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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一:玄戒O1是不是國產芯片?
這個問題可以換成另一個問題:蘋果大名鼎鼎的A系列SoC,算不算“美國芯片”?
作為當下同行對標與學習的對象,蘋果A系列的開山之作A4芯片,在十五年前的初次登場其實算不上體面。
超過1個小時的發布會上,A4芯片在PPT上的停留時間加起來不到20秒。產業界對A4普遍持“套殼三星”的嘲諷態度,但這已經是蘋果最大限度資源投入的結果。
A4在蘋果第一代iPad發布會上初次亮相
為了這顆芯片,蘋果請來了傳奇芯片架構師Jim Keller、IBM頂級工程師Johny Srouji,以及通過收購PA Semi吸納的“大D哥”Daniel Dobberpuhl(領導了Alpha和StronARM項目)等一眾硅谷芯片設計頂級人才。
隨后,蘋果又收購了一家做主頻加速的芯片設計公司Intrinsity,這也是A4被認為和三星S5PC110“同父異母”的原因——三星采用了Intrinsity的技術開發了S5PC110芯片,搭載后者的三星Galaxy S大賣特賣,是iPhone的頭號競爭者。
而投入重金招兵買馬,蘋果才算完成了一顆芯片生產的第一個環節:設計。
一般來說,芯片可以劃分為設計、制造、封測三大環節,每個環節獨立存在,相互協作又涇渭分明,構成了集成電路產業最大的特征:全球化語境下的高度分工。
在芯片設計這個環節,又需要用到新思、Cadence、Mentor Graphics(被西門子收購更名為Siemens EDA)開發的EDA工具,以及ARM為代表的公司開發的芯片IP。
EDA和IP是芯片工程師的Photoshop與素材庫,把畫電路變成了素材排列組合+寫代碼的腦力活。在指甲蓋大小的芯片里集成上百億晶體管,離開了EDA顯然是天方夜譚。
芯片設計完成后,流片和生產環節可以由臺積電、三星電子、格羅方德這類代工廠完成。這些代工廠又需要使用ASML提供的光刻機,應用材料提供的刻蝕設備,東京電子提供的涂膠顯影設備,科磊提供的檢測設備。
一臺EUV光刻機由幾萬個零件組成,其中最核心的零部件是蔡司提供的反射鏡片和Cymer提供的光源——通過每秒5萬次二氧化碳激光轟擊液態錫,產生強度足夠大的EUV光源。這是美國限制EUV光刻機出口的技術源頭。
High-NA EUV光刻機鏡片,蔡司將其形容為“世界上最精確的鏡子”
而在生產過程中,以光刻膠為代表的半導體材料,大多由信越化學和羅姆這些公司供應。
封測環節的領頭羊是中國臺灣的日月光,美國的Amkor,中國大陸的長電科技、通富微電等等,但除了中國大陸,大部分工廠都建設在東南亞。
從設計電路到終端設備上點亮,一顆芯片游歷的國家和地區很可能超過了地球上80%的人類。蘋果、三星、華為和小米這些手機品牌,完成的其實是其中一個環節,即芯片設計。
把芯片視為樂高積木,設計環節可以比作拼裝圖紙。這個過程中,日本公司提供積木的生產材料,臺積電或三星電子完成生產,在東南亞進行包裝,最后擺在貨架上。
如果我們將“國產芯片”定義為芯片的知識產權由該國公司掌握,那么蘋果的A系列,小米的玄戒O1都屬于“國產芯片”。
但倘若“國產芯片”的定義是“芯片的全部生產流程都由一國公司完成,并且生產線上所有設備及其零部件都由一國公司供應”,那么全世界沒有任何一部手機里的SoC可以被稱為“國產芯片”。
現在沒有,過去沒有,將來也很可能不會有。
問題二:玄戒O1是不是自研芯片?
玄戒O1在設計過程中,采用了ARM提供的公版IP,這也衍生出了另一個問題:玄戒O1是不是自研芯片?
IP是指芯片內部能夠執行某一特定功能的電路,一顆芯片由多個IP“拼接而成,一顆SoC芯片可以達到幾十上百個。
芯片設計的過程就像拼積木,積木就是IP。不同公司用同樣的積木,有的可以拼成別墅,有的可以拼成城堡,這就是蘋果和小米的工作。
ARM出現之前,芯片IP大多由芯片設計公司自行設計,承擔后續的驗證和調試,一個簡單的數字IP驗證成本在10萬-50萬美元,一顆CPU則在200萬美元以上,驗證時間從3個月到兩三年。
高投入和長周期拖垮了無數芯片設計公司,也為ARM開辟了市場空間。ARM不做芯片設計,專司架構和IP研發,通過授權的方式為芯片設計公司提供經過驗證的IP。后者可以通過購買ARM現成的IP“拼接”成芯片產品,也可以ARM IP+自研IP。
ARM的授權模式和良心收費,讓想擁有自己芯片的公司大幅降低了設計成本,整體拉低了行業門檻。從2000年至今,全球芯片設計公司的數量從200多家增長到超過1000家。
ARM也提供定制化IP服務,即公版IP對應的非公版IP,設計公司可以按照需求對IP進行定制化修改,除了收費更貴之外,設計公司還得承受后續驗證的時間成本以及可靠性風險,可謂機會與風險同在。
蘋果、高通、三星均采用或采用過非公版IP,但結局各有不同。
蘋果的A系列芯片從第三代A6開始采用ARM非公版IP,自研Swift核心,性能開始對齊頂級SoC,到第四代A7反超友商。
高通則比較坎坷,從驍龍820開始自研Kryo核心,后又因為研發成本過高以及下游軟件適配問題,轉向公版IP+非公版IP定制的模式。直到2021年收購脫胎于蘋果芯片團隊的Nuvia,基于后者的自研核心推出Oryon核心,“去ARM化”才慢慢走向正軌。
最悲劇的是三星,2016年推出第一代采用自研核心Mongoose的Exynos 8890,欲與同期高通驍龍820打擂臺,結果功耗爆炸,能耗比感人。最后一代Exynos 990還被歐洲消費者貼臉開大,聯名要求更換為高通驍龍。
用同樣的積木,可以設計不同的排列組合方式,這個設計的過程可以視為“自研”。但在集成電路產業,決定芯片好壞的指標通常是具體清晰的參數規格,以及與軟件搭配組合形成的差異化體驗。
問題三:手機SoC的研發難在哪?
在這件事上,小米曾經是失敗者。
2014年10月,小米開始著手研發手機SoC,其產品澎湃S1在2015年7月完成硬件設計、首次流片,9月樣品回片、首次點量,2017年3月,小米5C搭載澎湃S1上市[2]。
澎湃S1定位終端,芯片設計中的核心部分來自大唐電信(與小米共同成立松果)旗下聯芯科技的SDR1860平臺技術。然而澎湃S1投入10億元,耗時3年,只存活了6個月,繼任者澎湃S2無疾而終。
手機SoC的研發不僅僅是個技術問題,而是對一家公司技術研發、組織治理、財務管理的全方位考驗。
一般來說,旗艦機型需要在上市日期的一年之前拿到SoC,開始軟硬件適配的開發,所以芯片設計部門的Deadline就是新機上市的一年前。
在這個時間之前,芯片設計部門需要完成架構設計與規劃、驗證仿真、IP集成、物理實現、流片等多個步驟,時間跨度在18-36個月[3],每個步驟都可能遇到反復修改、推倒重來的情況。整個流程就像多米諾骨牌,牽一發而動全身。
在芯片設計環節,一旦某個環節超出預期,會形成連鎖式反應。
同時,芯片規模越大、設計越復雜、制程越先進,容錯率就越低。
一顆SoC(System on Chip/片上系統)是一塊大芯片上集成了多個小芯片的系統。每顆小芯片相當于一個小組作業,整顆手機SoC則是畢業論文。
畢業論文寫不完可以延期畢業,但手機是個快速迭代的電子產品,哪怕一個季度的延期,對銷量的影響都是災難性的。
芯片設計的另一個風險在于,芯片的研發過程中不產生任何現金流,很容易造成財務失控。
流片環節是成本的大頭,也是最“不可控”的一環——所謂流片,可以理解為將設計好的方案交給臺積電等代工廠,由后者生產出樣品以芯片檢驗是否達到設計要求。
一顆6nm ISP流片一次的價格是4000萬美元,芯片越復雜,制程越先進,價格越高。同時,流片環節容錯率為零,哪怕一個微小的環節出現錯誤導致流片失敗,就得重新掏錢。
根據西門子EDA/Wilson研究小組出具的一組數據,2024年首次流片成功率僅在14%[4]。澎湃S1的后繼者S2傳聞就是多次流片失敗最終流產。
手機SoC的競爭往往涉及到最先進的工藝,為了提高流片成功的概率、降低流片失敗的損失,往往需要與代工廠提前溝通,根據制程技術細節調整芯片設計結構。
這里又有優先級的問題,蘋果可以在臺積電3nm開發初期就知道晶體管密度、金屬線間距、用的光刻機通光口徑是多少,最大程度提高設計環節的容錯率。顯然,不是所有公司都有這個待遇。
問題四:小米為什么要做SoC?
從蘋果到三星,從華為到小米,每個手機品牌都有一顆自研SoC的心。
2007年,蘋果內部造芯計劃已箭在弦上,這一年的iPhone發布會上,喬布斯引用了“個人計算之父”Alan Kay的一句話:真正在意軟件的人,應該自己造硬件。
Alan Kay的“個人計算”概念指向一種以個人為中心的計算模式,強調計算設備應該具備易用性、靈活性和個性化。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提高消費者體驗。
消費者是為體驗買單的。iPhone 4的暢銷不是因為蘋果自研了芯片,而是它真的能玩憤怒的小鳥。芯片的性能再強,沒有適配的軟件和功能打配合,不過是給瞎子拋媚眼。
產業的分工讓高通、聯發科這一類第三方芯片供應商拔地而起,終端廠商依靠供應商的硬件方案找到了性價比高點,也給軟件的開發設定好了結界。
第三方供應商的芯片講究通用性,但這種通用性最大的問題在于,高通會按照所有客戶需求的最大公約數指引芯片設計,不可避免的會忽略特殊的需求。
特斯拉在轉向自研FSD芯片前,采用Mobileye的自動駕駛芯片,但很由于無法自定義或修改邏輯底層,想要優化算法還得等待Mobileye的通用更新,完全脫離了馬斯克預期的軟件快速迭代的節奏。
2016年官宣分道揚鑣之際,馬斯克在一封郵件中之直言“同行太菜”,“不幸的是,Mobileye必須支持數百款來自傳統車企的車型,因此無法跟上特斯拉的步伐?!盵7]
手機品牌自研芯片與特斯拉最終轉向FSD自研的理由是一致的:提升軟件的適配性。
蘋果通過移除ARM公版IP上冗余的NEON指令,減少了12%的晶體管浪費,同時定制AMX矩陣擴展單元,使得芯片的AI推理性能提升了8倍——這就是自行設計滿足特殊需求的典型案例。
設計SoC是一件門檻非常高的事情,十年前小米風頭無兩,但在線下渠道、IoT業務、供應鏈管理等環節還有諸多欠賬要補。
十年后二戰SoC,背景是小米重回全球三巨頭序列,第二大業務AIoT年收入突破1000億元。人有錢了就會有冒險精神,干點長期主義的事,對公司來說也一樣。
問題五:玄戒O1成功了嗎?
如果成功的標尺是芯片量產,在終端設備上點亮,那么玄戒O1是成功的。
如果成功的標準是通過芯片實現了預期的技術目標,并得到市場的驗證,那么玄戒O1還沒有。
設計芯片的目的不是擺在展示柜里瞻仰,而是參與充分的市場競爭,實現產品體驗的提升和正向的財務回報,是一場名副其實的馬拉松——第一圈落后20米,第二圈只落后15米,直到齊頭并進甚至超車領先。
蘋果第一代A4還是“套殼三星”,第二代A5多核性能甚至落后英偉達Tegra 2,直到第三代A6憑借自研的Swift架構單核性能翻倍,開始與同代頂級SoC平起平坐,再到A7率先進入64位時代,將仍處在32位時代的高通、三星遠遠拋在身后。
當SoC開始穩定迭代,也代表著整體架構、研發思路的確定,而圍繞SoC展開的軟件開發、零部件創新也會有跡可循,硬件升級的方向走向明晰,最終的目標是從手機業務延伸到其他硬件——即平臺化。
手機SoC的“三大天王”——蘋果、三星、華為,共同點是擁有足以與手機業務媲美的硬件產品矩陣來分攤研發成本,比如手機和平板SoC之間大部分IP均可復用,高通此前諸多車載座艙芯片,都由同代的手機SoC魔改而來。
小米是世界一流的消費電子公司,但也是集成電路產業的新兵,他們面前有足夠多的教材可以參考,但這些被當作教材的企業當年躬身入局時,也曾抱著前輩的教材栽過跟頭。
集成電路產業的復雜性在于,定義這個產業的巨人建立起了密不透風的壁壘,足以讓任何躍躍欲試的挑戰者望而卻步;而它的魅力也在于,它有足夠長的技術空間和足夠大的市場規模,容得下不止一家的偉大公司。
參考資料
[1] 三星電子與臺積電3nm良率難穩,或將影響明年訂單競爭,朝鮮日報
[2] 雷軍說,小米做手機芯片是九死一生,我為什么還要做?steam在線
[3] 芯片工程師“保質期”有多久,路科驗證
[4] 芯片首次流片成功率為何大幅下降,Semiconductor Engineering
[5] 小米的“芯事”,AI藍媒匯
[6] 對話雷軍:小米10億造芯背后,第一財經
[7] Mobileye Parts Ways with Tesla,Industry Week
[8] 蘋果造芯:失敗、蟄伏、蓄力,然后打贏所有人,飯統戴老板
[9] 為什么哲庫沒有成為海思,遠川科技評論
[10] 危險的分工:從蘋果陷阱,到特斯拉幻影,遠川科技評論
編輯:李墨天
視覺設計:疏睿
責任編輯:何律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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