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老電影所說“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現在已經成了網絡熱語。
追根溯源,此話或應演變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而老子的原話,是“天網恢恢,疏而不失”。(《老子》七十三章)
“恢恢”,廣大無邊之貌。“疏而不失”,稀疏而絕不漏失。
“天網”怎么理解——“天道”剛正不阿,法力無邊?
那么,何以叫“天網”——天上真有一張大網嗎?
或許,這只能到七八千年前上古先民所觀測形成的滿天星網中去找答案了。
約在一萬五千年前后,中國這塊大地上,爆發了“農業革命”——若干代先民鍥而不舍,在北方把狗尾巴草培育成了“粟”,在南方則把野生稻草馴化為“稻”——從此逐漸告別了采集狩獵的生產生活方式,轉而進入定居的農耕生產生活方式。
萬物生長靠太陽。農耕最重要的是天氣和農時。
于是,先民們開始有目的地觀象授時。
白天,太陽是主要的觀測對象。
然而,陽光明晃晃灼目耀眼,除了通過立桿測影可以掌握日出日落和運行軌跡之外,并不能讓先民對整個天際有更多的了解。
夜晚,就不同了。
(漢代石畫中的天帝和北斗帝車)
那個時候,黑夜絕無絲毫的“光污染”——或皓月當空或滿天星斗,無比遼闊無比絢爛——這必然成為先民們觀象授時實踐的重要對象。
說到“滿天星斗”,古中國生活在黃河流域的先民,得天獨厚地觀測到了“北斗”,并發現了其對于授時的重要作用。
一萬年前后的其他“農業革命”發源地,比如后來美索不達米亞的人們,由于農耕的需要,也自會從事觀象授時活動。然而,只有生活于北緯36度左右中國先民,才“有幸”常年觀測到北天極和北斗星,并引起足夠的關注。
“北天極”,是古人在長期觀測夜空所發現的北方天空中央的“極點”——因為地球自轉軸指向這個位置,所以在地面上看來,此“極點”似乎永不移動,而所有恒星都圍繞這個天極做周日旋轉運動。
“北斗”星宿,在七八千年前,幾處于天極的中央。
研究者認為,上古先民曾經把北斗作為“極星”。公元前十世紀前后,由于地球自轉軸進動而產生的“歲差”,導致北斗偏離了天極中心,古人所認知的“極星”也發生了變化。
研究者們還認為,中國古代最早的“授時”系統,是以北斗為核心的“斗建”體系。
《史記·天官書》:“用昏建者杓,夜半建者衡,平旦建者魁。”
這是說,人們可據斗杓的指向,確定“初昏”時刻;也可據北斗第五星玉衡的位置,確定“夜半”時刻;還可據斗杓的指向,確定“平旦”時刻。
總之,北斗,隨地球自轉圍繞天極做周日旋轉,據斗杓之指向,可確定從“初昏”到“平旦”的夜間任何時刻。
不僅如此,北斗還隨地球公轉圍繞天極做周年旋轉,斗杓在十二個月中分別指向不同方向,與地平經度“十二辰”完全吻合。
《淮南子·天文訓》:“帝張四維,運之以斗,月徙一辰,復反其所。正月指寅,十二月指丑,一歲而匝,終而復始。”
據斗杓周年旋轉之指向,可確定每年中的任何一個月。
更重要的是,北斗所在的特殊位置,使其在古人建立對整個“星際”網絡認知上,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主要生活于北緯36度左右的先民,每當夜幕降臨時抬頭遙望北方天際,就會在高處地平36度的地方發現北天極。以天極為半徑的圓形天區,終年無一日會沒入地平線之下,古人稱此為“恒顯圈”。
應該在七千年前后,古人就以幾于天極中央的北斗為中心,建立起了全天際星宿的完整聯系,形成了極具中國特色的“天網”系統。
(杓攜龍角,衡殷南斗,魁枕參首)
《史記·天官書》說:“斗為帝車,運于中央,臨制四鄉。”
“斗為帝車,運于中央”,與《淮南子》所云“帝張四維,運之以斗”同為一義,即“天帝”居于天極,乘北斗之“帝車”,圍繞“中央”古人稱之為“中宮”即天極所在的“恒顯圈”巡天。
“臨制四鄉”,臨視并主宰著東南西北“四宮”。
《天官書》又說:“杓攜龍角,衡殷南斗,魁枕參首。”
這是講,北斗斗柄(杓)之三星,其延長線通過“玄戈”、“招搖”和“大角”,最終聯結蒼龍星宿的“角宿”;斗魁四星指向白虎星宿的“觜宿”;第五星玉衡延長線與天璣、天權二星線平行,聯結南斗。
太史公此說,大約是七千年前后古人所認知的北斗與其他授時星群的關系。
(西水坡古墓平面圖)
西水坡古墓中的北斗、蚌龍、蚌虎圖形,證明至晚6500年前的先民已經確立了以北斗為核心的中宮、東宮、北宮的授時系統;墓中蚌鳥和蚌鹿圖案,又證明其時古人已基本確立了天際星宿“四宮”的劃分——一張完整的“天網”已經形成。
這樣的“天網”,便是由中宮北斗栓系,連接到全天際的二十八星宿。
2006年,安徽蚌埠雙墩發現了春秋時期的鐘離君柏墓。墓口頂端,以白色細石英砂砌筑成“圓璧”形,之下以五色填土構成自中央圓區向外輻射的寬窄不等的二十條放射土帶。
《周禮·春官·大宗伯》:“以蒼璧禮天。”
鄭玄《注》:“此禮天以冬至,謂天皇大帝,在北極者也。……禮神者必象其類。璧圜,象天。”
墓中頂端的“圓璧”,無疑亦為“禮天”。
而之下的“中央圓區”,投射的即是“中宮”恒顯圈;寬窄不等的“二十條放射土帶”,則所象的便是二十八宿。
這是春秋時期古人所認知的“天網”。
(鐘離君柏墓圓璧和放射線復原圖)
戰國初年的曾侯乙墓二十八宿漆箱,更清晰地表明了古人以北斗栓系二十八宿的思想——漆箱蓋面星圖的中央,書寫著醒目的“斗”字表示北斗,周圍書寫二十八宿宿名,之外再繪有象征“四宮”的龍、虎等。
先民的高明之處在于,以北斗栓系二十八宿,便可對不屬于恒顯圈的時見時隱的星宿,隨時可知其所在位置——《周易·乾卦》所云龍宿之“六龍”,就是不同時令的龍星六種或隱或現狀態。
北斗栓系二十八宿,的確以天極為中心向周天撒下了一張漫天“大網”,盡管稀疏稱不上綿密。
(曾侯乙墓漆箱繪畫,1為箱蓋)
然而,何以又“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呢?
其實,《史記·天官書》已然給出了答案。
關于《天官書》,唐司馬貞曾認為其“官”是“宮”的誤寫。
此說不無道理,的確司馬遷于《天官書》中表達了天極“中宮”以及東南西北“四宮”的上古認知。
不過,應該確認,其本義確實是講“天官”。
“官”,古人最早所指應是“星官”,即由于觀象授時的需要,將獨立的恒星按各種“形象”加以組合——“官”,含義相當于“星座”。
最早的“星官”,命名以“象”為主,如北斗“象”斗勺、畢宿“象”羅網、昴宿“象”矛纓,等等。
(北斗栓系二十八宿)
隨著古代社會形態的演進,“星官”逐漸鮮明地具有了“天人合一”的特點——這是敬天和王權的結合,也是古代哲學及宗教思想的顯現。
在古人心目中,巨大的“天網”,嫣然就是人間社會組織的“原型”——由帝王、百官、黎民、土地、動物、植物、建筑、器用等等組成——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地和天官組成的“天庭”。
此時,“星官”由是便成了“天官”——《天官書》所講的,是天帝和天官的所在及其掌管和權威。
其開篇即云——中宮的天極星,最明亮的那顆,就是天帝太一長居之位;旁邊的三顆小星是三公,也有人說是天帝之諸子;后面的四顆勾星,最大的是正妃,其余三顆是側妃嬪媵等等;環繞并護衛中宮的十二顆星,是文武眾臣。以上所有星,構成中宮,統稱為紫宮。
太史公重點說到了北斗。除去前引之語,他還說,北斗七星就是《尚書》中所言的帝王“七政”。去分陰陽,建明四時,均運五行,移易節度,確定十二辰紀位置,全都要依靠北斗。
那么,北斗栓系的“天網”重要性是什么?
司馬遷說:“自初生民以來,世主曷嘗不歷日月星辰?”這樣做的目的,就是“仰則觀象于天,俯則法類于地,……而圣人統理之”。
《天官書》的后面,太史公具體講了天道運行的大體規律,以及凡違反天道所必遭天譴禍害。不詳贅述。
自然,《天官書》綜合了先秦三派星占術學說。但其記錄了91個“星官”,包含恒星500余顆,是太過珍貴的古天文學資料。
《漢書·天文志》則記錄恒星783顆;張衡更增至2500多顆。
應該說,司馬遷的《天官書》可能為講述天廷構成,篩選過于嚴苛了。
無論如何,兩千多年前能夠編織如此龐大的一張“天網”,絕無僅有,不得不佩服先民的偉大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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