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畫家楊先讓回憶,1970年的一天,李樺先生和他并坐在各自的小馬扎上。
李樺的馬扎突然向他那邊挪了挪,接著他的大腿“挨”了一掌,李樺先生說:“楊先讓,我知道你情緒不好,不要離開版畫系,我很喜歡你。”
楊先讓覺得莫名其妙,事后多年,李樺先生早已仙逝,他偶然回憶起這件事,聯(lián)想到當時自己的處境,遲到的情緒洶涌而來,他大哭了起來。
不輕易表達感情的李樺先生,原來那個時候想了這么多……
1907年3月,李樺出生在廣州,小學畢業(yè)后趕上了家道中落,被迫中斷學業(yè)。
碰巧這時,廣東省無線電臺創(chuàng)辦無線電學校,招收高校畢業(yè)生公費培養(yǎng)報務員。
李樺報考了,并以第二名的成績考入,學習電磁學、無線電原理、英語、摩斯密碼和無線電收發(fā)技術。
由于學習過分優(yōu)秀,班上同學給他取了個很酷的綽號“first boy”。
1923年廣州成立市立美術學校,校長許崇清,胡根天、馮鋼百等一批留學回國的美術家任教。
李樺一邊努力重拾學業(yè),報考美術學校,一邊繼續(xù)從事電臺報務員的工作。
4年后,李樺順利從廣州美校畢業(yè),進去學校時是一個人,畢業(yè)出來則牽著一個心儀的女孩一起畢業(yè)。
兩人約定一同攢錢出國留學,1930年他們在報紙上刊登了旅行結婚的啟事,彼此以夫妻的身份重新踏上了新的旅程。
李樺《詩人·戀人》
直到1933年,兩人在外漂泊漂累了,回到相識相戀的地方,被母校廣州美校聘請教書。
喜愛的事業(yè)正在腳下,心愛的人正在身邊,未來可期。
可期,也終會到期。
他們回家的這一年,李樺得到了一個女兒,妻子梁益堅卻永遠留在了手術臺上,難產(chǎn)當場去世。
李樺母親已不在,姐姐也早出嫁了,梁益堅是寡婦的女兒,母親常年吃齋,沒辦法照顧外孫女。
最后,梁益堅的結拜姐妹方偉文主動提出愿意幫忙照顧嬰兒。
失去了愛人的日日夜夜里,李樺輾轉難眠,他覺得妻子是愛他的,愛到用生命給他生了個孩子。
但又控制不住指責她的殘忍,竟然用繩子綁住他,讓他現(xiàn)在想死也死不了,想去找她卻無能為力。
簡單的執(zhí)筆畫畫,無法消磨掉他對亡妻思念的半分,他瘋狂癡迷于版畫。
版畫需要拿著刻刀,一刀一刀地刻,快不得,也不能分神,他可以心無旁騖,排遣這份孤獨。
半年后,李樺刻畫有所成,在廣州舉辦了個人版畫展,還召集一年級的學生組織成立了現(xiàn)代版畫研究會。
(現(xiàn)代版畫會部分會員合影 1935年)
但李樺這時對版畫還是懵懂的,他不知道版畫對這個國家來說有什么作用。
他偶然得知,作家魯迅很關注中國版畫發(fā)展,于是壯著膽給他寫了一封信,并附上三本木刻作品,請求他指導。
已經(jīng)做好了不被回復的準備,可收到回信的那一刻,李樺簡直難以置信。
他沒有署名,也沒有留下自己的通信地址,只是用了一個廣州美校的信封。
可寄出去沒多久,就有回信了,而且回信準確無誤到了他手上。
魯迅對李樺的木刻給予了肯定,以及更高的期望,他告訴李樺:
“木刻是一種表達工具和手段,萬不要忘記它是藝術,它之所以是工具,是因為它是藝術的緣故。
斧是木匠的工具,但也要鋒利,如果不鋒,那是因為他并非木匠,不知作工之故?!?/p>
李樺立馬頓悟其中,1935年便有了充滿震撼力的作品《怒吼吧,中國!》。
不看具體的作品,從名字都能感受到李樺滿腔的熱血即將噴涌而出。
一個壯士被綁在柱子上,他雙眼被蒙住,可他仍能嘶咧著牙怒吼,被束縛了能奈他何。
可笑的敵人,他已經(jīng)正把手伸向那把匕首,只等握到手,一刀劈了身上所有的繩索。
李樺每次一完成新作品,就寄給魯迅觀摩,請求指導意見,《現(xiàn)代版畫》李樺共出版了18集,集集都發(fā)給魯迅過目。
魯迅有肯定、鼓勵,也有適當?shù)呐u,每一集都被他精心保存下來。
也正因為這樣,畫稿才不至于在戰(zhàn)亂中遺失,如今被完整地保存在魯迅紀念館。
在李樺的帶動下,“中華全國木刻界抗敵協(xié)會”“中國木刻研究會”相繼成立。
第一屆雙獅全國木刻展覽會開幕,徐悲鴻就對李樺由衷嘆服:“李樺已是老前輩,作風日趨沉練,漸有民族形式,有幾幅近于丟勒。”
(前排從左到右:齊白石、徐悲鴻;后排從左到右:李樺、吳作人)
于是,1946年,徐悲鴻邀請李樺到北平國立藝專教授西方美術史。
李樺帶頭創(chuàng)建了版畫科系,50年代初還成為版畫系第一屆主任。
他在中國美術教育的最高殿堂,高舉著旗幟,旗幟拂過之處,全國藝術院校的版畫教育遍地開花。
所以,他的學生兼同事楊先讓曾說:李樺先生是20世紀40年代現(xiàn)代版畫的領軍旗手。
楊先讓是1948年考入的北平國立藝專,對老師李樺最大的感受,除了真君子,就是具有正義感的藝術家。
“他那些木刻撼我心脾:痛苦掙扎、吶喊反抗、被欺壓被侮辱、離鄉(xiāng)別井走在死亡的生命線上。
一位藝術家的心與勞苦人民緊密相連,那絕對是代表廣大人民群眾,有良心、有正義感的藝術家?!?/p>
還是初中生的楊灃,第一次在西安開明書店買到的《新中華》雜志上,見到李樺的木刻作品《怒潮》,就被怔在原地,動彈不得。
1953年,李樺成為中央美院教授,楊灃終于看到鮮活的李樺先生本人,很濃重的廣東口音讓莊肅的他平添了幾分喜感。
一旦先這么認為,等到他給學生改畫,落刀的準確豪放,瞬間把喜感收歸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凌厲、有距離感的攻擊性。
一旦你以此修正自己對他的印象,他又馬上收起這副面孔,變得和藹可親。
還在上海的時候,李樺租了間小屋,貧寒的學生居無定所,沒錢吃飯,都去他那里取暖。
當時,李樺并不富有,與學生分食粗茶淡飯,毛毯也是一起合蓋。
黃永玉剛從湘西老家去上海闖蕩,剛搞木刻不久,也沒什么稿費。
有時吃不上飯了,他就跑去李樺先生那里蹭飯,沒地方住了,也去他家擠著一起睡。
他說:“木刻界的朋友們都把李樺住的那間簡陋的小屋看成一個溫暖的去處,大家都愿意到他那里去?!?/p>
楊先讓也曾分享李樺先生給予的恩惠,有一天李樺給了他一張?zhí)彀查T觀禮券,說自己不想去,讓他去。
楊先讓不敢收,李樺先生堅持,讓他一定要去,不要送人,也不要告訴別人。
他最后拿著觀禮券前往現(xiàn)場,剛好偶遇了他的中學好友艾浦,事情就這么巧……
從教近60載,李樺影響的人、由他帶領成長的版畫作者,整整三四代人,其中還有來自歐、亞、非、拉美十幾個國家的留學生和研究生。
1980年,黃山全國版畫家協(xié)會成立大會上,73歲的李樺被推舉為協(xié)會主席。
即便已經(jīng)年邁耳聾,他還是戴著助聽器,仔細傾聽來訪者的問題,晚上鼻梁架著眼鏡,認真回復每一封學生來信。
李樺80歲生日時,全世界各處的學生紛紛趕往北京為他祝壽,有個最年輕的學生深情地感謝他:
“作為李樺老師的學生,從他身上學到的不僅是對版畫藝術的執(zhí)著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學習他為人正直、做學問嚴肅的高尚品格?!?/p>
然而,命運并沒有善待這位善良的老人,1991年他58歲的女兒李紀慈病逝。
26歲他獨自將女兒抱來這個世界,84歲他又獨自送她離開這個世界。
都說人一生只有一次死亡,可他自己還沒死,就已經(jīng)踏了兩次鬼門關。
有一天,李樺突然找到楊先讓,送給他一個小紙包,里面是跟隨他十多年的一把小排刀。
太貴重了,楊先讓推辭說以后用不到,李樺卻說,“我更不會用它了,送你吧?!?/strong>
沒想到,那成了李樺先生給他的最后留念。
1995年,李樺先生去世,享年88歲。
楊先讓早已注視過李樺先生的離開。
剛被調離版畫系時,他推著自行車進校門,李樺先生抓著他的車把,像有事要對他說。
他安靜地等著,李樺先生看著他,又將目光轉移到把著車把的手,半晌未語,沉默地離開了。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著那道背影,由一道漸漸放遠,再縮成一個點,最后點也消失了。
下面是李樺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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