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立方》積極在期刊出版與高校文學教育之間搭建有效溝通交流平臺,助推青年寫作的活躍性和新生性。科幻文學是“創意寫作”的重要課題,自2024年1月起,《科幻立方》專門開設了《創意寫作》欄目,發表高校大學生的科幻短篇小說。該欄目由中山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教研室主任、作家王威廉主持,每期圍繞一個創作視角展開,讓我們看到“創意是如何生發的,是如何落實的”。截至目前,已刊發了來自北京師范大學、西北大學、中山大學、華南師范大學、復旦大學等10余位高校大學生的作品。未來,《科幻立方》將持續呈現高校新生代創作者的獨特文學視角和才華,期待有更多文學新人從這里嶄露頭角,登上文壇。
創意寫作
意識機制與權力秩序
主持人:王威廉
意識的本源,無疑是人類這一“高等生物”所面臨的最大謎團之一。在科技日新月異發展的進程中,我們對意識以及大腦的探索從未停歇,并且不斷取得新的進展。尤其是人工智能領域,參照大腦的神經元結構進行研發已然獲得了諸多突破性的成果。
但人工智能能否產生意識,它的機制如何,依然是一個黑箱,深深困擾著我們。而且,令人驚奇的是,這一謎團竟與前沿的量子力學有著緊密的聯系,讓意識的奧秘越發神秘莫測。
科幻小說向來熱衷于勾勒各種關于意識的可能模樣。1999年底,一部極具影響力的作品《黑客帝國》橫空出世,它提前給出了一種靈肉分離的奇妙狀態。這仿佛是21世紀的一個開篇:一個虛擬卻又無比真實的世界到來了。就當很多觀眾還直呼“看不懂”的時候,20年如白駒過隙,彈指而過,虛擬現實技術迅速發展,將所有的人都直接帶進了《黑客帝國》的世界里。
面對這樣的現實,無論意識之謎背后的物理學原理與技術如何發展,意識研究還有一個極為關鍵的維度,那便是社會學領域。意識與權力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且深刻的聯系。可以說,最為高效的權力運作模式并非著眼于對人的身體進行管控與驅使,而是直接深入人的意識層面施加影響。回顧人類社會早期的奴隸制社會結構,那時權力多是通過對奴隸身體的直接強制與奴役來體現,比如驅使奴隸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甚至直接剝奪他們的生命。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尤其自啟蒙運動以來,人類將理性奉為生命高貴的象征,認為每個人都具備自我決斷的能力。然而,步入算法時代后,我們越發清晰地察覺到意識存在著顯著的局限性。如今,每天所產生的信息量已然相當于人類過去幾個世紀的總和,面對如此海量的信息,個體顯然處于超載狀態,根本無力獨自應對。于是,我們不得不又依靠技術機制(尤其是AI技術)去接觸與處理信息,在這種嵌套結構中,我們對所處時代的認知與理解開始失去共識,變得四分五裂。
由此,權力的運作方式發生了顯著轉變,越來越傾向于如同《盜夢空間》所演繹的那般,直接作用于人的意識。通過各種媒介、文化、教育以及社會規范等多種手段,潛移默化地塑造、引導甚至操控人們的思想觀念、價值取向與行為模式,進而實現權力在更廣泛、更深入層面上的有效掌控與運行。
這就是我格外看重方東妮這篇小說《殷紅的圖騰》的根本原因。我尤其難忘其中所寫的紅色蛇形圖騰,將意識領域所含的高科技屬性跟人類的古老文化屬性并置在一起,有一種復雜的沖擊力。正如我們看到的意識與權力的復雜關系,人類意識并非僅僅屬于個體,而是具有群體性,是一種群體性的認同機制。
現代生物學發現,人的意識不光源于大腦中的神經元活動,還和腸道菌群分泌的神經遞質緊密相關。這意味著,意識并非僅靠人類自身就能產生。如今,馬斯克迅速推進腦機接口研究,設想意識若真的可以被獨立出來,那它豈不是失去了與其他生命的聯系以及成長的環境?這種所謂的“孤立意識”將會走向何方呢?這值得我們用科幻小說好好設計各種不同的思想試驗。
殷紅的圖騰(節選)
方東妮(復旦大學在讀研究生)
01
政罷,臣欲獻奇珍于王。王允。觀之,木制人形,形骸有一符也。
王問:“若有何能?”
臣曰:“王以手置符,可識得人意。”王疑而試之。
及明赤,木偶盡識王意。提筆:“午將何食邪?”果能識人意。
王愕然,問:“此物,他國者,以竊機密否?”答:“若木偶不舉,則惟木偶、王二者,自知耳。”然,亦有人言,人之識,如杯中酒。人急走,酒香難散。
王覺有理,命剖木偶,散倡以示內。是時,符之赤盡矣,即自燃,迄化為燼。
02
司猜測,他應該是整個房間中僅剩的一個人類了。
想到這,他起身,用指腹輕觸裝置。看似是個小動作,卻還是讓他的心臟有了微微悸動。
這裝置以線條一筆構成,像條還未發育成熟的蛇,吐著芯子,從一處實點出發,隨意爬行、轉彎,凸起的紋路精簡卻無序。掛在墻上,把它當成一個白底紅琺瑯的裝飾品也不賴,但因有未知的含義,令人不安。
一秒,十秒,三十秒。
沒有絲毫反應。
他所能觸到的區域也就幾平方米,也不知外頭的光景究竟有了哪些變化。在封閉時空中待久了,人就像掉進荒漠里,希望、生存、明天統統糅合在一起,成為執意出走這一意志的支撐。
他能肯定,自己對世界的感知帶有殘缺,包括記憶也是斷片式的。眼前像有階梯,四周卻是萬丈深淵,唯一能改變現狀的方式是登上階梯。但樓梯是有斷層的,上去的階梯某處會突然塌陷在大霧中,看不到出路。
外頭傳來發悶的聲響:“等監視機器有反應,估計得下半輩子吧……”司豎起耳朵,可惜一到關鍵部分,聲音就轉小,飄散在外頭的空氣中。
封閉的空間讓人毫無希望,沮喪、挫敗阻斷了司本能的胃口,倒是混沌的夢,更能激發出他的興趣。
高樓全用玻璃建成,能在夜晚倒映出滿世界的墨黛色。大樓周圍是深不見底的陷阱。一個女孩從頂層墜落下去,像只振動不起雙翅的鳥兒,唯有筆直地墜落。
沒有尖叫,沒有呼喊,只有呼呼的風聲。很快,看不見女孩了,只剩下風和黑夜。
回憶堆疊,司曉得有些記憶和他的肉體產生排斥,可又未能明確感受到這股力量的來源。身體里頭似乎還住著另一個人,和自己一起侵占了這副軀體。
倦意照舊襲來。
“那個墜樓的女孩是誰,跟我有什么關系?我還想知道為什么每次做夢總是看到你?”
“你的問題太多了。學會抑制自己的欲望,是第一課。”
“我想出去,總不能一輩子都被困在這吧。”司的內心有不滿,但沒有直接宣泄出來。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一步步走到司的面前。司舔了舔干澀的嘴角,說:“之前你明明說會幫我,還是說你在耍我?你是不是還占據了我的身體,或者我的意識?那些驚悚的畫面總充斥在我腦海里,是不是……”
男人打斷他:“你就沒想過怎樣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嗎?”
“那只能等他們所謂的‘能力覺醒’,體格變強,或許身體會有所改變吧。”
“你就沒想過其他方法嗎?”
“圖騰?”
像有魔咒在背后驅使著,司伸出食指找到一個實點,向上移約兩寸,從橘紅色過渡到胭脂粉,紅線流暢且拐出一個帶有十五度傾斜的弧線;接著朝東北方向拐出曲線弧度,朱砂紅、珊瑚粉、紅椒色均勻分布;接著,又要過渡顏色了……
等等,不應該是紅椒色嗎,怎么變了?嘶——突然有了凹凸不平的觸感,從鋒利線條的邊緣產生,加諸在他食指指腹上。血自傷口處滲出。圖騰上也留下了些血跡。
圖騰上扭動著的猩紅色,仿佛在邀請他加入一場奇異的盛會。他的聽覺變得敏感,像外接了條神經觸手,估計是那個蛇形圖騰的緣故吧。
耳邊變得嘈雜,是外頭的看守者:“喲!這間房里的人居然醒了。”
另一個聲音止不住嗤笑道:“誰知道呢,凡事都有意外。基數越大,意外出現的概率就越高。這都是第幾個能力覺醒者了?”
“趕緊干活吧。你去向上頭報告一下覺醒成功的后續事宜。”
“等他身份確認后,就沒我們的事了。”
雖然男子在夢境里總是冷冰冰的,但司潛意識里總覺得他是個好人。無論司多么不耐煩,他總是心平氣和地應對。他回答時的文不對題固然讓他很討厭,可不緊不慢的語調,總會吸引司想繼續和他交談下去。更重要的是,司總覺得他能帶自己解開謎團,只是時機未到。
“殷,我在這個星球統治的檔案信息里,大概只剩下這個字了。你可以叫我,殷。”
03
殷:
近況如何?生活物資是否都有保障呢?
氣候突變,跨國通信還被人為阻斷了。資訊匱乏、信息爆炸,兩種極端的狀態都令人惴惴不安。交通癱瘓,但人心的恐慌卻正在跨國蔓延,并展開無數荒誕的想象。
我覺得我必須干點什么,可自己連原因都沒搞清楚,對事情的了解也是從別人口中聽說,或者是從街道上的報道和動態那里獲知的。我連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都看不全,真的能改變現狀嗎?
記得你曾說過,某本小說里護士安慰病人說,扁桃體是人類能夠儲存恐懼的器官。有時候,我真想把體內的扁桃體摘下來,這樣,我就可以不那么懼怕。
親愛的禾子:
這會兒,我們真的只能靠手寫信件聯系了。
以前我總用精雕細琢的文字去精確描述數據表格。后來我才意識到,數據儲存也不是萬能的,萬一哪天出故障,數據丟失了,那跟用一把火把圖書館燒了沒什么區別。
我所在的實驗室,近來接到一個新的研究課題,是關于大腦構造與意識生成之關系的研究。有了新課題,意味著有活可干。如果這項技術還能給人類的生存造福,是再好不過的選擇了。
縱使見面仍遙遙無期,但還是要保持期待。
[Z國度生物實驗室]
禾子,我是殷。
前幾天,個人信件在我們的國度已經禁止通行了。以前,科技發達,用線上視訊就能聯系到對方,可我們卻仍想保留異地手寫信件的習慣,總覺得這樣會多些儀式感。萬萬沒想到科技通信會有被人為叫停的一天。現在倒好,我只能借助我們生物實驗室的名義來跟你通信了。
研究還是陷入僵局。我們常提的“物質”是實實在在能碰到的,但像思想、記憶這樣的概念,說白了是人為創造出來的,這就很難變得可視化。換個角度想,人是真實存在的,思想又誕生于人。每當有新的想法萌生,很像是在巖壁上刻字。那為何就不能找到一種類似容器的東西,來將其準確描述呢?
我們的研究又陷入了瓶頸,也找不到合適的實驗對象……
[Z國度生物實驗室]
禾子,是我,我是殷。
是出了什么意外嗎?很久沒有收到你的來信了。
如果自己投入心血的研究成果被拿去做不義之事,后果會如何?搗毀一切不亞于糟蹋了大家的心血,但如果假裝毫不知情,做著可能用于非法用途的研究,這完全違背人性。禾子,如果是你,你會怎么選呢?
若能通信,請發到實驗室來。我很擔心你。
04
眼前的猩紅在慢慢褪散,司睜開眼,恰好對上了窗格外的一雙眼睛——眼眶凹陷,眼神中帶著逃避。事后,司想,那雙眼睛的主人估計是來給他送飯的人。
除了外在軀殼,人的內在還有隱藏空間。從內部縱向延伸下去則會是另一番天地,里頭矗立著一座寂靜的古城堡。這種建筑物容許你穩妥地放置不能對外人語的秘密、計劃、心事,又不容侵犯。
司意識到自己首次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堡——屬于那雙眼睛的主人的記憶。此時,他耳邊傳來殷的聲音:“別忘了!專注,專注,專注。司,要專注。記住,你就是他!”“嘭”,宛如鐵器破裂的聲響,格外清脆,黑白紋路的墻壁上有裂痕在蔓延,隱約間總見蛇形圖騰在閃現。
“必須集中意志,專注。”陌生感在慢慢退去,窺視他人的不安和羞恥感也被囫圇吞咽。有些聲音在回響,司知道,這是屬于對方內心深處的懊悔。青年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的態度,在他意識里頭是那么真實,真實得讓他毛骨悚然。這般夢境體驗,真叫人畢生難忘。
就在司被夢境中沖擊性極強的畫面所困擾時,粗暴的吼聲中止了他的思緒:“十一個月外加十三天前,使用口服噴劑。意外出現能力覺醒滯后癥狀。昨日下午五點四十九分零八秒,完成能力覺醒。目前生命體征正常。可抵達戰場。完畢。下一個!”發令者的嘴角抿成一截黑色線段,四肢則被肉乎乎的軟組織所包裹。
“你,馬上加入戰爭,聽到沒?要我說,你們這些蠢貨,遲遲沒實現能力覺醒,就該直接被處決,別活著浪費所剩不多的資源。”
在司看來,所謂的戰時領域和徹頭徹尾的謊言沒什么兩樣。實際上,能力覺醒者早已死亡。覺醒后,他們無法交流,也不需要食物與睡眠,只剩下肉體。圖騰上的血脈顏色就是能力覺醒者生存的養分。直到機能到了極限,圖騰褪為灰黑色,宣告著生物機能的徹底耗盡。
戰場,去還是不去?司根本沒得選,只有“去”這個唯一選項。最后,他被推搡著完成了檔案登記。
外頭的世界已經沒有了太陽,也沒有月亮。重歸以往有序的日常看起來毫無進展。巨大的生物骨架堆疊在一起,四周的霓虹燈的光閃爍著。司注意到霓虹燈的源頭是空中一個透明電子板。上頭用數據算法推演著倒計時,催促每個活著的人參與到戰斗中:“各位幸存者,上一場戰爭剛剛結束,請時刻準備好面對下一場戰爭的到來。它會在明天、下一小時、下一分鐘、下一秒鐘,或是現在,就到來。”
05
戰時各領域里隨機散布著攝像頭,用來監測這里的一切。至于最終成像是保存到哪個儲存芯片中、由誰觀看與保管,那就不得而知了。廢墟里頭彌漫的詭異光線正朝著一個統一的方向匯聚。
來的是一群人,腳步聲如金屬對大地的蹂躪。他們像一群朝圣者,朝光源走去。他們的脖頸上有司熟悉的蛇形圖騰,卻是灰色的。如發酵面團的臉上,是近乎扭曲的病態五官。從遠處看,分不清男女老少,皆是同一副軀殼。
光源來自一個巨大的透明玻璃球,閃爍著刺眼的光芒。它的直徑比十個能力覺醒者的身高合起來還要長。而在司看來,玻璃球照射到的區域,呈現出白色弧線光圈,光暈層層疊加,伴隨著難以驅散的高溫,把人裹挾在無力感中。
光圈和它釋放的超聲波能精準地攻擊一切東西。這群覺醒者走過去,無異于自投羅網。司向前一滾,躲過光線的追擊。光譜掃描順利成像,接下來,光譜數據達到一定數值后會引發異常信號。司打算借此時機來暫緩這批能力覺醒者的行動。“待數據改變,牽引出霓虹燈閃爍,光源方向改變,勢必會成功轉移覺醒者們的注意。”
接下來,司的一連串操作一氣呵成,可他也不可避免地暴露了自身的位置。更多的覺醒者朝他擁來,而且,來者不善。
司急得臉色發紅。他一輩子沒碰過槍。難道自己要朝暴走的覺醒者開槍嗎?即使他們已喪失理智,自己又有什么資格去朝同類射擊呢?
尖銳的槍聲劃破空氣,司清楚那不是從自己的槍膛里發出來的。最后,這顆子彈穩穩嵌進一只左臂。手臂上的蛇形圖騰像一團活過來的火焰,隨即由殷紅轉為灰黑色。
子彈劃破空氣,一顆顆接連不斷,巨大的身軀紛紛倒下,激起不少塵埃。
一連串變故,讓司瞠目結舌。
女孩身形小巧,卻有異于常人的戰斗力。若非如此,司現在也不能活著看到她,還有站在她后頭的殷。
劫后余生,司的腦中一片空白,身上的傷口正在滲血。有線條轉彎、延伸,蛻變成蛇形模樣,胭脂粉、朱砂紅、珊瑚粉等色彩逐層遞進。司覺得自己正和一位老朋友交流,原先的世界仿佛被添上平方符號,拓展多一倍的容量。
“我怎么會一整天待在實驗室?這一聽就不像是我會干的事。”司喃喃道。
殷終于現身,開口說:“那是我。”
“天天待在封閉房間里,吃一樣的飯菜,也是你的實驗室生活嗎?”
“那是你。你才被放出來沒多久,這么快就忘了?”司一聽,意識到,這是自己在被判定為能力覺醒前過的枯燥日子。
“我記混了。畢竟,不論是在實驗室,還是在封閉房間里,那種對時間失去感知的體驗實在是太像了……”
“你難道就沒意識到你的特殊之處嗎?”殷問。
司說:“我知道啊。只是我和你之間的記憶區別太大了,這不得花點時間才能適應嘛。”
之前,憑借殷的意識,司能在短時間內迅速了解國度面貌。只有雙方的大腦都接近于宕機狀態才可能啟動意識共享,或是通過與圖騰的直接接觸來迅速觸發意識共享的狀態。但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后者的可能性幾乎為零。與其說記憶類似于在巖石上刻字,倒不如說處在意識的汪洋中,記憶的改變更像是冰川的融化和重新凍結。在消解與凍結間,雙方由此綁定,矛盾的觀點總能博弈出更占上風的一種,個體隱藏起來的傾訴也蕩然無存。
殷說:“縱使有如此多的不一致,可偏偏是我們倆能共享,那就在此不一致上來達成一致吧。”即使此處沒有勇者創造奇跡的故事,三個人依舊決定朝前走。
他們很快注意到,又有新一批能力覺醒者正朝前方聚集。一個光源,正源源不斷產生白光,發號施令般召喚著附近的覺醒者們集結。各種聲音嘈雜得像一鍋燒焦的粥。
有個落單的覺醒者發現了司的藏匿地點,他扭曲的瞳孔快要跳出眼眶,眼白里滿是復雜如藤條的毛細血管。
“圖騰在他后背左上方,認準紅色,快點瞄準那個圖騰。開槍!”這便是意識共享的好處,二者綁定下,無須開口和時間延遲,殷的提醒瞬間就傳入司的意識中。可依舊來不及。覺醒者的左腳上抬,遮蔽掉他上空的視線。不過,響起的反倒是悶哼聲,龐然大物連連后退。
司癱軟在地,回頭才意識到,原來,女孩早已繞到背后,補了關鍵一槍。她扭動關節的姿態,仿佛在對軀體的一些接榫處加以潤滑。
站立、匍匐、睜眼,死亡的姿勢有很多,生命技能耗盡之后,便是干枯地杵著,沒多久就蛻變成硬邦邦的石頭。黑暗中,風像刀子一樣,刮蝕著這些尸體。最終,陳尸風化成碎石,或是細沙,和霧霾融為一體,又在風中消散。
那處光源漸漸顯露出來,不是原先預想的玻璃球,像是有什么支撐在那,一動不動,徒勞地發著亮光。
06
[Z國度每日動態]
抗爭或是談和,我們該何去何從?
——關于全體公民應盡義務通知書
Z國度的全體公民:
形勢嚴峻,長話短說。為保護人類的利益,經協商,Z國度決定發布幾項臨時新增事項,現以每日動態的形式呈現如下:
第一,此次外來文明襲擊,來勢洶洶。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戰時狀態自本通知發布之刻起,立馬啟動。生存的意義為重,一律以戰時戒備狀態的需要為先。
第二,每個人將生成自身的電子身份認證。若無個人身份認證,看守者有權對個人進行監控與管制,無須持有授權令。此項條目,是為了防止外星人員偽裝成人類,潛入星球各國度,竊取人類重要機密。
第三,全體公民需要服用口服噴劑。國度將給每個公民免費配備口服噴劑。
第四,近來警察局收到多起人口失蹤的案件,這是威脅到人類群體生存的原則性問題,所以管理高層對此極為重視。據一個多月以來的調查,已經有證據表明,人口失蹤與此次外來文明的入侵有關,礙于個人隱私需要,相關證據暫時不予公布。
總之,生存大于一切。必要時,需要全體公民上戰場。為確保大家的安全,請在近期盡快服用口服噴劑,為國度發展承擔應有的責任。
若有疑惑,可就近找看守者詢問。以上臨時事項將視情況進行調整。請實時關注本國度每日動態。
07
司有時很好奇,為何那一米多的人類軀體中能包裹那么多難以道明的想法。很多時候,沉重得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情緒,縱使能化為物理實體,也讓人承接不住。
他不想讓對話朝不可控的方向發展:“殷,你總是那么理智。但你該清楚的,那個女孩……”
“她救過你幾次。”殷辯解。
“正因如此,我才害怕。我試了幾次,根本讀取不到她的意識,也根本不了解她。未知才是一種真正的恐懼。為什么她總能在關鍵時刻救下我們,而我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殷說:“也許你的讀心術并不是對所有人都有用,偶爾會遇到特例。”
司最初也是這么想的。之前有段時間,能力覺醒能通過人與人之間長時間的接觸來直接獲得。但是司一直也沒能實現能力覺醒,他把原因歸咎于自己不合群、喜歡獨處而根本沒有資格來獲得能力覺醒的機會。后來,國度禁止這種通過直接接觸而不受控制的覺醒行為,改為所有幸存公民依舊服用口服噴劑,方便對能力覺醒者加以管控。
司知道,他們現在可能是周圍僅剩的兩個人類了。“我還能讀出少部分能力覺醒者殘存的記憶,這說明他們其中有些人不是完全人性喪失殆盡。”司繼續說,“她根本就不是人類。”
“不,她和我們一樣……”殷有些心虛道,“你能讀取別人的意識。誰也不例外。所以,我又能在你面前去隱瞞些什么呢?”
“殷,你不可能永遠逃避下去,我讀取過你的內心了。”困境中交流也是傳遞能量的一種方式。司把讀取來的意識東拼西湊,就像一面即將完成的大拼圖。這幅拼圖即將完工,最后幾個碎片已握在手中,只是司不知道是否該把這幅拼圖給拼湊完整。
殷喊道:“該死,我居然忘了這點。所以,你都知道了?這樣也好,不用我再跟你解釋。”
“好像我真實的記憶是從走出那間金屬屋子之后開始的,我見到了憤怒、悲傷、哭泣、平靜、冷漠,唯獨沒有看到歡樂。難得的一點欣喜,還是我通過讀取你的意識才看到的。”
“我的意識?”
“對啊,在你和禾子通信的記憶里。她參加了國度的意識改造試驗吧?她現在在哪?”
殷沮喪地低下頭:“曾經我以為自己能做點什么,為別人而不是為自己……現實卻是,那些改造犧牲了大部分生命體。只有極少數者才成功。”一旦人與人之間有了情感的羈絆,就容易成癮,難以戒掉。司和殷,都懂得這種感覺。
“你背叛了她?”司問。
“什么?”殷的情緒正走向崩潰的邊緣。
“禾子。”司讀出了殷隱藏著的秘密。
“當不得不做出選擇時,你知道是什么感受嗎?”殷吐出來的字像廢紙簍里揉皺的一團紙,蒼白空洞。隨即,他又意識到對方的特殊性:“我當時不想這么做的。我選擇和統治層的女管理者在一起,只是為了能活下去。當時太亂了,實驗室研究也被叫停,誰都不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
司和殷的爭吵還牽扯出女孩的一段記憶。視線一路踉踉蹌蹌來到一座玻璃樓里,畫面又不太連貫,她好像看到有一個物體正從頂層筆直墜落,如同一只振動不起雙翅的鳥兒。拉近,再拉近,那個躺在地上的人,和她有一模一樣的臉。
(刊于《科幻立方》2024年第6期)
主持人
王威廉作家,文學博士,中山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教研室主任;著有小說集《野未來》《內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倒立生活》,文論隨筆集《無法游牧的悲傷》等;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花城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華語青年文學獎、華語科幻文學大賽金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等。
作 者
方東妮二〇〇一年生,復旦大學中文系研究生在讀。作品散見于《特區文學》《青春》《科幻立方》《星星》《粵海風》等刊。曾獲第二十七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
科幻立方雜志
百花文藝出版社原創科幻文學期刊,創刊于2017年,以“彰顯科幻動能與人文沉思的交互影響”為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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