經》的猴子,待其天靈蓋生出佛光金紋,才喂它上好的果酒,等它酣睡后再請出世之人剃度頌經,以掩煞氣。最后,待紫檀木槌敲它百會穴三響,眾人接了腦髓,半月后還能聞見檀香混著桃脯的妙味呢。
我接口說,這樣吃起來太麻煩,不如那閩南土筍凍!《閩小記》記載,需取咸淡水交匯處的沙蟲,置于地窖當中,與月圓之夜惠安女人的眼淚腌足七日,大功告成。待客人以勺子劃開土筍凍后,凝膠果凍似的裹著條狀的沙蟲栩栩如生,上品者竟能跳起拍胸舞。如果非要請南少林的武僧運童子功,掌風催動湯汁旋轉凝結,那沙蟲就只能保持著死前的安詳,卻是失之下乘。
F說你描述得太惡心了,可知《大唐西域記》中云,極西之地曰意呆利,將乳酪半埋進土中,引尸香魔芋根須穿透陶罐,待腐敗發酵后引來蒼蠅產卵。此物食用時,蛆蟲受刀叉觸碰,可跳出其身長兩倍距離者為佳。如果觸之不動,說明奶酪有毒,不可食用…
我說俠女請收了神通,豈不聞金陵活珠子乎?裹著羊水和胚胎薄膜的小雞已有雛形,送入口中恰似一汪蛋湯,但又能感覺到小雞的眼睛在摩挲著你高貴的食道。此物極品見《陶庵夢憶》記載,說太祖微時,曾聞未孵雞胎在瓦罐中誦《往生咒》,那可是雞鳴寺高僧輪回轉世,蛋殼上天然長著《心經》梵文的。待開孔吸食時,還能聽見小沙彌抱怨早課太早哩。
F皺眉做了個想吐的表情說,你繼續說,我在聽。
于是我笑瞇瞇地解釋道,其實也有不那么惡心的黑暗美食。
例如《酉陽雜俎》說的“三味鵝”,其實就是給那大鵝喂三年紹興黃酒,待酒氣浸透骨髓時,置一鐵室,在文火燒烤的鐵板上鋪上粗糲的海鹽,旁邊擺上盞盞盛有各類調料的小碗。那呆頭鵝酷暑難耐,竟鳴著撲翅起舞,喝那調料解渴,結果越喝越渴、越渴越喝。待那廝翎羽脫落,已然半熟矣,此時方取鵝頸三寸活肉,快炙七息…
F提出了強烈的抗議:
說美食就說美食,平白盯著人家的脖頸作甚?脖子涼颼颼的,我又不是鵝…
我笑道,是極是極,你非但不是鵝,而且也不呆。
這樣吧,《河間異物志》記載的“冰火驢仙膾”也不錯,常取未滿周歲的黑驢栓住,用千年寒潭水澆其臀部,待皮肉緊致時,以沸水反復淋之,那驢吃痛尥蹶子,后蹄剛沾地,臀尖肉便簌簌脫落。此時只需撒上細細的精鹽,不作其他調料,最是鮮美——最妙的是吃完驢肉,驢尾巴竟化作金絲拂塵,難怪蘇軾說“還家未暇拂塵衣,攜被重來趁落暉”。
然后我話鋒一轉,盯著F的眼睛說:
為了避嫌,我就不描述這道美食的生產部位了,但你知道我要說什么。
F就淬了一口“臭流氓”,轉過臉盯著窗外。
于是,我們就目睹了終生難忘的一幕。
當時是這樣的,在樓下的榆樹旁,班主任蕭老板掐著一條蛇的七寸,他的兒子拽著蛇的尾巴,他的夫人拿著錘子,把一顆巴掌長的鐵釘透過蛇頭,釘在樹上。然后,蕭老板在蛇頸上割了一圈口子,雙手一使勁,像脫衣服一樣把蛇皮剝開,開膛去腹。
那蛇吃疼,一米多長的身軀在空中揮舞,擰成了一朵奇怪的麻花。陽光投入細密的樹葉,打在粉白色的蛇身上,竟有著東瀛少女漫畫中的卡哇伊風格。
我和F面面相覷,相對無語。
隔了半晌,F嘆了口氣,說她想明了一些道理,要向我一訴心曲。
F說,你我在此夸耀庖廚酷刑,簡直荒謬。以前我覺得爆炒蛇皮口感清脆,天下一流,卻沒端詳過它是長在肉身上的。
其實真正的美食從來都順其自然,天人合一。例如那山澗的苦筍,春雷一響便自己頂破黃土;礁石上的佛手貝,潮水退去就靜靜曬著太陽,它們何曾需要活炙生烹?
我也嘆了口氣說重劍無鋒,大巧不工。例如碼頭船娘煮小面,只需搭配新磨的豌豆黃,澆半勺豬油便香透半條江;后山撿的松樹蕈,以溪水漂凈,素油慢煨,端出來即霸道異常,恨不得讓老饕吃掉自己的舌頭。
再例如我小時候用暴曬半天的臭豬肝為餌,在河邊放罐籠,天黑前把收獲的河蝦喂點米酒,催吐并醉殺,然后快速過開水,挑開蝦線剝開蝦殼,蝦肉作菜,蝦頭油煎后用來拌面,那就是人間至味啊。
F突然45°向上地看著我說,你還會做菜啊?
看著她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我感到良心受到譴責,只好實話實說地告訴她:
捕蝦我是會的,但做菜的是我爺爺,我會吃。
難掩失望的F撇了撇嘴道,那你能不能不要滿嘴跑火車,講點真實的美味吧?
我沉吟半晌說,前幾年暖冬,過年時都不下雪了,這你知道吧?有一年去給姨爺爺拜年時,我有一段小小的奇遇。
當時我姨爺爺住在深山,他家承包了村里的橘園。我閑著無聊就在橘園里放鞭炮,結果發現橘樹底部貼近地表處,居然還殘存著一個橘子。
當時的氣溫接近冰點,但那個橘子卻完好無損。半小時之后,我和堂弟分食了這個橘子,只感到凜冽而甘甜,沒有一絲絲酸味。
那是我吃過的最好的橘子。
但我要說明的重點是,當我小心翼翼地摘下它時,它紅得那么的明媚、那么的熱烈。尤其是我舉過頭頂,在藍天白云的襯映下,它紅得那么有生命力,以至于我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它。
F說她喜歡這個故事,但你再努努力,說說它是怎樣的紅色唄。
我說《登徒子好色賦》如何描寫“東家之子”的,這個橘子就怎么紅。譬如說,它溫暖得好像冬夜里嗶哩嗶哩燃燒的柴火,卻沒有柴火的灰黑深黯;譬如說它純凈得像大功率電爐輻射的亮光,但沒有那么泛白,那么刺眼。哎,它的震撼與美麗,我想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描述。
F便用手托著下巴,惆悵地說,那就太遺憾啦。
我很熟練地嘆了口氣,說對此愛莫能助。
若干年后,我讀到北島在詩歌里說:
一位本地英雄 在廢棄的停車場上 唱歌 玻璃晴朗 桔子輝煌
我很想如同發現了浮力規律、破解皇冠稱重的阿基米德一樣,第一時間告訴F:
玻璃晴朗,橘子輝煌。這就是我看到那個橘子時的第一感覺,這就是白話文運動以來最優美的漢語文字。
但我已經找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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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20世紀以來最知名的左派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在對偉大導師的手稿進行文本分析時,曾贊嘆道:
真正撼動時代的文字,當如水晶般擁有精確的原子排列——既折射啟蒙理性的棱角,又包裹著巖漿般的熱力。
我猜測,王小波可能是受到他的影響,然后把文字的標準概括為:
好的文字有著水晶般的光輝,仿佛來自星星。
1997年,霍布斯鮑姆在劍橋大學做講座時,把這種文字觀具象化為“三位一體”的理論,也就是說:
好的文字必須兼具語義的精確、語意的精準、結構內核的同質與穩定。
我們知道,水晶的顏色受到所含礦物質的影響,顏色可以有很多。但是,水晶的折射率幾乎不超過1.544-1.553的區間,雙折率更是穩定在0.009,幾乎不發生變化。
所以,好的文字就像水晶,它的詞素可以豐富,表達的內容可以多樣,但必須直指意向,不可模糊。
舉個例子,8歲那年,顧城寫下了他的第一首詩,
《楊樹》 我失去了一只臂膀, 就睜開了一只眼睛。
這里的楊樹,特指中國特長品種“毛白楊”,它的特點是生長迅速,年輕時書皮光滑,呈淺白色。但楊樹被砍掉了斜枝(或者自然脫落側枝)后,會留下一個菱形的灰黑色疤痕,并隨著毛白楊的快速生長而形成越來越大的木栓層。
白楊樹的“眼睛”,其實就是側枝脫落愈合后的傷疤。
因此有些文學鑒賞的評論說,這篇詩作表達了詩人的辯證思維,表達了萬物有消有長、運動變化的哲學觀點。
要我說,如果這樣鑒賞詩歌,現代詩遲早要完,還不如去學顧城養豬。
科普一下,顧城小就跟著父親在渤海荒灘的農場勞動改造,他真是一個養豬的好手(若干年后旅居新西蘭時,他養豬、養雞,干得還不賴)。
因此,顧城知道勞改農場里遍生的、耐旱耐澇耐鹽堿的老白楊,也知道白楊的疤痕是怎么來的。
那么,我們看看白楊的疤痕到底是什么樣的。
(一株白楊與一片白楊,眼睛長這樣)
現在你明白《楊樹》好在哪里了嗎?拋開所謂的象征意義和立意,這首詩的感染力,首先就在于用最準確的語言,把楊樹與疤痕的特征寫活了。
如果沒有這個精準的意像復現,哪怕詩人要表達的哲學思想再深邃、體現出來的人生態度再積極向上,都是無病呻吟。
令人唏噓的是,寫出這樣詩作的顧城年方八歲,是一個讀到小學三年級后就輟學的孩子,他從沒有接受過什么寫作培訓。
什么叫做天才啊?什么叫做創造力啊?這就是。
然鵝,這些寶貴的天賦不是憑空誕生的,它來源于作者細致的觀察與刻苦的訓練。
1887年,莫泊桑在一篇小說的序言中,特別感謝了福樓拜教給他的人物觀察法則:
當你走過一位坐在自家店門前的雜貨商面前,一位吸著煙斗的守門人面前......請你給我畫出這雜貨商和這守門人的姿態、他們的整個身體外貌......要請你在其中能傳達出他們全部的精神本性,以便我不至于把他們和任何別的雜貨商、任何別的守門人混同起來。
按照蘇珊·桑塔格對法國19世紀自然主義文學的點評,福樓拜的“人物觀測訓練體系”由三個層級構成:
1,物質符號,例如根據衣著配飾的質地、新舊組合,結構人物的社會身份;
2,肢體語言,例如根據人物對手提包的抓握力度、步態急緩,預示人物當時的心理狀態;
3,時空辯證,例如以春季穿著冬裝,暗示人物經濟窘迫,或是具有懷舊情結。
這一理念是如此的深得人心,例如左拉在《小酒店》中,以冷酷而克制的筆法描述了蓋爾波瓦太太:
這位疲憊的太太…雖然圍著破圍裙,但耳垂還留著年輕時穿金耳環的孔洞。
而被譽為“極簡主義大師”的雷蒙德·卡佛,在《論寫作》中要求:
每一個有追求的作者,都應當成為生活痕跡的法醫。
例如他說,我們應該用普通而準確的語言去描述,而刪除其中所有的形容詞,以及解釋性文字。因此在他的筆下,所謂美好的仲夏夜,不必有人物感受,而只需要這樣:
窗戶洞開, 燈火通明, 水果躺在碗中, 你的頭靠著我的肩。
我推測,創作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也許不必經歷作品中的生活,但一定需要眾多的現實原型。否則,你的作品就是空中樓閣,細節支撐不住你的野心。
當然,語義的精確可以催生眾多的意像,它們像是一顆顆稀有的珠子,閃爍著光華。但光是堆砌細節還不夠,我們必須根據需要,挑選出最適合的素材,表達最精準的語意。
還是舉例說明。
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被譽為經典中的經典。它的意義不但在于開創性的寫作視覺(注:福樓拜之前,法國文學作品的主角基本都是皇帝貴族或才子英雄,福樓拜是第一批把普通人當作小說主角的作家),而且文字之精美,已經達到了巔峰造極的境界。
《包法利夫人》中,關于情欲的描寫,給人的感覺很不同——它讓讀者產生一切思緒,除了“虎軀一震,虎軀又震,虎軀再震”的生理性反應。
例如艾瑪·包法利被歡場老手羅多爾夫盯上時,羅多爾夫的內心獨白是:
他望著她,斷定這個女人準是渴望愛情,就像案板上的鯖魚渴望水。
納博科夫在《文學講稿》中說,福樓拜特意選用展覽會背景,讓牲畜的嚎叫暗喻欲望的交響樂,艾瑪的沉默恰似案板上不再掙扎的死魚。
注意了,李健吾先生的這個翻譯雖然經典,但還是過于文縐縐,缺少一些原文震撼。
例如原文中,que cette femme(這個女人)的表述就不夠接地氣,羅多爾夫的用詞更加粗鄙,約等于《水滸》中“你這賤人,腌臜潑婦”的口語化表達。
——這個粗鄙的比喻,說明羅多爾夫根本沒把艾瑪當人看,而是像禿鷲看待腐肉一樣,把她視為一團蠕動的肉,視為一條砧板上的魚。這也暗示著憧憬浪漫的艾瑪,最終將落入原始而血腥的情欲陷阱。
所以,看完這段文字后,我只覺得背脊發涼,再無精蟲上腦的快感。
而隨后,當艾瑪與羅多爾夫首次幽會時,福樓拜是這樣描寫的:
她毫無羞恥感地脫下衣服,扯開束腰的細帶,帶子像花蛇一樣嘶鳴著,繞著她的臀部滑落。
原文中,艾瑪的束腰帶是絲綢制品。眾所周知,絲綢的摩擦系數不低,而且摩擦后容易帶電(例如小學課本上的經典實驗就是,絲綢摩擦過的玻璃棒帶正電),因而在快速脫落中絲帶時,容易發出聲響。
而福樓拜把絲帶聲音比擬為蛇的嘶鳴,這就很驚悚了——在西方傳統文化中,蛇是一個特定的象征,是引誘亞當與夏娃吃禁果的邪惡生物,是欲望與墮落的代名詞。
因此,福樓拜這段描寫,不但精確地表述了艾瑪欲火焚身、迫不及待的樣子,還悲天憫人地對艾瑪的墮落表示深刻的惋惜。
據說,福樓拜在寫完《包法利夫人》后,從書房里跑出來,抱著他的朋友嚎啕大哭:
天啦,包法利夫人死了,可憐的包法利夫人死了!
我相信這則佚事是真的,因為我從福樓拜的文字表述里,感受到他對于女主角的情感。
那么,問題來了,這些絕佳的文學范例說明了什么呢?
毫無疑問,這些文字段落中的每一句話(例如“案板上的鯖魚”,例如“帶子像花蛇一樣嘶鳴”),單獨列出來都是絕妙的描述,但它們并不是用來炫技的,而是前后組合起來,確定了全文的基調與作者的情感傾向。
這種簡潔而收斂的表達方式,也就是所謂的切合語意,它是最高級的文學表達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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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該說一說霍布斯鮑姆體系中,關于“結構內核的同質與穩定”了。
但在此之前,我們有必要喚醒沉睡已久的F。
事實上,我與F交談時,從不稱她為F,也不稱她為法拉利、小法…因為這顯得物化,而且像是我在仰視她,有違平等對待的道義。
所以我一般稱她為:
小白。
一開始,F對小白的稱呼極其不滿,認為聽起來怪怪的,像是《蠟筆小新》中的那條狗。
我反復和她解釋,事情絕非如此。
我告訴她,D&D奇幻背景中,AO創造了這個世界,渾沌的虛無融合成了兩位美麗的女神,一位是有著紫色眼眸、漆黑瞳孔的夜女士莎爾(Sha),一位是向所有被她的光芒照拂的生命賜予祝福的白晝女士蘇倫(Selune)。
“您老人家氣度非凡,蘇倫所不及也”。
“是真的嗎?”F皺著眉頭,“我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毫無疑問,她的感覺是對的。
這么說吧,《戰爭與和平》中,海倫·庫拉金被公認為最美的女人,但托爾斯泰卻把相貌并不出眾的娜塔莎·羅斯托娃當作第一女主,有評論家說,她的美體現在蓬勃的生命力、對生活的熱情以及未受世俗污染的純真品質。
但在我看來,這都是我不感興趣的,真正打動我的,是娜塔莎在圣彼得堡舞會上的驚艷出場。
這場舞會發生于1810年1月12日,在前文中,托爾斯泰曾大段大段地描寫天氣的嚴寒。例如“積雪在赴宴馬車的車輪下發出刺耳的咯吱聲”,例如“貴婦們裹著銀鼠皮斗篷,不時跺腳驅寒”,例如“舞廳的窗戶外,結霜的樹枝在月光下泛著冷藍”。
然后,安德烈公爵看到了15歲的娜塔莎:
她裸露的脖頸和手臂很瘦削,比起海倫的肩膀來并不算美...但她整個人仿佛被籠罩在一層詩意的光輝中,這光輝里既有未經雕琢的天真,又有蓬勃的生命力,她純粹而明亮,美得像白晝一般。
(柳德米拉·薩維里耶娃飾演的娜塔莎,和她相比,赫本演得像個村姑)
看過原著的讀者都知道,娜塔莎貫穿于小說的始終,她的美隨著人物成長發生變化,從最初“充滿野生生命力”的原初少女,最終成為母親,閃爍著成熟溫暖的母性光輝。
但托爾斯泰用一句“她美得像白晝一般”,直指娜塔莎人生跨度中不變的內核品質。
而原著中,"ясный как день"更準確的翻譯是"如白晝般澄澈",其實是把娜塔莎隱喻為斯拉夫神話中的晨光女神,象征著光明與新生。
因此,不管時間過去多久,不管人生經歷怎么變化,讀者們一看到娜塔莎,就會想到溫暖而不熱烈、明亮而不耀眼的白晝——它的結構內核穩定如一。
而且我敢保證,再過一百年、一千年,只要不發生小行星撞地球、迫使人類變成畏光的地下穴居生物,“她美得像白晝”依然是最美麗的情話。
據說,有的人一生都在等待他的白晝,而我,卻很幸運地等到了她。
但我絕不會告訴她這一點。
還記得有一次,白晝女士從報紙的文摘版中挑出一個很有感覺的故事,繪聲繪色地念給我聽,大意是:
有位老爺子年輕時與青梅竹馬愛得死去活來,但陰差陽錯之下天各一方。老爺子晚年時驚聞青梅去世,于是關起門來寫了一副“老來多健忘”的字,珍藏至自己去世。 清理遺物的孫子過了很久才知道,這是白居易的詩: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
白晝女士說,這真是一個浪漫的故事呀。
我翻了個白眼,告訴她,這樣的浪漫故事,我一口氣能說十個。話說,有什么話不能當面說,非要藏著掖著,連蒙帶猜,這都是閑的。
感到雞同鴨講的白晝女士如噴火巨龍一樣大口喘氣,被氣得不輕。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兩件事。
第一件是,這個狗血故事的基本功不扎實,白居易《偶作寄朗之》中的原句是“老來多健忘,唯不忘分香”,是當代詩人木心把它改編成“相思”的。
想到這一點,我就氣得不輕。
我很想把這一切告訴白晝女士,我還想在信中隱晦地寫到:
首先,我們應該善良,其次是誠實。
但在那時候,我已經明白了第二件事:有些話一旦錯過,是真的很難說出來的。
因為啊,真正的送別沒有長亭古道,沒有勸君更盡一杯酒,沒有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就是在一個與平時別無二樣的清晨,有的人悄然留在了昨天。
也許,我再也不想告訴別人:
首先,我們要善良,其次是誠實,而最重要的是,彼此永不相忘。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
——(全文完)——
寫在后面的話:
1,這是一篇從過年時就醞釀著的文章,結果寫成了萬字長文。一直以來,我都在思考一個問題:能不能以小說的方式寫公眾號文章?雖然這是一個費力的、艱苦的、反熵的操作,但我真的想試一試。
2,文中的F是誰,“我”又是誰?顯然沒有字面上那么簡單:王小波在云南插過隊,但他顯然不是和陳清揚敦倫革命友誼的王二;王小波來自于一個大家族,但他筆下的“我的舅舅”,顯然不是他現實中的某個親人。當然,這些描寫大多是有原型的。
3,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和幾十年前相比,我們這個社會對嚴肅小說(經典名著)的鑒賞水平,有著顯著的提升。例如上世紀末,《平凡的世界》相當流行,《穆斯林的葬禮》居然能獲得茅獎,而陀翁的代表作,居然被認為是《罪與罰》,簡直震驚。
而經過時間的沉淀與市場的檢驗,我很欣慰地看到,作品終歸是回歸了它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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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Apr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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