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軍政府,武昌起義取得勝利后,由革命黨人在湖北諮議局成立。圖/fotoe
1911年10月10日,湖北武昌渡口。晚八時許,狀元實業家、江蘇諮議局議長張謇正準備沿江返回江蘇,剛上船,突然望見,城里出了大事——
“武昌草湖門工程營火作,橫亙數十丈不已,火光中恒見三角白光激射,而隔江不聞槍聲。舟行二十余里,猶見火熊熊燭天地也。”——就在當晚,武昌新軍于全國率先起事,推倒了清廷覆亡的第一塊骨牌。
后世眼中,武昌首義打響推翻帝制的頭槍,彪炳史冊。可對于立憲派領袖張謇來說,親眼目睹這一切,卻太像是命運的嘲弄。
狀元下海
一甲一名,張謇。
1894年4月,命運對張謇剛剛綻開一張笑臉。在慈禧太后六十壽辰特設的恩科會試上,張謇高中狀元,被授以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官職。此時的他,已四十有一。自1868年中秀才至今,他用了二十六年時間才進入體制中樞。對于自幼懷揣經世理想的他來說,實在太過漫長。
大魁天下,也并非張謇一己之力。1882年,朝鮮爆發“壬午兵變”,青年張謇作為幕僚,跟隨淮軍將領吳長慶率軍入朝,嶄露頭角,深得京城清流派領袖、光緒老師翁同龢的賞識。為了提攜,此次殿試,主考官翁同龢居然讓人坐候張謇交卷,然后直接送到自己的手中,匆匆閱過,就作出結論:“文氣甚老,字亦雅,非常手也。”暗箱操作,落定了張謇的花魁。
相比之下,孫中山則沒那么幸運了。同樣在1894年,這位28歲的年輕人上書李鴻章,暢言改革,卻被置之不理,隨即變為了一名職業革命家,開始了一條與張謇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
進入體制難,在朝廷中有所作為更難。
1894年6月,也就是張謇奪魁后不到兩月,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危機來臨,慈禧依舊大辦壽宴,弦歌不絕,沒人敢去指責。7月22日,慈禧從頤和園移駕回宮,正值傾盆大雨,路面積雨盈尺。依例,文武百官,冠戴列隊,跪地接駕,匍匐在地,衣履盡濕。而太后卻高坐轎內,左顧右盼,意氣洋洋。張謇頓時灰心喪氣,自問“這種官,是有志氣的人該做的么?”
1894年9月,張謇突然接到了父親病逝的消息,只得循例離職,回鄉守孝。次年3月,目睹剛剛簽訂的《馬關條約》,張謇在日記中悲憤地寫道:“和約十款,幾磐中國之膏血,國體之得失無論矣。”反思起朝堂上種種,“徒為口舌之爭,不能死敵,不能除奸,負父之命而竊君祿,罪尤無可逭也。”
張謇很快將目光移向了實務。1895年底,在張之洞授意下,張謇開始在其家鄉南通籌辦紗廠,定名為“大生”,此二字源自《易經》:“天地之大德曰生。”
《廠約》開篇即說:“通州之設紗廠,為通州民生計,亦即為中國利源計。”
狀元辦廠,絕沒有科舉奪魁那般風光,為了招股集資,張謇四處碰壁,甚至于一度花光了盤纏,只得在上海報紙上刊登廣告,于路邊賣字三天。他曾苦澀道:“三載以來,謇之所以忍侮蒙譏,伍生平不伍之人,道生平不道之事,舌瘁而筆凋,晝慚而夜椣者,不知凡幾。”1899年5月,紗廠終于開工。
可是,相對于政治變革,辦廠還是顯得安全許多。
搖擺的變法
1898年6月11日,光緒頒詔“明定國是”,“戊戌變法”正式開始。
張謇此時剛回到京城銷假,起初,他也提出了一些改革方案,但僅限于經濟、文化方面。而維新派“速變”、“全變”,甚至發動宮廷政變的主張,他極力反對,以為“藥太苦,則吃藥者愈不開口”。他一再奉勸康梁等人不要輕舉妄動。那根若隱若現的紅線,張謇比誰都看得清楚。
7月21日,正式復職的第二天,張謇再度以紗廠籌辦未完,向翰林院告假,于變法關鍵時期,離開了紛擾的京城政壇。
果然,在頑固勢力“保中國不保大清”的指責中,過于理想化的變革最終以“戊戌六君子”血濺菜市口收場。面對政治空氣再度沉重,張謇也有些膽怯了:“讀書識字之子皆自危矣。禍至真無日哉?”
歷史很快做出了回答。
1900年8月,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沉疴已久的清廷付出了慘重代價。次年1月,被趕到西安的慈禧發布上諭,再度詔令變法,并令督撫以上大臣就此詳細議奏。
張謇聞訊立即行動,他應劉坤一的邀請,寫成《變法平議》,其中第一次出現了設置“議政院”、“府縣議會”等字眼,矛頭指向國家根本要害。
1903年5月,張謇應邀參觀日本第五次國內勸業博覽會。七十余天里,詳盡考察了實業、教育,對明治維新的美果贊嘆有加。不久之后,日俄戰爭爆發,日本一開戰便取得勝利。張謇立即分析道:“非必生人知覺之異也,一行專制,一行憲法,立政之宗旨不同耳。”
1904年春,清廷駐外使臣孫寶琦、胡維德等聯名電請變更政體,張之洞、魏光燾等地方督撫也予以響應。朝野上下,君主立憲的呼聲甚囂塵上。不甘示弱的張謇也刻印了《日本憲法》,托人送達內庭。據說,慈禧在看后表態:“日本有憲法,于國家甚好!”
耐人尋味的是,日本憲政相對于歐美,于皇權的限制最小。顯然,熟諳當權者心理的張謇,試圖將風險降至最低。
此時的人們相信,只要立憲,大清的一切問題便能迎刃而解,屈辱的歲月便能一去不返。大清已經透支了人們太多的耐心,以至于它其實并沒有多少緩進的空間,對此,張謇不可能不明白。
事實上,小心翼翼的改良已經被革命迎頭趕上。
跑不贏的改良
庚子之變后,孫中山便否極泰來。他在回憶1901年惠州起義時寫道,“當初次之失敗也,舉國輿論莫不目予輩為亂臣賊子、大逆不道,咒詛謾罵之聲,不絕于耳;吾人足跡所到,凡認識者幾視為毒蛇猛獸,而莫敢與吾人交游也。惟庚子失敗之后,則鮮聞一般人之惡聲相加,而有識之士且多為吾人扼腕嘆惜,恨其事之不成矣。前后相較,差若天淵。”
1905年9月24日,清廷派遣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在北京車站遭到革命黨人吳樾的炸彈襲擊,不得不改期緩行。張謇聞訊,認為“此必反對立憲人所為也,如此則立憲尤不可緩”。
為了推動立憲,張謇此前還主動給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去了一封信,希望他“成尊主庇民之大績”。早年此兩人均為吳長慶的幕僚,后因交惡而中斷往來達二十余年。
只是,變革舊制,即便強如袁世凱,也有些束手無策。
1906年9月1日,清廷正式發布了預備仿行立憲上諭,消息傳出,萬眾歡騰,一些大城市甚至張燈結彩慶祝。11月6日,新官制案公布,人們卻發現,不但涉及皇室大權的要害部門紋絲不動,責任內閣全無蹤影,相反,滿人官員比重反倒更大,袁世凱的北洋六鎮,也被陸軍部尚書鐵良收走了四鎮,立憲派大失所望。同一個月,張謇參與成立預備立憲公會,主張“與其多言,不如人人實行,得尺則尺,得寸則寸”。字里行間,頗多無奈。
1908年8月,清廷第一部憲法《欽定憲法大綱》頒布,第一條:“大清皇帝統治大清帝國,萬世一系,永永尊戴。”楊度對此評價道:“政府寧肯與人民以一尺之空文,不肯與人民一寸之實事;人民與之爭者,宜與爭實事,而不與爭空文。”
張謇自然懂得“爭實事”的含義,1909年10月14日,他被公推為江蘇諮議局議長,隨即開始醞釀奏請朝廷速開國會——此時,清廷剛剛與日本締結了出讓東三省權益的新約,空氣中彌漫著時不我待的緊迫。
兩個月后,在張謇的倡導下,一個由十六省代表組成的國會請愿團向北京進發。此前一次討論,張謇一個友人憤然說:“以政府社會各方面之現象觀之,國不亡無天理。”張謇卻反駁道:“我輩尚在,而不為設一策,至坐視其亡,無人理。”
不過,張謇顯然太過一廂情愿。
次年1月,請愿團抵達北京,呈交了一張希望一年之內召開國會的請愿書。清廷先勸慰了一番之后,以籌備尚不充分為由,駁回請求。5月,第二次請愿發動,各省簽名參加的已達三十余萬人。載灃的上諭也更加嚴厲,稱“毋得再行瀆請”。10月,請愿團再度卷土重來。這一次的聲勢史無前例,直隸、河南、四川等地,都出現了千人游行示威的場面,奉天旅京學生趙振清、牛廣生甚至割股寫下血書。
張謇創辦的大生紗廠。資料圖片
迫不得已,清廷宣布提前于1913年召開國會。多數立憲派對此依舊不滿,但張謇卻心滿意足地打消了親自赴京的念頭,以為“請愿有效,天恩高厚,感激涕零”。時間來到1910年底,張謇所能推動的改良,依舊太有限,歷史已經向著他最不愿看到的結果加速前進。
1911年4月,清廷第一屆責任內閣正式成立,13位內閣成員,皇族超過半數。這也意味著立憲派的諸般努力,化作泡影。自此,清廷人心喪盡。張謇痛徹心扉道:“政府以海陸軍政權及各部主要,均任親貴,非祖制也;復不更事,舉措乖張,全國為之解體。”
這一年5月11日,張謇赴京途中,路過河南彰德,獨自乘轎前往洹上村,與已經被載灃趕下野的袁世凱談到深夜。二十八年未見,袁世凱在張謇眼中已“遠在碌碌諸公之上”,袁世凱回張謇的話,則頗多深意:“有朝一日……世凱出山,我一切當遵從民意而行。”
六天后,張謇終于在北京見到了清廷最高當權者、攝政王載灃。席間,對立憲一事,只字未提。
五個月后,辛亥革命爆發。
狂瀾既倒
1911年10月12日,張謇在安慶得到了武昌失守的消息。是夜乘船,“舟中避兵人極多,無塌可棲”,張謇只好在船上賬房中將就了一宿。
對于革命,張謇一向好感不多。早在五大臣被炸事件發生時,他便認為“余以為革命之有異:圣賢曠世不可得,權奸今亦無其人,盜賊為之,則六朝五代可鑒”。將革命黨稱為禍亂華夏的妖孽。他曾在一次演講中強調:“政體固應改革,但不可將國家之基礎完全掀翻。”
首義四天后,張謇抵達南京,立即勸說兩江總督張人駿發兵援鄂,并請他代為上奏,速定憲法。誰知,張人駿非但不派增援,對立憲也是強烈抵觸。張謇在當天的日記中不由大罵:“其無心肝人哉!”
無論如何,張謇難以割舍承載了自己太多夢想的大清。
只是時局發展之快令人咋舌。到11月初,湖南、陜西、山西等地相繼獨立。清廷為了挽救時局,于三天內倉促修改憲法,頒布《憲法重大信條十九條》,規定“皇帝之權,以憲法規定者為限”,卻于事無補。張謇也認清了大勢已去的現實:“曾未彌月,而響應已十二三省。人心決去,大事可知……舍共和無可為和平之結果,趨勢然也。”
12月14日(舊歷十月二十四日),張謇剪掉了發辮。當月日記題頭,張謇寫下了一行耐人尋味的小字:“此十月非可等例于前乎此之十月。”向過去的時光揮手告別。
南北議和開始后,憑借與袁世凱的私交,張謇斡旋于兩派之間,最終促成袁世凱“逼宮退位”。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發布的清帝遜位詔書,更是由張謇代筆,寥寥數言,為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平穩落幕。三天后,張謇看到遜位詔書,感嘆道“此一節大局定矣,來日正難”。
誠然,清廷已亡,改良之路,誰來繼續主持?
1912年1月2日,張謇接受了南京臨時政府邀請,就任實業總長。一天后,張謇第一次見到了革命領袖孫中山,對其評價是“未知涯畔”,認為此人不著邊際。未幾,兩人就因是否與日本人合辦漢冶萍公司的問題鬧翻,張謇堅決反對為籌款而引狼入室,苦勸無果,憤然離職。
在他心中,此時能夠穩定大局的,唯有袁世凱。離開孫中山,他立即以在野身份為袁氏上臺出謀劃策。3月10日,袁世凱出任中華民國大總統。
但是,袁氏當國,動蕩依舊。
1913年3月20日,國民黨黨魁宋教仁在上海車站遇刺,袁世凱成為最大的嫌疑人。張謇受命調停,力主該案應訴諸法律手段。他在給袁世凱的一封信中寫道:“但求人人知覺中有‘國計民生’四字,彼此相諒,各讓一步。”無奈,“二次革命”很快爆發,張謇指責革命派道:“滬上罔死之民之眾,損失產業之巨,彼作難者何詞以對吾民?”
到這一年9月,“二次革命”被鎮壓,和平再度來臨。10月,年逾六十的張謇欣然就任國民政府農商總長兼全國水利局總裁,準備大干一場。
然而,他發現袁世凱變得越來越不可理解。
上臺伊始,袁世凱先后解散國會,廢除《臨時約法》,并改行總統制,大踏步走向復辟。張謇的失望與日俱增。他在1914年9月致友人的一封信函中寫道:“世事政局,無可復言……人莫哀于心死,國莫哀于民亡。”他所期待的穩定發展的環境,始終不得。
1915年4月,袁世凱批準了張謇辭去農商總長的請求。8月,試圖做最后努力的張謇面見袁世凱,力勸其懸崖勒馬、放棄帝制。“陳是非、說利害,反復更端至兩小時之久。”袁世凱就是不聽。12月13日,袁世凱在中南海居仁堂接受百官朝賀的同時,張謇請求辭去水利局職務,終獲批準。
1916年6月,在舉國一致的反袁聲浪中,袁世凱病死。張謇聽到消息后,在日記里感嘆:“三十年更事之才,三千年來未有之會,可以成第一流人,而卒敗群小之手。謂天之訓迪吾民乎?抑人之自為而已。”
這位自晚清以來立志改良中國的士子,被辛亥之后的一場場風雨沖刷得心力交瘁,已然太累了。當國務總理段祺瑞電邀其北上時,張謇斷然拒絕。一生政事,至此告一段落。
回到家鄉南通,那里還有夢想可以繼續。
自治之殤
值得張謇欣慰的一件事是,自1899年艱難開工,大生紗廠一路走高,到1908年累計純利達160多萬兩。此間他又創建了通海墾牧公司、同仁泰鹽業公司等企業,利潤直線攀高。富足的經濟實力下,他在南通繼續自己的改良夢。他曾對通海墾牧公司的股東們說:“借各股東資本之力,以成鄙人建設一新世界雛型之志。”后來,張謇將南通“地方自治”稱為“村落主義”。
原本,偏居一隅的南通“十字街放個爆竹,全城聽得見”,人口不過四萬,沒有機器生產。為了將步子邁得再快一點,大生向交通運輸、釀酒、制鐵、電話、印刷等行業四處出擊,還哺育了南通大量的公益機構,包括240多所小學、6所專科學校、1座博物館、1座圖書館、1個氣象臺、16家慈善機構等。經過張謇三十余年的經營,南通具備了現代化城市的雛形。
但是,張謇將改良社會的重擔,肩負在一個企業身上,這無異于小馬拉大車。過于隨意的資金抽取,濫生的子公司、孫公司,使得表面輝煌的大生集團,實際千瘡百孔。
最要命的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1915年離開政壇后,張謇依舊疲于應付袁世凱死后混亂的時局。1922年直奉戰爭,1924年的江浙戰爭及第二次直奉戰爭,均令大生損失慘重,張謇在一首詩中愁道:“太平在何時,今年待明年。”
由于唯恐遭到外界擾亂,張謇極力維持南通的封閉。五四運動爆發,他嚴令學生不得參與;為了防止資金外流,他甚至反對外地人在南通謀利。
1922年來南通調查的日本人駒井德三發現:“今江北一帶,仿佛以張公為元首之國。”有知情者回憶,當時南通一些百姓,有了糾紛,往往不到縣公署,而到張謇的哥哥張詧主持的農商兩會去告狀。張詧一見公事便批,批起來還洋洋灑灑一大套,大半憑意氣行事。
然而,脆弱的自治,終究無法在時代的蕩滌中保全。1922年,隨著持續走紅的紗布市場突然暴跌,積弊甚多的大生紗廠頓時一蹶不振。1925年,大生的債務達906萬兩,占全部資產的65.7%。這年7月,張謇被迫將全部企業交給債權人江浙財團接辦,一生心血付諸東流。南通自治自此沒了經濟支撐,走向衰落。
此前,張謇在寫給朋友的一封信中感慨萬千:“謇不幸而生中國,不幸而生今之時代,尤不幸而抱欲為中國伸眉、書生吐氣之志愿。致以嚼然自待之身,溷穢濁不倫之俗。”
“張季直先生在近代中國史上是一個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因為他開辟的路子太多,擔負的事業過于偉大,他不能不抱著許多未完的志愿而死。”胡適曾這樣評價道。
其實,最深的憾事,張謇心中早有定論——“一生之憂患、學問、出處,亦嘗記其大者,而莫大于立憲之成毀。”不知道晚年張謇說出這句話時,眼前是否會浮現出1911年那個夜晚,武昌城中的熊熊大火。
1926年8月24日,張謇病逝。11月1日出殯,南通上萬人前來送行。就在當天,南京國民政府的北伐軍劍指南昌,與軍閥孫傳芳展開激戰——革命至此方興未艾。
改良一夢,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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