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風光山色無年齡”
黨云峰
▲ 濟南趵突泉 濟南文旅集團供圖
游客到趵突泉拍照的時候,一般會把趵突泉、明代胡纘宗的“趵突泉”碑、清代王鐘霖的“第一泉”碑和觀瀾亭組成正面標準照。居中的觀瀾亭作為知名的照片背景板,柱子上的對聯“三尺不消平地雪,四時常吼半天雷”正是出自元代文學家、政治家張養浩的《趵突泉》?!坝^瀾”出自《孟子·盡心上》:“觀水有術,必觀其瀾?!薄梆B浩”出自《孟子·公孫丑上》:“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庇^瀾為志,養浩為氣,二者在趵突泉是那么契合。濟南把自己的門面、趵突泉的“C位”留給了濟南人張養浩。
張養浩對濟南的亭臺泉林充滿深情,在那些被寫了上千年、上萬遍的名勝古跡面前,寫出了自己的詠嘆。張養浩在《重修匯波樓記》中寫道:“吾鄉山水之勝名天下……蓋濟南形勝,惟登茲樓(即匯波樓)可得其全焉。繇吾鄉多名泉,眾流至此而合,故以名之?!睆堭B浩說“余性嗜山水”,尤其是濟南老家的山水,在他的詩文中被描摹過多遍:寫匯波樓,“鳥飛云錦千層外,人在丹青萬幅中”;寫大明湖,“浮空泛影泝流光,箕踞船頭倒羽觴”;寫華不注山,“星月滿湖歸路晚,不妨吟棹碎清陰”;寫綽然亭,“薄暮池亭獨倚筇,寒山遠火透林紅”;寫天心亭,“放眼乾坤獨倚欄,古今如夢水云閑”;寫翠陰亭,“地形蛇轉林邊路,舍影魚驚水底窗”;寫遂閑堂,“苔垣蝸篆斜行玉,柳岸鶯梭巧織藍”;寫舜祠,“一井尚存當日水,九嶷空憶舊時山”;寫田居,“山展野屏隨地遠,風揮天帚掃云空”;寫山行,“花欹知雨力,水皺見風文”;寫泰山,“萬古齊州煙九點,五更滄海日三竿”。
當然,最灑脫的還得是張養浩辭官回家后寫的《寨兒令》:“離省堂,到家鄉,正荷花爛開云錦香。匯波樓醉墨淋浪,歷下亭金縷悠揚,大明湖搖畫舫,華不注倒壺觴。這幾場,忙殺柘枝娘。”在這首散曲中,匯波樓、歷下亭、大明湖、華不注山等名勝次第登場,讓人有“輕舟已過萬重山”之感。
在“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之時,張養浩也在跟古人對話,甚至一較高下。杜甫在《陪李北海宴歷下亭》中有“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的名句,張養浩在《登歷下亭》中則有“風煙誰道江南好,人物都傳海右高”。李清照在《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中有“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張養浩在《殿前歡·對菊自嘆》中則有“對黃花人自羞,花依舊,人比黃花瘦。問花不語,花替人愁”。值得一提的是,面對美景,筆者時常會有張養浩的“丹崖不用題名姓,俯仰人間又古今”之感。張養浩因生怕寫不完、寫不好,而有“出門游目景無窮,老子惟愁詩不供”“今日好山俱在眼,卻愁詩思不能供”“綽然到處皆佳景,安得毫端句不雄”的慨嘆。
人們對唐詩了解較多,相比之下,對元詩則了解較少,其實可以從張養浩的作品中一窺元代文學的水準。張養浩的《江湖長短句》今天已無緣看到,只能在濟南同鄉劉敏中的《〈江湖長短句〉引》中領略其中的風采:“其三湘五湖晴陰明晦之態,千巖萬壑競秀爭流之狀,與夫羈旅之情,觀游之興,懷賢吊古之感,隱然動人?!?/p>
張養浩在《翠陰亭記》中寫道:“人之處世,其去就無越山林朝市二途,出乎彼,入乎此?!彼谏搅种袑懙脑娫~文章流傳至今,更難得的是他在朝堂之上仗義執言,痛陳時弊。他曾任禮部尚書,官職之高在我國古代文學家中實屬罕見。《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六》評張養浩的《歸田類稿二十四卷》:“養浩為元代名臣,不以詞翰工拙為重輕,然讀其集,如《陳時政》諸疏,風采凜然,而《哀流民操》《長安孝子賈海詩》諸篇,又忠厚悱惻,藹乎仁人之言。即以文論,亦未嘗不卓然可傳矣?!?/p>
張養浩辭官之后,朝廷曾多次征召,他都拒絕了,直到“天歷二年,關中大旱,饑民相食,特拜陜西行臺中丞”。為了百姓,他出山了,《山坡羊·潼關懷古》就寫于他赴任途中。張養浩作為元曲中的豪放派,寫的這組《山坡羊》讓讀者在濃郁悲愴中略感苦澀。不管是《山坡羊·北邙山懷古》中的“便是君,也喚不應;便是臣,也喚不應”,還是《山坡羊·洛陽懷古》中的“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以及《山坡羊·潼關懷古》中的“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都能看出他對歷史和現實的深切感觸。
一步步西行,張養浩走到了創作的巔峰,也走到了人生的終點。張養浩累死在任上,被追贈濱國公,謚文忠。同鄉、明代吏部尚書尹旻在《祭張養浩文》中有云:“凜凜清風,倬倬高致。節全始終,名留天地。齊魯一人,今昔罕儷。”張養浩,人如其名,文如其名?!蹲髠鳌分杏小叭恍唷钡恼f法:“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能做到“三不朽”的人少之又少,但張養浩當之無愧。
2024年9月13日,濟南云錦湖畔的張養浩紀念館開館了。面對今天的風景,張養浩會有怎樣的感懷?或許正如他在《白云樓賦》中所言:“當時風景今盡易,惟有風光山色無年齡?!睍r年十九。
上廬山的三個“沒想到”
劉 霞 文/圖
▲ 廬山瀑布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作家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中言:“真正的旅行者,是在行走中尋找靈魂的歸處。”
今年三月的一場廬山之行,得來上廬山的三個“沒想到”。
未上廬山時,只知有李白《望廬山瀑布》:“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上了廬山才知道,那廬山瀑布不是常年都是“飛流直下三千尺”。我們去時正逢枯水期,水量不是很大。有游客戲稱:“這哪里是瀑布,分明只是一條白布條而已?!蔽胰f分感嘆,李白可能是喝完酒以后寫的那首《望廬山瀑布》。
戲稱歸戲稱,我終究還是見到了聞名遐邇的廬山瀑布。雖有些遺憾,但并不能減少游客對瀑布的興趣。廬山,因為有了李白這首詩,引來多少文學愛好者的傾慕。神奇的是,我查看了去年此時的廬山介紹資料,視頻里的大雨和瀑布完美呈現了“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場景。
第二個“沒想到”,是蘇軾的《觀潮》和《題西林壁》等詩詞不僅出自廬山,還與他人生的不同階段有關。
蘇軾與廬山的緣分貫穿其跌宕起伏的一生。北宋元豐七年(1084年),經歷“烏臺詩案”的蘇軾在赴汝州途中初登廬山。那時的他帶著官場沉浮的創傷,在西林寺壁留下“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哲思。廬山的磅礴與多變,闡述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哲理,警示世人超越自身局限,追求更全面、客觀的認知?!额}西林壁》看似寫景,實則暗含對人生困境的突圍之思。被世俗紛擾遮蔽雙眼時,何嘗不是陷入“只緣身在此山中”的認知困局?此時的蘇軾雖已初悟超脫之道,卻仍在“不識真面目”的求索中掙扎。
直到晚年,蘇軾歷經世事變遷,意識到人生追求與所得之間的微妙關系,覺得第一次登上廬山寫下的詩句未悟透人生、略帶青澀,于是寫下了充滿滄桑感慨的《觀潮》:“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此時的他歷經宦海沉浮,參透“本來無一物”的禪機。詩中“千般恨”的消解,恰似《金剛經》所言“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從“橫看成嶺”的認知探索,到“廬山煙雨浙江潮”的圓融觀照,這種蛻變恰如他在《和子由澠池懷舊》中所寫:“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將個體生命的痕跡化作天地間的永恒詩意。
第三個“沒想到”,是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也在廬山創作。“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一直是賞花名詩,描繪了廬山深處大林寺的自然景觀,寄托了詩人對人生的思考。在塵世紛擾中,白居易通過對山寺桃花的贊美,表達了對寧靜、美好的追求,尋求一份心安理得。
有廬山煙雨紅塵做伴,歸隱山林的古代圣賢為后人留下如此寶貴的文學作品。當下的我們若做不到陶淵明般“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那就在內心修籬種菊;或者學學蘇軾“竹杖芒鞋輕勝馬”的豁達,辟出“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精神桃源。
廬山的云霧從未消散,只是換了看云的人。那些鐫刻在巖石上的詩句,早已超越時空界限,成為滋養現代人心靈的清泉。當我們感到孤獨時,偶爾抬頭,或許能聽見穿越千年的回響: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湖州訪茶
宋慕新 文/圖
▲ 陸羽墓
清明節的午后,我從廣州飛杭州,隨后到湖州。湖州鐵佛寺的朋友總約我來賞梅花,約了十年,終于成行。
這里的梅花盛開時,曾有數十萬人蜂擁而至,讓藏身鬧市的古寺紅梅走紅網絡。然而此時,梅花已經謝盡,只有兩株虬枝梅樹默立殿前。我在梅樹下嗅了嗅余香,便匆匆趕往杼山妙境,那里有我此行特來拜謁的“茶圣”陸羽之墓。
十幾年前,我讀了作家陳舜臣的《茶事遍路》,始對湖州有所了解,知道此地在浙江北部、太湖南岸。書里寫的“陸羽生平”“湖州刺史顏真卿”“境會亭”等,都是與湖州有關的人和事。每個故事都讓我感懷良久,唏噓不已。
六年前,我在廣州的一個茶文化博物館開講《禪茶十課》,深入了解過陸羽的生平,對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茶經》作者一直心懷景仰,希望有朝一日能到他的墓前供花祭拜,頂禮致敬。
在朋友的陪同下,我來到湖州城西南20余里的杼山妙境。暮色里,我們拾級而上,迎面而見一通大石碑,上書“唐翁陸羽之墓”,兩側神道石柱書有“自從陸羽生人間,人間相學事春茶”。佇立在陸羽墓前,仿佛面對日思夜想、久別重逢的故知,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傾訴,只得默默地將花籃置于墓碑前的石臺上,鞠躬三拜。
陸羽出生于唐開元二十一年(733年),逝于唐貞元二十年(804年),復州竟陵(今湖北天門)人,被后世尊奉為“茶圣”,祀為“茶神”。陸羽三歲時遭遺棄,被湖北竟陵龍蓋寺住持智積禪師收養。禪師占得漸卦,卦爻辭為“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遂取名陸羽、字鴻漸。陸羽自幼在寺院生活,對僧家自然親近。24歲那年,陸羽到湖州考察培育茶樹新品種時,便借宿于皎然和尚住持的妙喜寺。
陸羽常自稱為“茶山御史”,并提出“精行儉德”的茶道精神。從廣州出發前夕,我請書法家王子炎寫了“精行儉德”和“茶山御史”兩幅榜書,分別贈給杼山書院和湖州鐵佛寺。湖州想把杼山妙境打造成全世界茶人朝圣的文化高地,就像提到儒學便知曲阜、追溯華夏人文始祖便知黃帝陵一樣。愿有朝一日,杼山會迎來世界各地游人,開展豐富多彩的茶文化交流活動,共建充滿歷史感與未來風的茶文化博覽會與學術論壇。
湖州文化底蘊深厚,歷史文化名人星輝燦爛。魏晉南北朝時有史學家沈約、裴松之,文學家丘遲、吳均;唐時有詩人白居易、張志和,書法家顏真卿等;宋時有與柳永齊名的詞人張先、著作《武林舊事》的周密、以氣節傳世的文天祥、詩人兼書法家祝枝山;元時有書法家趙孟頫……在太湖南岸的湖州,陸羽從眾多歷史文化名人中脫穎而出,因他是文人雅士茶敘茶修時不可繞過的靈魂與標志。
陸羽生活的時代正逢大唐由盛轉衰。曾任平原太守的顏真卿協助平定安史之亂后,幾經波折赴任湖州刺史,這是他貶謫生涯的最后一站。這一年,顏真卿64歲,皎然53歲,陸羽40歲,他們成了喝茶吟詩、揮毫潑墨的“鐵三角”。
陸羽早期詩作留存下來的僅有數首,比較知名的有《六羨歌》:“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臺。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边€有一首《會稽東小山》:“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斷綠林西。昔人已逐東流去,空見年年江草齊?!痹诤萜陂g,陸羽的主要精力用在《茶經》的著述上,從而成就了世界第一部茶學著作。
像世人熟知的蘇軾和佛印一樣,陸羽和皎然也譜寫了緇素相交的千古佳話。一僧一俗,文心相通,情深意切。
陸羽與皎然的忘年之交,也讓《唐詩三百首》中留下了皎然的詩作《尋陸鴻漸不遇》:“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坶T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到山中去,歸來每日斜。”這首詩說的就是皎然尋找居于湖州青塘別業的陸羽,卻不巧碰上他進山采茶。此情此景,與賈島的《尋隱者不遇》情節近似,相映成趣。
陸羽去世那年九月,日本天臺宗初祖最澄法師來天臺山學習佛法。次年五月,最澄法師得到《茶經》及經陸羽培育改良的茶籽。陸羽是幾月去世的,史料沒有記載,如今也不可考了。最澄法師有可能沒見到陸羽,在歷史的時空里擦肩而過。但中國茶葉及栽培技術由此傳入日本,對日本茶道文化的形成和發展影響深遠。
從杼山下來,我于次日再回鐵佛寺。靜靜地站在梅花樹下,恍惚間看到滿樹紅梅,風吹過來,花瓣飛舞,落在我手中端著的紫筍茶里?;赝麣v史深處,兵荒馬亂中,陸羽和他的朋友們正是靠這一杯茶找到了心安之處。不由慨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天大的委屈,落入一杯茶中,也不過一絲漣漪。如何在茶席間照見自心、歡喜自在,才是值得我們去參尋的事。
一杯茶,超越二元對立,飛越生死大海。端起來,歡喜;放下去,自在。湖州之行,雖錯過了滿樹梅花,卻親炙了熨帖人心的杼山茶香。
2025年5月24日《中國文化報》
第4版刊發特別報道
《“惟有風光山色無年齡”》、
《上廬山的三個“沒想到”》、
《湖州訪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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