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二〇〇九年開始在《收獲》連載,那一年黃永玉先生八十五歲;一直寫到二〇二一年,九十七歲。三部:《朱雀城》《八年》《走讀》,二百八十萬字。從“他兩歲多,坐在窗臺上”,寫到一九四八年,他在香港九華徑。
他用文字召喚來過去的日子,一筆一畫地寫,在寫作中重新過一遍童年、少年、青年,重新走一遍山山水水,用老了還依然驚奇的眼睛重新看一遍大千世界。他喜歡“全世界”。
他曾經說表叔沈從文的《長河》,“排除精挑細選的人物和情節”——這也是《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寫法,他力圖呈現他全部的經驗,挑挑選選就顯得小氣了,狹隘了。
他經歷得足夠多;記憶得深,而且細;思維活躍,不停在以往和眼前之間穿梭——他要把這一切都寫下來——如此漫長,如此濃郁。
“如此漫長,如此濃郁”是“黃永玉新作展”的標題,“新作”指的是九十歲以后的繪畫。這個巡展二〇二五年四月到了上海,開幕活動有一個環節,《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新版(作家出版社,二〇二五年)分享。文學和繪畫相得益彰,在畫展上談文學,我說,黃先生喜歡畫“大畫”,這部書是黃先生文字作品中最大的“大畫”。
黃先生的畫,大大小小,尺幅多樣,各有各的精彩;九十歲以后、臨近百歲還作巨幅,大畫家里面也極少見;而且越是巨幅,越是細致入微,一絲不茍。作《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這文字的巨幅長卷,更是黃先生晚年的頭等大事,每天用鋼筆在稿紙上寫小字,寫了十幾年,到最后也不見懈怠,筆力未曾衰弱,精氣神始終充沛。
在文字里重新活一次,說不準比第一次還要認真、深入,還要飽滿、酣暢,還要淋漓盡致,還要清楚明白。
黑妮在分享會上說,有時早上起來,聽到父親在房間里唱歌,就知道他寫到高興的地方了。寫到難過的時候呢?寫到憤怒的時候呢?寫到兇險的時候呢?我們盡可想象。“愛·憐憫·感恩”,黃永玉用這三個詞來總結他的人生感受,這部長篇也正是以這樣的核心感受貫穿始終。
小說的敘述按照“浪蕩”的順序一步一步推進,有時候,黃先生會進來插話,插說后來不同年代的事情,幾句,幾段,或者幾頁,說完趕緊退回去,讓那“浪蕩漢子”繼續他的行程。他說,“我不把我塞在紙上、亮在讀者眼前的這些不倫不類的東西當作廢話,而只算作向你走來時順手在田坎上采來送你的幾枝野花。”
有幾次他進來插話,說的是眼前事,寫作這部書的事。最后一次,是九十七歲那年:
親愛的讀者,我病了,病得不輕。
左腿摔斷成三截,開刀,裝一種名叫“鈦”的金屬管子;又查出心臟上的小蓋蓋壞了,要裝一枚非常現代化的東西來代替,以免血液不按規矩亂流出來……
春節前半個月,倒是畫出十幾幅牛年的生肖月歷。
黑妮說:“寫《無愁河》啊!爸爸!”
于是,他又接著寫在九華徑的日子,回到年輕時代的“浪蕩”中。
黃永玉先生不止一次感慨,我們常常錯過一些老人。他寫《比我老的老頭》,稍許彌補我們錯過這些老頭的遺憾。那,我們會錯過黃先生嗎?
嘿嘿,他從九十歲開始準備一百歲的畫展,兩百件作品。有人問這和他以前的畫展有什么不同,他說:更好,比以前的更好。他寫了一部超長的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你以為不過是嘮叨些陳谷子爛芝麻?實際上那是一個生機盎然的世界,是一個豐富得你從那里能夠得到許多東西的世界。能夠得到什么,要看你的心靈和智慧了,它已經在那里了。
筆畫下來了,筆寫下來了,給有心不想錯過的人,永遠的機會。
黃永玉先生逝世于二〇二三年六月十三日,不到前一個月,五月十六日,他畫了最后一幅畫,《小夜曲》。題跋寫:“病中想起七十八年前的老歌,黑妮居然沿著歷史道路給我聞出了原來痕跡,真不簡單。”畫面上是一對依偎的青年男女,黃先生抄了幾句歌詞:“你知我心里有多少話要對你講?你歌聲喚醒我舊日的一切快樂……”
原標題:《新民藝評丨張新穎:如此漫長,如此濃郁——《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新版隨感》
欄目編輯:華心怡 文字編輯:沈毓燁
來源:作者:張新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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