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根柢在思想。思想原本性情。性情之熏陶,不能不受影響于環境。中西學術思想之異,如宗教思想發達與否,哲學路向同否,科學思想發展與否,即此三大端,中西顯然不同。此其不同之點,吾以為就知的方面說,西人勇于向外追求,而中人特重反求自得。就情言,西人大概富于高度的堅執之情,而中人則務調節情感,以歸于中和。不獨儒者如此,道家更務克治其情,以歸恬淡。西人由知的勇追,與情之堅執,其在宗教上追求全知全能的大神之超越感,特別強盛。稍易其向,便由自我之發見而放棄神的觀念,既可以堅持自己知識即權力,而有征服自然,建立天國于人間之企圖。西人宗教與科學,形式雖異,而其根本精神未嘗不一也。中國人非無宗教思想,庶民有五祀與祖先,即多神教。上層人物,亦有天帝之觀念,即一神教。
但因其知力不甚喜向外追逐,而情感又戒其堅執,故天帝之觀念,漸以無形轉化,而成為內在的自本自根之本體或主宰,無復有客觀的大神;即在下層社會,祭五祀與祖先,亦漸變為行其心之所安的報恩主義,而不必真有多神存在,故祭如在之說,實中國上下一致之心理也。中國人唯反求諸己,而透悟自家生命,與宇宙元來不二??鬃淤潯兑住罚髑y天,乾元,仁也。仁者,本心也。即吾人與萬物同具之生生不息的本體。無量諸天,皆此仁體之顯現,故曰統天。夫天且為其所統,而況物之細者乎。是乃體物而不遺也。孟子言萬物皆備于我,參考《新唯識論》語體本《明心章》。莊生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灼然物我同體之實。此所以不成宗教,而哲學上,會物歸己,用僧肇語,陸子靜言宇宙不外吾心,亦深透。于己自識,即大本立。此中己字,非小己之謂。識得真己,即是大本。豈待外求宇宙之原哉。此已超越知識境界,而臻實證。遠離一切戲論,是梵方與遠西言宗教及哲學者所不容忽視也?!缎挛ㄗR論》須參考。中國哲學歸極證會,證會則知不外馳。外馳即妄計有客觀獨存的物事,何能自證。情無僻執。僻執即起倒見,支離滋甚,無由反己。要須涵養積漸而至。此與西人用力不必同,而所成就亦各異。
科學思想,中國人非貧乏也。天、算、音律與藥物諸學,皆遠在五帝之世。指南針自周公。必科學知識,已有相當基礎,而后有此重大發明。未可視為偶然也。工程學在六國時,已有秦之李冰,其神巧所臻,今人猶莫能階也。非斯學講之有素,豈可一蹴而幾乎。張衡候地震儀,在東漢初??芍糯銓W已精,漢人猶未失墜。余以為周世諸子百家之書,必多富于科學思想,秦以后漸失其傳。即以儒家六籍論,所存幾何。孔門三千七十,《論語》所記,亦無靈語。況百家之言,經秦人摧毀,與六國衰亡之散佚,又秦以后大一統之局,人民習守固陋,其亡失殆盡,無足怪者。余不承認中國古代無科學思想。但以之與希臘比較,則中國古代科學知識,或僅為少數天才之事,而非一般人所共尚。此雖出于臆測,而由儒道諸籍,尚有僅存,百家之言,絕無授受,兩相對照,則知古代科學知識非普遍流行,故其亡絕,易于儒道諸子。此可謂近乎事實之猜度,不必果為無稽之談也。中國古代一般人嗜好科學知識不必如希臘人之烈。
古代由儒家反己之學,自孔子集二帝三王之大成以來,素為中國學術思想界之正統派,及道家思想與儒術并行之情形以觀,正可見中國人知不外馳,情無僻執,乃是中國文化從晚周發原便與希臘異趣之故。希臘人愛好知識,向外追求,其勇往無前的氣概,與活潑潑地的生趣,固為科學思想所由發展之根本條件,而其情感上之堅執不舍,復是其用力追求之所以欲罷不能者。此知與情之兩種特點,如何養成,吾以為環境之關系最大。希臘人海洋生活,其智力以習于活動而自易活躍。其情感則飽歷波濤洶涌而無所震懾,故養成堅執不移之操。中國乃大陸之國,神州浩博,綠野青天,渾淪無間,生息其間者,上下與天地同流,神妙萬物,無知而無不知。妙萬物者,謂其智周萬物而實不滯于物也。不瑣碎以逐物求知,故曰無知。洞徹萬物之原,故曰無不知。彼且超越知識境界,而何事匆遽外求,侈小知以自喪其渾全哉。儒者不反知,而畢竟超知;道家直反知,亦有以也。夫與天地同流者,情冥至真而無情,即蕩然亡執矣。執者,情存乎封畛也。會真則知亡,有知,則知與真為二。非會真也。而情亦喪。妄情不起曰喪。故無執也,知亡情喪,超知之境,至人之詣也。儒道上哲,均極乎此。其次,雖未能至,而向往在是也。
就文學言,希臘人多悲劇。悲劇者,出于情之堅執,堅執則不能已于悲也。中國文學以《三百篇》與《騷經》為宗?!度倨肥住抖稀?,《二南》皆于人生日用中,見和樂之趣,無所執,無所悲也?!厄}經》懷亡國昏主托于美人芳草,是已移其哀憤之情,聊作消遣。昔人美《離騷》不怨君。其實,亡國之怨,如執而不舍,乃人間之悲劇,即天地之勁氣也。后世小說寫悲境必以喜劇結,亦由情無所執耳。使其有堅執之情,則于缺憾處,必永為不可彌縫之長恨,將引起人對于命運或神道與自然及社會各方面提出問題,而有奮斗與改造之愿望。若于缺憾而虛構團圓,正見其情感易消逝而無所固執。在己無力量,于人無感發。后之小說家承屈子之流而益下,未足尚也。要之中國人鮮堅執之情,此可于多方面征述,茲不暇詳。
就哲學上超知之詣言,非知不外馳,情無僻執,無由臻此甚深微妙境界。然在一般人,并不能達于哲學上最高之境,而不肯努力向外追求,以擴其知。又無堅執之情,則其社會未有不趨于委靡,而其文化,終不無病菌之存在。中國人誠宜融攝西洋以自廣,但吾先哲長處,畢竟不可舍失。
或問曰:西方文化無病菌乎?答曰:西洋人如終不由中哲反己一路,即終不得實證天地萬物一體之真,終不識自性,外馳而不反,只向外求知,而不務反求諸己。知識愈多,而于人生本性日益茫然。長淪于有取,以喪其真。有取一詞,借用佛典。取者,追求義略言之,如知識方面之追求,則以理為外在,而努力向外窮索,如獵者之疲于奔逐。而其神明恒無超脫之一境,卒不得默識本原,是有取之害也。欲望方面之追求,則凡名利權力種種皆其所貪得無厭而盲目以追逐之者,甚至為一己之野心與偏見,及為一國家一民族之私利而追求不已,構成滔天大禍,卒以毀人者自毀。此又有取之巨害也。是焉得無病菌乎!中西文化宜互相融和,以反己之學立本,則努力求知,乃依自性而起大用,無逐末之患也。并心外馳,知見紛雜,而不見本原,無有歸宿,則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中西學術,合之兩美,離則兩傷。
原載《熊十力全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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