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不僅是時代的記錄者,也是親歷者與思考者。在這篇報道中,記者劉思維以“網約護士”郎至尊為切口,深入北京失能老人的家庭,呈現了衰老最真實的樣態。然而,新聞稿件受限于篇幅與傳播倫理,許多觸動記者的細節、情感與職業反思無法完整呈現。
這篇記者手記,補全了那些“未被寫進報道的故事”,它展現了新聞生產中的專業判斷與人性溫度,也揭示了記者這一職業的獨特價值:在記錄他人的同時,也在不斷重新認識自我與世界。
我們刊發此文,不僅希望讀者看到新聞背后的“另一面”,更期待引發對衰老、照護與生命尊嚴的討論。畢竟,所有關于“他們”的敘事,終將關乎“我們”的未來。
——《記者說》編者按
劉思維
新京報調查新聞部記者,從事新聞行業四年半,報道方向為社會新聞、法治領域深度報道。
8000字如何留住讀者
《離衰老最近的人》這篇報道的選題來自攝影記者王遠征拍攝的一組圖片,標題是。
這個選題并不新鮮,《人民日報》等多家媒體也采訪過郎至尊,此前的報道都是聚焦網約護士這個職業的發展現狀和失能老人對醫療護理服務的需求。
如何找到差異化的報道角度是我這個選題能不能“成”的第一步。報題時,我的思路是想寫一個以郎護士為主人公的故事,借他的視角,觀察北京居家養老的失能老人和他們長期照護者的處境。
根據第一次采訪的反饋,編輯楊海幫我制定了一個非常明確的框架:呈現衰老的真實樣態、居家醫療護理的剛需、家庭關系、尊嚴和生死選擇,逐層深入地探討失能老人養老問題。
由于工作中電話采訪的比例遠高于和采訪對象面對面的接觸,這讓我對這次的體驗式采訪非常期待。跟新聞主人公一起工作、近距離觀察人物,這是普通人難以獲得的生命體驗,也是記者這個職業的魅力所在。
這次采訪我一共跟了郎至尊兩天。他的工作節奏跟網約車司機差不多,大多數時間獨自一人,偶爾和團隊伙伴們一起開車滿北京跑,按前一天晚上排好的訂單上戶,平均每天要跑7、8單,開200多公里。
第二次的采訪,我特意選在了北京十年一遇的極端大風天。考慮到極端天氣大家都在家里不出門,只有郎至尊從早到晚照常跑單上戶,寫進報道里不僅能貢獻一段有張力的環境描寫,還能形成一種反差感。更重要的是,能表現居家養老的失能老人對上門醫療護理需求的急迫。上戶途中,我在車上見縫插針地聊天式采訪,車里放著我們小時候的流行歌曲,氛圍輕松愉快。
但走進老人家門完全是另一種心情。衰老是一個沉重的話題,沒人能對抗衰老,幾乎人人心中都有對衰老的恐懼。對我這樣的年輕人來說,這種恐懼是很泛化的,提到衰老自然而然聯想起皺紋、疾病、衰退的器官。但直到我親眼見到了衣服下面那些衰老的、被疾病侵蝕的身體,才第一次知道衰老究竟意味著什么。
一位倔強的叔叔,兩年前因病臥床后十分抵觸家人觸碰他的身體,不讓家人幫他擦洗翻身,堅持自己洗手洗臉。王震(郎至尊合伙人)說,這種情況在半失能老人中很常見,“好好的誰愿意讓別人給擦屁股,對吧?”家人出于尊重也沒有強行干涉,等發現異常時,他身上的褥瘡已經發展到不可分期的級別。郎至尊查看創口時,發現內部已經形成很深的竇道。
護理期間,他一直抗拒地扭過頭,捂著臉,嘴里嘟囔著“還沒完呢”,表達著抗拒。郎至尊的安撫不起效,便對老人家屬科普起壓瘡的嚴重后果——壓瘡感染之后容易出現脊髓炎或者敗血癥。在家屬的鼓勵下,老人才配合完成護理。
護理過五千多個失能老人,郎至尊和老人的距離比他們的有些子女更貼近,對衰老的氣味也更敏感。
這種氣味很復雜,其中有來自新陳代謝速度下降導致體內毒素和代謝廢物堆積形成的氣味,慢性疾病和長期服用某些藥物也會改變體味,但這股味道很輕微,更濃郁的部分來自環境的受限——很多完全失能老人吃喝排泄都在一張床上,更別提刷牙、洗澡,只能用棉球蘸水清潔口腔或是分部位擦洗身體。排泄物的氣味、口氣和體味混雜在一起,即便郎至尊全程戴口罩也能聞到。
這篇8000余字的報道閱讀量達到10萬+,讀者反映讀起來并不累,我想不僅說明報道抓住了社會“痛點問題”的“痛點”,更因為這些采訪中的“見聞”,是如假包換的“見”“聞”,也是體驗式采訪才能抵達的彼岸。
刪去的白描
我做記者這份工作的原動力之一就是能接觸更多人,通過采訪、觀察,從他們身上得到一些智慧和經驗,從而指導自己的生活。
在這篇稿件的采訪之初,我迫切地想看到居家養老的醫療剛需目前被解決到什么程度了,還存在哪些問題。因此,在對稿件的預設中,從未想過“觸目驚心”四個字會貫穿在我的采寫過程中。
在交給編輯的初稿里,我很細致地白描我看到的畫面,試圖將我所體驗到的“觸目驚心”,對讀者和盤托出,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打通和讀者的情感鏈接。
但編輯反饋的修改意見給出了不同的答案。“觀感很差,會讓讀者產生生理不適。”
△完全失能老人的家
于是我刪掉了稿件中大段的白描,有些做了簡化,有些用比喻替代。修改的時候我意識到,在白描那些觸動我的衰老軀體時,我其實也沒有把這些失能老人當成一個有著獨立人格的人去對待,而是在將他們當作一種奇觀去凝視。
作為公共媒體,我們在呈現衰老時更應該克制,不僅要客觀真實,還要考慮傳播效果。我希望讀者讀了我的報道后能夠意識到,失能老人也是一個個有著獨立人格、需要被尊重的人,而不只是一具具散發著氣味、其形可怖的軀體。
在郎至尊的觀察中,對大部分人來說,在談到失能或者半失能老人時,“衰老”“自理能力”幾乎是全部的話題。這些老人似乎只剩下軀殼,失去了姓名,甚至人格。
離得近了,不管是散發出異味的長期臥床者,還是骨瘦如柴的臨終者,郎至尊發現他們都是一個個具體的人,也曾年輕過,有著獨一無二的人生。
更觸目驚心的自然是死亡。
采訪的兩天中,我碰上了郎至尊9年網約護士生涯里的“頭一回”。因為是新客戶,不了解情況,他沒讓我跟他一起上門。不到半小時后返回的郎護士告訴我,這位“昏迷一天半、不吃不喝,需求是上門插胃管”的老人,在他們入戶的時候已經去世。
雖然他在醫院時見慣了生死,但上門遇見已經去世的老人還是頭一次。這個沉重的插曲并沒有寫進刊發的稿件中,對于采訪量巨大的深度稿件,“取”“舍”皆是敬畏。
未竟的話題
采訪永遠是收獲和遺憾的藝術。在這篇稿件中,當然也有無法顧全的表達。
目前,能支付得起上門醫療護理服務的家庭,無論從認知還是經濟實力上都高于社會平均水平。采訪中我見到的那些老人們,年輕時從事工程師、大學教授、記者等職業,社會地位都比較高,家庭條件相對優越,被家人照顧得很好。更多的沒有能力支付上門醫療護理服務的失能老人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我沒能從這次采訪中找到答案。上門醫療護理服務,從“買得到”到“買得起”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值得持續關注。
除此以外,郎至尊記錄自己上戶故事的視頻下面,很多網友給他留言,稱贊他們團隊做的事情有價值,也有護理專業的從業者希望和他取經、學習,表示希望在自己的城市復制他的模式。現在,他每天的訂單都是飽和狀態,社交媒體剛做了不到半年,數據就已經相當可觀,也有醫療企業找他談合作,未來在商業上還有很多可能性。
△郎至尊家陽臺上晾著干干凈凈一水兒白衣
但現在這個局面并非一蹴而就。郎至尊2019年辭職后,經歷了半年多的迷茫期,決定做居家養老行業之后,在注冊機構時幾經碰壁,又遇到疫情,停滯了一段時間,前期都在投入成本,卻不見回報。經過幾年的摸索、總結,不斷犯錯、不斷優化、調整,才形成如今的服務流程,篩選出穩定的客戶群和獲客渠道。只不過因為這篇報道的主題是失能老人養老,他的創業經歷沒做具體呈現。
如今社會相比從前較為多元包容,主動或被動單身的人越來越多,單身群體對自己養老問題的焦慮是普遍情緒,更迫在眉睫的還有獨生子女的父母養老問題,在不遠的將來也會日益放大。
目前來看,無論是抱團養老、共享養老社區等新型養老模式,都還處在探索階段,我只能不斷寬慰自己:我離邁入老年還有大幾十年,要對自己和社會有信心,車到山前必有路。
結束第二天的采訪已經是晚上6點多了,我又累又餓,耳邊大風呼嘯,心里還在消化著今天見到的那些揪心的畫面,突然就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我掏出手機,給朋友發去一段語音:“還是把現在活好最重要,老了再想老了的事。現在好好賺錢,做喜歡的工作,盡情地享受生活。想干什么就去干,想吃什么就去吃,努力爭取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不要等老了躺在床上不能動的時候滿腦子都是遺憾。”
校對 | 張彥君
編輯 | 王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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