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能力是一種感覺,還是一種狀態?是一種失語,還是一種被剝奪?
來自北京的藝術家胡曉媛,今年3月底在香港大館完成了她的個展《異路》,其中,“失能”成為整個展覽的關鍵詞被反復提及。展覽中,胡曉媛將綃、鋼絲、木材等材料重組,通過一系列裝置和繪畫作品,賦予材料新的敘事。
《異路》展出作品(局部)
NOWNESS最新短片記錄下胡曉媛與王姝曼的一次對談。王姝曼是《異路》的策展人之一,在大館,她們從“失能”出發聊到宇宙,并思考:在慣性的路徑之外,其他的異路是否一直存在,只是它鮮有人知,以至于被忽略。
2007年到2008年前后,是胡曉媛人生狀態最低谷的時間點。
身體發出了警示,她長時間入睡困難,或是甚至無法睡覺。她曾前去就醫,尋求讓自己回到所謂“正軌”上的方法,也反復思索自己是哪里出了問題。失去能力之后,漫長的探索將她引向了一個新的思考方向:當人們在按照慣有路徑去考慮“失能”問題,是誰定義了“能”?是她出了問題,還是她太過信奉一種被視為“能”的社會規范或是結構?
在她開始養花之后,問題得到了一些解答。
有一段時間,胡曉媛迷戀植物,熱衷于把各式樣的不常見的植物買回家,耐心培養,期待它們能旺盛生長,按時開花。然而,植物有自己的想法,有些植物的花能一連盛開數月,有的一輩子也見不到一朵花來。大紅色的木槿,一年四季都開花,但一次只熱熱烈烈地開出一朵,一天或一天半后便謝了。
人類社會中被極為重視的時間或是過程的概念,在植物的系統里的定義卻十分多樣化。并非越早越好,也并非越多越好,植物并不互相比較,也不會對自我的節律產生質疑。這給胡曉媛帶來啟發。
王姝曼同樣看到了植物中無法被人的意志所撼動的部分。她提到某一次策展經歷,當時與另一位藝術家討論他工作室中的“蘭花”是否也可以成為展覽的一部分,透過其生長形態探討自然之律。但在臨近展覽時,突遇寒流,原本異常堅韌的植物未能存活。她意識到,人類想要賦予植物的價值和意義,在大多數時候只是一廂情愿的念想。
如果無用和有用之物的界限本不清晰,或許能激勵人們對何為“能”,何為“失能”的重新思考。于是,胡曉媛開始收集廢料遺骸,或是那些被認為已經毫無價值的細碎之物,再用一套自己的邏輯和構建的方法,帶給它們一些重新存在的角度。
在兩條村之間的一個“三不管”地帶,一間小廟里,胡曉媛撿拾到兩道已經被白蟻蛀蝕過的木梁。她自制了一個巨大的電機,將木梁內部掏空,再用綃,即生絲,包裹缺口,在其上極細致地描繪出木紋的樣子。畫完后她將其揭開,在原木上涂上一層白漆,再附上臨摹了紋路的,半透明的綃。通過這個方式,原本的木紋被完全覆蓋,繪制的版本取而代之。
相似的做法也被投入到其他的作品上。用綃將石榴、百香果緊緊包裹,她在上面描繪出果實表面的所有斑紋。在展覽進行的過程中,果實逐漸萎縮變小,綃也發生變化,像是蟬羽化后留下的一具空殼。干癟的果實和形變的綃,與最初飽滿的果實都相去甚遠,卻又都承載了果實特質的一部分——借此引申出一個問題,什么才使真實?
這些作品是胡曉媛從2008年一直延續至今的實踐的一部分。她投入漫長的時間與大量精力,改造大小與樣式各異的廢料,但并不意圖給它們賦予新的用途——廢物再利用的通常途徑,而是以一種不易察覺的,詩意的方式,讓某種新的層次從中浮現出來。
可用與不可用,能與失能之間的距離,人們要更多時間來觀察,作出判斷。“這個行為過程不是要去賦予誰新的生命,我沒那么有能量,只是想向人們提示一些我看到的部分。這些部分對我來說非常有共感或是價值。我愿意站在這兒指向它,想看的人可以看過來。”
《異路》展覽入口的第一件展品《心皮 一》,是一支高高聳立在地面上的魚叉。魚叉的上半部分銜接著切開的葫蘆,內里被鋼絲、鐵絲編制的結構取代,包覆以半透明的綃,一路向上延伸,維持著微妙的平衡,綃做成的一團,像是果實又像是一口氣息,懸在頂部。它的總高度超過三米。
《心皮 一》
胡曉媛說,這件作品做到最后,她成了一個“結構工程師”,普通的金屬絲無法立得太高,容易倒,為此她絞盡腦汁。最后,她讓金屬內芯的下半部分用鋼絲實現,上半部分則需要鍍上更輕的金屬做特殊處理。創作的過程中需要一直計算重心,不斷調整配重,就像在打造一幢直插云天的摩天大樓。
這是胡曉媛創作中“理性腦”的一面。她覺得自己的理性是感性的骨骼,自己實際上屬于高敏感基因型,這讓她總能共情許多社會框架之外的事物。
她陪小孩去商場買玩具。面對柜子上似乎一模一樣的毛絨小熊,他們逐個翻看,卻覺得每一個都不同:有的小熊看著高興,有的則好像悲傷一些,或是閃爍著調皮的神色。這些差別的來源很微小,不過一處針腳、一道縫線、一縷毛發的角度,就足以讓她感受到截然相異的情緒。
她的創作多以裝置或繪畫的方式呈現,對材料的運用讓人印象深刻。但不同于許多裝置藝術對空間的強勢占奪,她善用綃、墨與木頭等介質,傳遞出輕盈細膩的情緒。即便是作品中出現鋼筋、鐵絲,也是纖細的,與這些材料給人既往的粗獷印象有所不同。
王姝曼對這種材料的運用印象深刻。作為策展人,她同樣好奇不同的材料,尤其是那些常人看來已經是“棄物”的材料,是如何走進了胡曉媛的視野,并成為了她作品的一部分。
“世界上從來沒有兩樣東西是一模一樣的,哪怕是工業化流程的產物。”胡曉媛篤信。這份特殊性,成為她一直以來材料選擇的首要前提:她需要感知到一個材料在既定框架外的獨特之處,以及這使之獨一無二的部分與她自身的某種關聯。她稱之為,“難以形容的初始紐帶關系”。
這樣如同靈光乍現的情感時刻,激發了她看似隨機的撿拾和收藏。這些“藏品”中,有布著汗水油脂印痕的床板、城市建設留下的廢棄鋼筋、腹足綱生物死去后荒置的居所——螺的化石與殼,以及已經不再被使用的舊魚叉……
搬回工作室后,胡曉媛對它們展開觀察,觸碰,和考據,通過不同方式,讓這份潛在的情感聯系逐步變得真切,再通過創作放大這種情感。在提倡“鈍感”的時代氛圍下,她的作品傳達出一個信息:雖然不易察覺,但差異是確實存在的。
王姝曼對胡曉媛的創作給出了兩種角度的理解,一方面,可以說胡曉媛給這些表面上已經失去功能或生命的材料,賦予了新的敘事;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認為生命本身就有不同的潛能,只是在胡曉媛的發掘下,我們看到了世間萬物原本不為人了解的一面。
最終展覽的焦點落在了“失能”的概念上。王姝曼談到,這一概念和當下人們普遍的焦慮狀態如影隨形,尤其是在疫情之后,人們對“失能”有各自的體悟。“今天的時代確實是變得有點怪。”胡曉媛說。全世界范圍內,許多令人困惑和難以理解的事件在同時發生,“而且好像都不在我們慣常想象它變好的路徑里,而是變得愈發糾纏和失控。”
在慣性的路徑不再暢通之后,很多人開始想要尋求一些新的路徑,開拓出新的可能性。《異路》這個展覽,正是帶著這樣的觀察和思考而呈現。“異路”的名字表達了這種有些茫然的探索,而展覽的英文名“Veering”則預示著一種積極的可能,一種突然的轉向。
“如果你問我異路在哪里,我覺得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胡曉媛表示。但在她心目中,在主流道路之外的異路一直都是存在的,“我只希望能搭建一個場域,使用區域的間隔,光線的偏差,讓大家重新回到一個可以思考這一問題的語境里。“
讓人下意識覺得清晰的,對于生命的態度,也不總是非黑即白,而是充滿對抗,在拉扯中不斷推進的。
在胡曉媛最為熟悉的材料——綃的身上,這種對抗便十分突出。
最初認識綃是從媽媽那里。那是一塊保存了很久的,不知該用在何處的布料。媽媽已經不記得它的名字,只知道是真絲的。將經和緯線各抽出一根,點燃,它就會抽縮成一團脆弱的黑色小球,湊近能聞到蛋白質燃燒后的味道。
胡曉媛對綃的初印象十分奇妙。它的透度是半透明再多一點點,材質挺括,而不像印象中的絲綢,只是柔軟的一灘。隨著她開始使用綃進行創作,更多有關這種材料的信息隨著她的搜索浮現出來。
綃是歷史久遠的材料。在東漢學者許慎的《說文》中存在這樣的描述,“綃,生絲也。”而它的生產方式,至今也保留著原始的暴力。要從繭中取出蠶絲,需要在特定的瞬間用合適的溫度將其蒸熟,以保持完整的蛋白質鏈條,然后將繭浸泡在水中,松開纖維,再將絲一點點繅抽出來,捻合在一起。
這種暴力也被王姝曼敏銳地捕捉到,但她并不認為這種殘忍是需要回避的。相反的是,她看到在胡曉媛并沒有強加一個批判的視角在這種材料上,而是將綃的復雜和真實袒露在展覽中。
胡曉媛也知道,使用這種材料本身是有爭議的做法。“在表面上看,其實你無法察覺(這種暴力)。你會覺得它好像很美,甚至是有一種異樣的美感。”胡曉媛說,“但細致地去反觀它背后的制造過程,里邊有很多結構層面上的暴力環節,好像是我們已經默許和認同了的。”
在此之上她付諸許多思考,最終得出,自己并不想給它劃上對還是錯的結論。“無論對還是錯,在現有的社會邏輯下,有我沒我它都在運作。但怎樣去觀察和思考,將它引申成一個問題,這是我想去做的事情。”
比起二元的分化邏輯,她更相信,如果想看清一個事物的本真樣貌,必須要先清晰整個系統的多元和復雜性。正因每個人都獨一無二,就意味著并不存在所謂的絕對的陣營,或者說,所有的陣營都是松散可變的——而她更是這其中不斷在持續變化的典型代表。
2023年疫情之后,面對重新開放的世界,胡曉媛展開了一場北歐之旅,想要在極寒極遠之處漫無目的地自我放逐一下。她也將這次放逐之旅記錄下來,制作為影像作品《放逐志異》。
在冰島,海面反復出現,成為重要的意象。由于很晚才學會游泳,她很害怕水。在法羅群島時,她乘快艇在海上游覽。艇速度飛快,深海咫尺之遙,面對無垠的海域,一陣深刻的恐懼突然猛地向她襲來。但當最初的恐懼過去,在某一刻,她的感受發生了轉變。
從前,相對于宏大的世界,她覺得自己是微小的,隨時會被吞噬。她始終是在一場無法逃離的對抗中絕對微弱的一方,并因此感到恐懼。但這趟旅程之后,直面過被吞噬的可能后,她感到自己跟世界的關系產生了一些變化,好像可以接受這件事了,“我突然覺得我跟它其實是一體的。”胡曉媛說,“我覺得其實我也是整個宇宙意志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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