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天竺葵,在哲學家的鏡中映出文明的暗影,在畫家的筆下綻放色彩的狂歡。
對色彩著迷的馬蒂斯不出意外地喜歡花,他說“想看花的人眼中永遠有花”,在他的靜物畫中上鏡率最高的花應該就是天竺葵了。
初夏時節,草木茂盛,總是讓我想起馬蒂斯。他喜歡用飽滿而純粹的色彩畫慵懶的女人和生活小景,線條簡潔稚拙,靈動奔放。我在柏林和波士頓都去看過馬蒂斯的特展,作為一個游走在邊緣的哲學混飯人,雖然偶爾無可救藥地出于職業本能,從畫里看出和悅明快的中產階級生活表象下的暗流涌動,但大多數時候,我對藝術品的欣賞都是無關宏旨的,只愛揀些野棉花,比如,馬蒂斯畫里的那些花兒。
對色彩著迷的馬蒂斯不出意外地喜歡花,他說“想看花的人眼中永遠有花”,所以我也總能從他的畫里看到花。在他的靜物畫中上鏡率最高的花應該就是天竺葵了。尤其是在二十世紀初的十來年間,他的畫里經常出現紅色的天竺葵小盆栽。
天竺葵的中譯名讓人很自然地聯想到印度,但是按照園藝史學者安妮·威爾金森(Anne Wilkinson) 在《情迷天竺葵》中的考證,其實這種植物原產南非,在十七世紀的時候由荷蘭植物獵人從好望角帶回歐洲。由于當時的好望角是歐洲人去印度的必經之地,所以這種在夜晚會散發出佛手柑芳香的植物先是被帶到印度,再輾轉回歐洲,加之有些近似于歐洲本土的老鸛草(Geranium),于是有了夜來香印度老鸛草(night-scented Indian Geranium)的名字,也被植物分類控的祖師爺林奈(Carl Linnaeus)歸入老鸛草屬。
直到十八世紀,一個名字長到讓人沒耐心念的法國植物學家(Charles-Louis L'Heritier de Brutelle)才把這種既不禁霜凍又不耐酷暑的異域植物同強悍的多年生老鸛草正式區別開來,獨立為天竺葵屬(Palargonium)。隨著英國人在好望角的殖民,越來越多的天竺葵品種引入英國,被南非的溫暖氣候慣壞的天竺葵被英國園丁們在溫室中小心馴化,人工培育的雜交種作為室內裝飾在維多利亞時代受到熱捧,繼而又穿越英吉利海峽,風行歐陸,尤其是法國,直至今日,經久不衰。
雖然馬蒂斯畫中的這些盆栽在畫名中仍被稱為老鸛草,但是就他放在室內花盆養護的小心勁兒,以及他對異域風情的偏好,我很愿意相信它們其實就是來自南非的天竺葵。不過有意思的是,畫家眼中的精致趣味在哲學家眼里可能就沒這么可愛了。
盧梭大約是哲學家里除了亞里士多德之外,最狂熱的植物學愛好者了。他性情暴躁,在社交生活中總是顯得笨拙而好斗,甚至和優雅溫和的妙人兒休謨都無法相處。但是他和植物待在一起的時候卻有著無盡的溫柔、謙遜和耐心。他在《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中提到,圣皮埃爾島上的植物把他從喧囂浮華的巴黎生活中解救出來,讓瘋癲的心靈重歸寧靜。在他的通信錄中,他會用一整封信不厭其煩地描述關于一朵花的驚人細節。他把植物學當作一種對純粹好奇心的嘉獎,除了給心性敏感的人通過觀察自然和宇宙的神奇帶來單純的快樂之外,并沒有任何實際的用處。而天竺葵被引入歐洲的殖民時代,奇花異草被當作獵物一般捕捉、分類、馴化、開發,或可入藥,或可制香,或可成為富貴人家的精致擺設。但在盧梭眼里,這種對實用性的追逐則是一種墮落。我猜想,假如盧梭看到了脫離原生地圈養在溫室中的天竺葵,應該就仿佛看到了巴黎社交圈中那個格格不入的自己吧。
好在我們的畫家馬蒂斯并不像盧梭那樣富有反思精神。哲學家對形而上學和懷疑論總是有著病態的迷戀。雖然不加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但并不妨礙它是值得畫的呀。這個在二十歲時,由于病中百無聊賴而拿起畫筆的天才畫家,用撲面而來,直逼眼球的新鮮色彩,蠻橫地塑造了一個活色生香的視覺世界,那里面的天竺葵是有溫度的,熱烈的。
展覽中,馬蒂斯的《天竺葵》1912年
其中,模樣最標致的是我在華盛頓的國家美術館看到的這幅創作于1912年的《盆栽天竺葵》。這是棵直立品種的天竺葵,看上去像是當年扦插的新苗,枝干還是肉質的新綠色,紅陶盆上長著新鮮的青苔——只有在空氣新鮮、濕潤通風的環境里才會滋生苔蘚,所以我猜測這應該是放在庭院里露天的花架上。除了酷暑天氣,天竺葵都喜歡無遮攔地曬太陽,從葉下和花盆后對比強烈的陰影可以看出這地方陽光不錯,所以植株長得矮矮壯壯,早早就開花了,和我自己扦插的一盆小苗頗有幾分相似,就連傘狀花序上開出的花都恰好是兩朵!
作者扦插的一盆小苗
在哈佛大學藝術博物館看到的1910年畫的這棵,花開得最繁盛。盆栽放在一個繪有藍紫色花瓣的瓷盤上,作為背景的壁紙上是五顏六色的牽牛花,赭石色的桌子上還很頑皮地掉落了一朵不知道是哪里冒出來的紫色花。這些色彩,這些花朵,就這樣熱熱鬧鬧、莫名其妙,卻又從從容容地湊在一起。這棵C位出鏡的天竺葵,論花色,很像我養過的橙色天使型天竺葵,但是天使的葉子和花都非常小巧,而馬蒂斯這棵從尺寸上更像法國園藝師培育的帝王型(Regal,國內也譯作大花型)天竺葵。
馬蒂斯,《天竺葵》,1915年
相比起來,1906年的這棵長得就不那么好,每每看見這種蝸居在房間角落的喜光植物總是心生憐憫。雖然也開花,但明顯綠肥紅瘦,應該是因為放在室內,光照不夠,枝葉徒長,貌似還要搭根木棍才能撐起細弱的枝干。即便色彩濃郁,卻是一株憂傷的天竺葵。
馬蒂斯,《天竺葵和靜物》,1906年
1910年的這棵沖著陽光的方向歪著脖子長,其實只要時常轉動花盆,讓枝葉均勻受到光照,植株就會圓潤飽滿起來。越看越有一種沖進去幫他轉下花盆并順便打頂摘心促分枝的沖動。
馬蒂斯,1910年的天竺葵
不過即便如此,馬蒂斯家的這些天竺葵也比他的偶像塞尚家的這棵強不少。枝繁葉茂,高大健壯,卻就是不開花!塞尚畫這兩棵天竺葵的時候內心應該是很崩潰的吧。不過好在他在熱德布芳的花園里有足夠多的花兒,他甚至要想盡辦法和南方過于強烈的陽光對抗,只偏愛早晨透過云層或樹葉灑落下來,在園子里斑駁跳動的柔和光線。這樣的光照對于花兒來說是很奢華的養育,所以他也更喜歡畫大自然中的花朵,而不是室內的花束,當然,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畫畫太慢,摘下來的花朵沒等畫完就枯萎了。而這兩株不開花的天竺葵雖然令人失望,卻獲得了意外的從容。
塞尚,《天竺葵》, 1888-1890
其實,無論是馬蒂斯還是塞尚都無意寫實,從他們的畫里如此小心地分辨品種和生境,不免有些書呆子氣的刻板徒勞。想知道植物的細節應該去看植物科學繪畫,而不必和野獸派較勁。但是,作為一個“野生”的園藝愛好者,總是單純為花兒的美貌和氣息所吸引,就好像我們為美人所傾倒時總是想不起盤問她的身世家境,我對門綱科目屬這種植物學硬貨也向來是不求甚解。
植物科學繪畫總給我一種看人體解剖圖的感覺,就算美到不可方物的女子,也經不起解剖刀的抽絲剝繭。休謨在《人性論》的結尾這樣寫道:“解剖學家永遠不應當與畫家爭勝:解剖學家對人體的細微部分雖然做了精確的解剖和描繪,但也不應該自命賦予了他的人物以任何優雅動人的態度或表情”。休謨在這里用解剖學類比對人性的抽象思辨,而畫家筆下的風物人情則類比于庸常生活,他的本意當然并不是要貶低哲學,哲學可以探究人性,分析語言和概念,但終究是有些冰冷和無趣的,過日子到底還需要撫慰人心的勸導與說服。同樣的,馬蒂斯簡單的筆觸和鮮活的色彩總是比纖毫畢現的植物畫更能打開我的知覺,我仿佛走進那一天,在巴黎的畫室里,嗅到陽光的溫度、空氣的流動,和天竺葵的情緒。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
來源:蔡蓁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