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錄新說】劉澤華(1935—2018),南開大學教授。創(chuàng)“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的王權主義學派”,曾指出,在觀念上,王權主義是整個中國思想文化的核心,可謂鞭辟入里。主編五百萬言《中國政治思想通史》,影響遍及海內外。2025年5月8日是先生九十歲冥誕,特轉發(fā)其門生何平此文,以寄無限懷念。
【原題】
想念“老頭劉”
何平
翻閱澤華師晚年的贈書,扉頁題字的落款多為“老頭劉”,讓我想起一段往事。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在南開讀博,彼時,劉剛、冬君伉儷正攜幼子劉涵宇讀劉先生的研究生,這也算一道有趣的景觀。我們砥礪學問或閑聊時,說到先生,徑稱“老頭”如何如何,誰知聽者有意,一次我們一起去先生府上述學,小涵宇冷不丁告了一狀,說:“劉爺爺,他們在背后叫您老頭呢!”童言無忌,卻令我們無比尷尬,那時先生才五十多歲,正值盛年呢!先生拊掌大笑:“哈哈,我就是老頭呀!”算是解了圍。
大學里學生對師輩的稱謂,尤其是私下稱謂,是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我們讀書時,對有民國學術經(jīng)歷的師輩,稱“先生”而不稱“老師”。對50年代之后高校畢業(yè)的師輩,多稱“老師”而鮮稱“先生”,亦有直呼為“老×(姓氏)”者。我想,“先生”之稱或許表達了對老一代師長學術造詣的仰慕,頗有望之儼然的意思。而“老師”“老×”之稱就有些“親民”了,一者他們離我們年齡最近,較少代溝,二者他們就學治學時期,紅潮逐浪,學統(tǒng)斷裂,很難一心向學,必須借助對學術宗教般的虔誠和私底下的百倍努力才能由“老師”抵達“先生”。
據(jù)我所知,學生們對澤華師的稱謂最為全乎——“劉先生”“劉老師”“老劉”“老頭”,稱“先生”,尊師重道也;稱“老頭”,可敬可親也。
澤華師是嚴肅的,面對原則問題,面對披著學術外衣的各種巧佞,他眼里揉不得沙子,總會奮起辯難,不避矢石。面對后學,先生是寬容甚至是縱容的,帳下弟子多個性崢嶸之人,多驚人可怪之論,然而每有一得之見,先生從來不吝譽辭。師生間的駁難爭論即便面紅耳赤,先生亦習以為常。
先生設教,一直致力于破除“師教唯一”的信息繭房,他鼓勵學生在關涉政治思想史的關聯(lián)學科領域信馬由韁,舉凡政治學、哲學、心理學、宗教學、神話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劉門弟子均有廣泛涉獵,有些人甚至到了沉浸旁門,“久借不歸”的地步,如宗德生兄即由政治思想史而入精神分析學,終入哲學之門,另辟蹊徑,先生不僅不以為異,反而贊賞有加,對不能讓他重返南開執(zhí)教再三遺憾。
正因為如此,“王權主義學派”才能凸顯其特有的謹嚴與豐贍,思想史是全部人類歷史的花果與結晶,只有動員充沛的學養(yǎng)與智慧才能揭示其詞語、范疇背后的邏輯與風景。先生以一已之力構建了中國政治思想史的開放性的學術體系,在先生的教誨、感召與激勵之下,弟子、后學和同道以其各自的學養(yǎng)和創(chuàng)造力共襄盛事,斯成蔚為大觀的“王權主義學派”,亦即“劉澤華學派”。
先生作為一種“思想的存在”和“學術的存在”已無需贅言,其思想之犀利、著述之宏富、影響之深遠,豐碑自在。這里只說先生作為“老頭劉”的一件小事:1999年上半年某日,我請先生、師母家宴,先生對我做的紅燒肉大加夸贊,說:“你們南方人食不厭精,太會享受,所以老被北方民族征服。”我立即“反擊”:“明朝、民國可都是北伐成功。”相視一笑。這時先生神秘兮兮地說:“我會你們南方美食的一個絕活,你未必會。”我問何種絕活,先生笑而不答。數(shù)日后,師母電話通知我去取“絕活”,原來是先生手工自制的酒釀,清香撲鼻。此物是南京秦淮小吃“赤豆酒釀元宵”中的必備之物,作為飲品單吃亦可,冷藏后的酒釀,其味清冽雋永,更是盛夏消暑佳品。先生饋贈,尤稱我心!但是總不能以口腹細事屢擾先生吧,我多次請先生“授人以漁”,先生總是一笑置之,秘不示人。在津多年,我們一家一直享用著先生的自制酒釀。
久居金陵,每當我品嘗酒釀,或聽到街巷里售賣酒釀的梆子聲,總會想起先生那種神乎其技的孩童般的得意,淚眼矇眬……
想念先生,想念他的思想機鋒,他截斷眾流的勇決與果敢,也想念“老頭”作為父輩的慈祥和不避煙火氣的人情味。
謹以此文獻祭澤華師九十冥誕。
(本文已發(fā)表于《今晚報》2025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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