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梁交惡溯源
(節選)
作者|齊春風
原載|《史學月刊》
刊期|1998年第5期
圖源|網絡
(本文約5000字)
梁啟超是康有為的得意門生、得力助手,他襄助其師發動中國資產階級第一次改良運動——戊戌變法,從此二人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就是這一對共患難的師徒,在日后的合作中,分歧越來越大,后來竟分別站到了對立的陣營。探究二人的交惡根源,對了解清末民初跌蕩起伏的政治風潮有所幫助。
一、學術門戶的分立
1890年(光緒十六年),梁啟超初次拜會康有為,“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自辰入見,及戌始退。冷水澆背,當頭一棒”,一下子被康有為的學識所懾服,下決心追隨康有為。
1895年后,梁啟超撰寫了大量膾炙人口的救亡圖變文章,“啟超之學,實無一字不出于南海”,在思想上與康有為亦步亦趨。維新運動失敗后,康梁相繼出逃日本。在日本期間,梁啟超如饑似渴地閱讀日文書刊,思想發生了大轉變,對康有為的學術觀點越來越不能接受。
首先,對于康有為一貫提倡的尊孔保教論,他由模糊的懷疑轉為明確的反對。康有為把孔子學說拔高到宗教的地位,梁啟超則認為孔子學說不是宗教。孔子學說講求倫理道德,治國安邦,是一種積極進取的學說,是入世,而不是出世。孔子本人也不是宗教家,對靈魂、鬼神采取一種懷疑乃至敬而遠之的態度。梁啟超進一步認為,把孔子學說無限上綱,會對現實生活產生深遠的危害,最主要的是束縛國民思想。他認為保教之說是拿近世的新學新理來緣附孔子,這是愛孔子,而不是愛真理。
其次,對于康有為一向堅持的托古改制,梁啟超也漸漸視為陳詞濫調。托古改制學說是康有為在戊戌變法時期著力宣揚的理論,也是他呼吁君主立憲的理論基礎,梁啟超早年對這一學說曾津津樂道。到日本后,梁啟超拋棄了這種站不住腳的論斷,“啟超自三十歲以后,絕口不談偽經,亦不甚談改制,而其師康有為大倡設孔教會,定國教祀天配孔諸議,國中附和不乏,啟超不謂然,屢起而駁之”。
梁啟超: 《清代學術概論》)第三,對于康有為自視甚高的《大同書》,梁啟超也不以為然。梁啟超認為所謂烏托邦式的“大同”,實際上是西方的世界主義,是一種理想,可施于未來,而中國的現狀岌岌可危,講大同于事無補,不如提倡講現實的國家主義。梁啟超晚年曾說:“中國思想之痼疾,確在‘好依傍’與‘名實相淆’,若援思想,而必自謂出孔子;康有為之大同空前創獲,則思想終無獨立自由之望,啟超蓋于此三致意焉,然持論既與其師不合,康、梁學派遂分。”(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
從康有為和梁啟超兩人的性格和治學精神來看,兩人學術思想的分家是必然的。首先,康有為為人固執,他的學術體系成形較早,以后不愿有所改易,“有為常言:‘吾學三十已成,此后不復有進,亦不必有進’”。而梁啟超則不然,他善于學習,易于接受新思想,學問突飛猛進的梁啟超與墨守成規的康有為之間的差異,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明顯。
其次,梁啟超長期跟隨康有為,對康有為為人為學的短處洞若觀火。梁啟超在批評其師的缺點時曾說:“有為以好博好異之故,往往不惜抹煞證據或曲解證據,以犯科學家之大忌。”(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梁啟超到日本后新學得科學主義,大有青出于藍之勢,對他老師的武斷越來越不能容忍了。
最后,梁啟超反對治學“好依傍”與“名實相混”,而康氏學說似乎二者均占。二人學術上的分歧越來越大,最終造成康梁學派的分家。
二、政治信仰的乖異
梁啟超在戊戌變法前后,秉承其師衣缽,在保持君主政體不變的大前提下,著力宣揚變革。到日本后,他接受了大量西方先進思想,促成了他學術思想的轉變,并帶動了他政見的改變。他創立新民說,大力提倡自由主義,認為自由是天下的公理,人生的要具。而康有為卻對自由二字深惡痛絕。梁啟超認為興民權是啟迪民智,祛除奴隸性的必要手段。康有為認為當日之急務在于開民智,但與此同時又不能提倡興民權,否則會天下大亂。
二人最大的政見不同還在于救國之路是革命還是改良上。康有為始終抱著他的公羊三世說不放,認為歷史必須沿著據亂、升平向太平世演進,相應的政體只能是君主專制、君主立憲和民主共和,不可“躐(liè)等”(不按次序),不能躍進。
而梁啟超則思想日益激進。1899年,康有為去美洲后,梁啟超與孫中山的關系日益密切,傾向革命,醞釀兩派聯合。此事被康有為拆散后,梁啟超專心發動自立軍勤王起義。起義失敗后,受好友唐才常被殺的刺激,梁啟超又傾向革命。同時梁啟超閱讀了資產階級思想家的大量著作,思想激蕩,盧梭的《民約論》對他影響尤大,認為是最適合醫療中國之病的良藥。他拋開了維新變法理論,轉而主張“破壞主義”、革命排滿等激進思想。在給康有為的信中,明確提出應該搞“民族革命”。
康有為又驚又怒,在公開的場合,他著文荒謬地把印度亡國的原因歸結到各省的自立上。在私下里,他給梁啟超寫了數以萬字的信函,一方面痛詆梁啟超,一方面繼續兜售他的革命恐怖論。梁啟超表面上屈從于康有為的壓力,實際上仍堅持自己的主張,“惟言革事,則至今未改也。……問諸本心,能大改乎?”(梁啟超:《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
在與康有為爭論不休之際,梁啟超去美洲游歷了一次。不想這次游歷起到了康有為不能起到的作用,從美洲回來后,梁啟超的思想言論竟來了一個180度的大轉彎,悄悄地收起了革命排滿的主張,反對起原來大力提倡的“破壞主義”,聲稱與共和永訣。
梁啟超立場的這一退縮,究其原因,他在本質上仍屬于資產階級改良派,對革命暴力還有一種排斥感。在改良主張走投無路的情勢下,他有一些激烈主張。一旦脫離了主戰場,頭腦冷靜下來,他的改良主張便占了上風。于是,他從革命主張的門檻又滑回溫和改良的陣營了。其立場的這一改變,使得他與老師又站在同一面旗幟下,而不至于過早地分手。
梁啟超立場的退卻,使師生度過了到海外后最大一場政見不同引發的危機。而梁啟超與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人漸行漸遠,革命黨和保皇黨深溝巨壑,嚴重對立。1904至1905年,梁啟超作為改良派的喉舌,與康有為一起,與革命派展開論戰。師徒二人師唱徒和,是他們到海外后“配合”得最默契的時光。但時勢不饒人,不論他們二人如何巧言善辯,保皇派在論戰中明顯處于下風,最后不得不主動偃旗息鼓。
梁啟超與康有為的政見“統一”,只是改良主張的統一,他們對改良的途徑有著不同的選擇。康有為認為改良必須在保持君主政體的前提下進行,最終成為不可救藥的復辟論者。梁啟超對清廷則沒有那么忠心耿耿,在辛亥革命的既成事實面前,他很快表示了贊成共和的意思。至此,師生政見上的殊途也成定局。
三、國事參與的沖突
1906年,清政府宣布要“預備立憲”,這一騙局鼓舞了流亡海外的改良派,梁啟超組織政聞社,擬回國參政,而清政府查封了政聞社在國內的組織。1908年,光緒帝和慈禧太后先后死去,載灃攝政,把袁世凱開缺回籍。1909年(宣統元年)春,梁啟超擬將戊戌政變的罪責歸于袁世凱一人,以開脫慈禧太后,此舉意在與清廷和解。
康有為在辛亥革命勝利后進退失據,他先主張“不廢舊朝”,繼而哀嘆清王朝氣數已盡,后來又提出了“虛君共和”說,他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撿出了孔子后裔,說素王就是素帝,是最好的虛君。康有為顛三倒四的做法,令梁啟超十分難堪,他致書康有為,說康師舉措乖張,不能令人心悅誠服,愿師還講學之舊,相與弦誦。但康有為并沒有按他學生的指引行事。袁世凱東山再起后,積極地拉攏康有為和梁啟超,康有為以“十不忍”回絕了他。
在改良派中,康有為已失去了昔日一言九鼎的地位。許多人對康有為的保皇說教早已不耐煩,力勸梁啟超擺脫康有為的束縛:“南佛(指康有為)之政見,偏僻迂謬,不切時勢,萬無附從之理。……政見本隨時勢而變遷,不足為病也。如佛決不以為然,出其專制之力來相阻格,則各樹一幟,各行其是,萬不可再屈以求合。”(《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他們選擇了聯合袁世凱的道路。
在梁袁接近時,康有為仍堅持以往的保皇論,共同為拯救垂死的清王朝努力。梁啟超則表示不再倡言“虛君共和”,并希望康有為改變態度,擁護共和,“藉連雞之勢,或享失馬之福”,否則師生要“趨舍異路,愴恨何言?”康有為不為所動,決定了師生分立門戶的形勢。
1913年,梁啟超任司法總長,康有為極力反對,而梁啟超仍我行我素。但袁世凱要恢復帝制,梁啟超堅決反對。他苦勸袁世凱不要成為千夫所指的罪人:“誠愿我大總統以一身開中國將來新英雄之紀元,不愿我大總統以一身作中國過去舊奸雄之結局。”并拒絕20萬元的收買,發表《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公開抨擊袁氏。隨后南下廣西,與蔡鍔發動護國戰爭。康有為也積極投身于倒袁斗爭中,“康有為、梁啟超、潘若海等在滬集議,咸以為倒袁必須舉兵,不舉兵,即無以倒袁”,師生二人又走到了一起。
此次師生相投是如此短暫,不久他們便直接對抗了。梁啟超南下廣西前,康有為仍然“大聲疾呼以主張其平昔之復辟論也,且謂吾輩若不相從,后此恐成敵國”。梁啟超認為其師的言論會對他的政治活動造成不利影響,當康有為公開主張復辟時,梁啟超嚴詞駁斥了他的老師:“吾既驚其顏之厚,而轉不測其居心之何等也。”師生至此公開、正面地決裂了。
護國戰爭鏖戰方酣,康有為等人的復辟活動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1917年,張勛復辟,康有為當上了偽弼德院副院長。梁啟超則來到了段祺瑞的幕府,充當反復辟軍的軍師,師生走到了對立面。7月1日,梁啟超發出《反對復辟電》,“此次首造謀逆之人,非貪黷無厭之武夫,即大言不慚之書生”,把矛頭直指張勛和康有為。
復辟失敗后,康有為對梁啟超恨之入骨,寫詩咒罵其為食父母的惡獸,師徒關系斷絕。
四、組織事務的齟齬
在長期的政治生涯中,康有為與梁啟超在紛繁的日常工作中,難免產生一些摩擦。流亡海外后,康有為創立了保皇會。后來康有為赴加拿大活動,留在日本的梁啟超與孫中山交從甚密,擬與革命黨人聯合,他特擬《上南海先生書》,第一次勸老師隱退,“息影林泉,自娛晚景”,康有為聞訊大怒,令梁啟超前往檀香山辦理保皇事務。梁啟超為顧全師生情誼,遵命前往,但康梁的關系從此一直不睦。
1900年,唐才常自立軍起義失敗后,梁啟超前往香港向康有為匯報,康有為把起義失敗之責全推到他身上,竟對他“擊之以椅”,直打得梁啟超跪在地上連連告饒才罷休。康有為專制家長式的粗暴作風對二人的關系起了惡劣的作用。湯覺頓、楊度等人勸梁啟超另立門戶,而梁啟超不愿因具體事務與康有為決裂,師生二人處于貌合神離的境況。
1903年前后,康有為與梁啟超因保皇會內部事務又掀起了軒然大波,梁啟超不得不就經費和人事問題詳加解釋,表示“悔改”,這段公案才得以了結。
1904年,康有為情急之下欲借助暗殺手段達到目的,梁啟超對此原則上是贊成的,但對康有為用金錢收買殺手的做法卻很不以為然,認為既浪費大量金錢,又因所用之人不可靠,收效甚微。
此后的幾年,康梁之間表面上是平和的。1905年梁啟超籌組政聞社時,向康有為多有請教,康有為則“虛名遙領”。師生間有了一段難得的好時光,在1910年內,康有為給梁啟超的信最多。
辛亥革命打破了師生間的這份寧靜,梁啟超希望在新的政治形勢下有所作為。1912年四五月份之間,他第二次請康有為退隱,遭到麥孟華的激烈反對,此事遂寢。梁啟超此舉有避各方對保皇黨攻擊的用意,客觀上卻造成更大的裂痕,師徒至此已分道而行。
綜觀康梁的交惡,可以看出,是一個多層次的過程。他們在具體事務上的齟齬與整個交往相始終,但不足以使他們各奔東西。學術思想的分野,在到日本不久便涇渭分明,但他們還維持著表面的團結。而政見最終的迥異,及其相關聯的國事參與的不同抉擇,才是他們異趨的根本原因。
但是,二人的決裂是政治上的決裂,梁啟超對康有為的師生情卻從未泯滅,始終以師禮事之。
五、師生情誼的維系
在日本初期的爭論并未減低梁啟超對康有為的崇敬之情。1901年,他以深情的筆調作了《南海康先生傳》,稱頌康有為是先時人物。1911年,康有為來到日本,住在梁啟超的寓所。正值他五十五歲生日,“梁啟超等十余人連日為壽”。
1913年,康有為的母親去世,梁啟超特致函吊唁。1915年,長期追隨康有為的麥孟華去世,梁啟超聞訊后致書康有為,勸他節哀攝己。1917年因復辟事,師生問詢暫告中斷。1923年,康有為漫游至天津,梁啟超聞訊后三次致信康有為,師生兩度會晤,打破了互不往來的僵局。
1927年3月8日是康有為的七十壽辰,梁啟超專程從天津奔赴上海,親撰《南海先生七十壽言》,情文并茂,傳頌一時。又集漢賢成語撰寫一聯,此聯在眾多壽聯中被認為是最上乘之作。
康有為過完七十壽辰后不足一月,病逝于青島。梁啟超聞訊后立即電匯數百元為其師成殮。4月17日,康門弟子在北京先哲祠為康有為設靈公祭,梁啟超宣讀了《公祭康南海先生文》。這篇悼文,情深意切,哀婉動人。循人之常情,梁啟超在祭文中也有為逝者諱的筆調,置其他細末于不顧,唯獨婉轉地提到了丁巳復辟:“復辟之役,世多以此為師詬病,雖我小子,亦不敢曲從而漫應。”而這恰好點明了師生間最大分歧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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