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喪心病狂周公子。
那天,我刷到了儲殷老師聊“全女模式”的視頻,順便又去看了詹青云在b站那場辯論賽上的發言,斗膽想跟你們討論下這個話題。
當然,我也不是對“全女模式”感興趣,我甚至覺得這樣的話題沒有太多討論的必要。我更想借著這個話題,跟你們討論一下女權主義背后被掩蓋的階級性和沉默的大多數。
顯而易見,這樣的討論相當危險。在碎片化、極端化和情緒化的輿論場,容易站隊的議題,并不需要理性的討論。
當然,我無意討好任何人,也無意激怒任何人。我只是覺得,一個自詡體面的內容創作者,不能只迎合流量,而不說真話。
1
一開始看到“全女”這個詞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全職婦女”的意思,我以為這是個家庭倫理話題,這正好撞在了我的槍口上,我可太愛看家庭倫理劇了。
看完了才知道,這本質上是個消費話題。“全女”指的是全是女性的公共空間,如女性健身房、女性書店、女性車廂等等。
一提到“全女”話題,我就想起了我媽。
很多朋友可能想不到,我媽也是女性,理論上來講,她也應該是女權主義或女性主義討論的范疇。但事實上,在炮火連天的性別輿論場,我媽這樣的人,連炮灰都不配是。
我媽的經歷,幾乎與時下熱議的女性話題絕緣。
我媽年輕時的那個年代,“男凝”是不用討論的,因為那涉嫌違法犯罪。在那個年代,聽鄧麗君、蹦迪都是違法的,那會兒有個罪名叫“流氓罪”。
我媽也很難作為在職場上被父權壓迫的典型案例。
她一輩子都是農民,在我們村,這個職業對女性也沒有任何優待。在我很小的時候,還沒有收割機之類的農業機械,都是人拿著鐮刀割麥子,跟《白鹿原》的時候也沒啥太大區別。我媽這樣的婦女同志和我爸一樣,都是完整的勞動力,都要在烈日之下搶收麥子。
在我們村,幾乎所有職場議題都沒法展開討論,因為這樣的職場對女性公平到殘酷。她們可能最想討論的是,干活的時候,男女能否不平等,能否不讓女性去收麥子。
我媽唯一可以參與討論的女性議題,就是家庭問題,和我們村幾乎所有婦女同志一樣,我媽自結婚之后一直都是全職家庭主婦,甚至都不能說她是全職,因為她還要干地里的活兒。在我們村,幾乎所有已婚女性的命運跟我媽都差不多,而且不幸福。我的童年,幾乎是在我爸媽日復一日的吵架中度過的。
貧賤夫妻百事哀。
我剛大學畢業的時候,做了記者,滿身的正義感和正能量。我媽的生活一如既往,偶爾打電話,多數也是抱怨我爸種種的不堪。我覺得我媽也沒有必要忍了,要做個獨立的個體,追求自己的幸福。那段時間,我甚至起草了離婚協議書,要求我爸凈身出戶。
我也忘了我爸有沒有簽字,但這件事也不了了之。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媽并不想離婚。像她那個年齡,幾乎沒有辦法找到一個體面的工作養活自己,也根本沒有可能找到一個比我爸更好且年紀相當的人了。她唯一的選擇就是跟著我生活,讓我養著,那意味著她要脫離自己所有的社會關系和生活舒適圈。
站在她的立場考慮,和我爸離婚無疑是比較差的那個選擇。
在農村,絕大多數女性的處境都是我媽這樣的處境。她們不是不想做獨立女性,她們只是做不到而已。
事實上,絕大多數低收入階層的女性都面臨著我媽這樣的處境。跟她們討論“全女模式”對她們處境的改善,就像跟她們討論俄烏戰爭和人工智能對她們生活的影響一樣,不能說一點影響沒有,但那些東西,離她們太遠了。
遠方的討論再熱烈,也沒有辦法很快改變她們近身的處境。你當然可以說,在遙遠的未來,或許可以。但以我媽的身體狀況和年紀,肯定是等不到那個遙遠的未來的。
2
我媽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她是家里的老大,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她上初中的時候,已經恢復高考了。據她說,她學習很好,一直是班里的學習委員,但她連中考都沒參加。那個時候,農村已經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了,土地分給了各家各戶。我姥爺那會兒種棉花,這是一種非常需要人力的作物。家里缺勞動力,就讓上初中的媽媽輟學了,回家種棉花。我媽問能不能讓她考一次,考上了也不去上,但沒有被允許。
就這樣,我媽從此失去了上學的機會。
后來,他們三姐弟中,只有我舅舅上了大學。而我媽,一輩子留在了農村,成為一名農村婦女。
我爸就像《平凡的世界》里少平的姐夫王滿銀一樣,經常不著家,家里的農活經常是我媽獨力承擔。我童年里印象最深的場景,是在熱日炎炎之下,我媽背著噴霧器,在望不到盡頭的玉米地里打農藥。
你當然可以解釋為這是父權制對婦女的壓迫,如果我的母親早日接受過女權主義的教育,早日覺醒的話,她早就應該站出來反抗這樣的體制,追求個體的獨立和幸福。她的懦弱和不反抗,是造成自身惡劣處境的根源。
這樣正確的廢話當然沒有任何問題,但這樣的要求于我媽而言,過于殘忍和苛刻。
任何一個主義,面向的都是廣大的群體。而每個個體,要生活在具體的命運里。
我姨和我媽出生在同一個家庭,但生活的軌跡截然不同。她參加了兩次中考,都以失敗告終,后來還去學過理發,但也沒能成為理發師。
當然,她現在的生活和我媽差不多。
同樣的家庭,為什么我姨可以考兩次而我媽一次都不能考?
唯一的原因就是我姨性格剛烈,非考不可,而我媽很輕易地就遵從了我姥爺的安排。
我想說的是,每個人,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面對的都是自己最具體的生活。
你當然可以說我媽的命運是因為父權制的壓迫,但她面臨的那個巨大的概念,其實就是我姥爺。
那天下午,我還特意跟我媽討論了一下全女模式,當她終于聽懂這個啥東西之后,評價只有短短一句話:有錢燒的。
在我們那里,一名婦女累死累活在工廠里干一個月,可能也就掙三千多。在飯店里給人刷碗,刷一個月,不到2000塊錢。
這樣的女性,別說全女健身房,她們連健身房都沒見過。她們每天勞動累得要死要活,哪有余力去全女健身房花錢健身呢?有這點力氣,不如去菜地里鋤會兒草。
像我媽這樣的非女流女性,是被排除在主流的女權討論之外的。但在中國廣袤的大地上,這樣的女性卻是沉默的大多數。
你當然可以義正詞嚴地罵她們自甘墮落、不知覺醒,甘于被壓迫,甚至充當父權社會的幫兇。但她們,每天都要面對的,不是主義,而是生活的主意。她們的生活,不是看一看上野千鶴子或者女權短視頻就能輕易改變的。
我媽經常引用的一句名言是:夜里思量千條路,早起依舊賣豆腐。
賣豆腐才是她們的宿命。
3
前段時間,大同訂婚強奸案二審宣判了,這引發了新一輪的性別爭論,焦點是“彩禮”和“訂婚等不等于性同意”。很多朋友問我的觀點,我的觀點其實非常簡單,我一直都認為,“彩禮”是男權社會物化女性的一種非常腐朽落后的手段,不應該存在。但這起案件跟彩禮沒有關系,這是一起強奸犯罪。
關于第二點,我的觀點也非常明確,訂婚不等于性同意,無論進行到哪一步,雙方都有隨時叫停的權利,如果不尊重另一方的性自主權,就是強奸。所以,我認為,結婚也不等于性同意。很多朋友可能會說,如果對性同意的界定如此嚴苛,男生還怎么敢和女生談戀愛、結婚呢?稍有不慎,就有被判刑的風險。
我的老粉都知道,我是一個愛情和婚姻的雙重懷疑論者。我認為,愛情是想象的產物,婚姻是社會的產物。愛情和婚姻根本沒有關系,它倆唯一的交匯點可能都有點荷爾蒙的驅動。
事實上,親密關系的基礎首先是信任,如果雙方整天跟個會計一樣拿著計算器互相算,就不要宣稱自己在搞對象了,那就是做買賣。做買賣有賠有賺,這不是很正常嗎?
如果你想規避掉風險,就不要把親密關系當成買賣,或者說,不全部當成買賣。
但我也要承認的一點是,在消費主義和貧富差距愈演愈烈的當下,戀愛和婚姻的物質成本越來越高,人與人互信的成本也越來越高。高過一定程度,戀愛和婚姻就是一件得不償失的事情了。
在不久的將來,在男女平權深入人心之后,這種狀況會改變嗎?
我覺得幾乎不會,因為人性不會變,一切都資本化的邏輯短期內也不會變。
剪輯怒斥我說,按你的邏輯來講,中國的結婚率不是還得下降嗎?
我也不知道,我覺得剪輯能過好自己的日子不給國家添麻煩就很好了,她再努力,似乎也改變不了一個國家的生育率。
4
我其實最想表達的一個觀點是,像“全女模式”這樣的女權主義討論意義并不大,甚至是帶著濃厚中產階級審美趣味的自娛自樂。因為這樣的討論是需要很高的門檻的,起碼需要很高的文化資本。
像我媽這樣的沉默的大多數起碼就被排除在外了。
真的經常去健身的女性有多少?去健身且需要全女健身房的女性又占多大比例呢?經常去酒吧的女性有多少?需要全女酒吧的女性又有多少呢?
如果比例微乎其微,對這件事的討論再天花亂墜真的有助于改變整個群體的命運嗎?
我不是說全女場所不好,但這是市場經濟,所有的場所都有它的經濟成本。
如果全女酒吧有利可圖,不用你呼吁,肯定早已遍地開花了。如果人家花了大錢經營這個不掙錢,你是不好拿著偉大的道德意義來要求人家不接待男性的。如果人家不這么做,不是歧視女性或者父權壓迫,僅僅是人家也需要掙錢而已。
我一直都說,主義是有門檻的,坐而論道是需要物質條件的,說白了,不是什么人都配整天聊主義的。能在輿論場侃侃而談“全女健身房”的人,至少是受過高等教育也不面臨著迫切的生活壓力的人。
我媽每天要活在開門七件事中,是否讀過上野千鶴子,是否知道“全女模式”,對于她的生活,不會有任何改善。我甚至覺得,她最好不知道。有這個時間,刷點短視頻快樂一會兒不好嗎?
對于剪輯也一樣,我跟她討論全女模式的時候,她對這個東西無感。她說她選健身房只看價格和距離,里面有沒有男的不重要。而且,她喜歡男教練。
但她很害怕,她覺得這樣的想法很可怕,可能是被父權社會壓迫已久,早已習慣了。
我想說,其實不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只要你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別人灌輸給你的想法生活,就是了不起的獨立女性或男性。
在此時此刻,其實大多數涉及女權主義的討論都越來越淪為“消費符號”的討論,什么樣的女性是獨立女性?一個人要怎么做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獨立女性?很大程度上,這跟生活方式有關,而生活方式,很大程度上又跟消費方式有關。
就像全女酒吧、全女健身房、全女書店、全女咖啡館一樣,哪一樣是不花錢的呢?如果一定要花錢才能進入這種女權主義的討論場域,那女權主義到底在討論什么呢?
如果正統的女權討論需要把我媽這樣的占人口大多數的鄉村女性徹底排除在外,女權主義討論的是廣大女性的集體福祉還是一小部分精英群體的審美趣味呢?
當然,很多討論是有意義的。比如職場的性別歧視,比如家庭關系的平等。但越是這種有意義的討論,越不能把男性排除在外。因為你沒有辦法要求一個全女職場和一個全女家庭。
而且,人是不能拿性別來簡單歸類的,男性也有好人,女性也有壞人。不是非我性別,其心必異。
說實話,真正改變女性處境的很多東西,往往都不是女權主義者呼吁和討論出來的。
我覺得這幾年,對我媽的處境改善最大的三樣東西是微信、拼多多和抖音。
微信讓我媽進入了移動支付時代,現在農村趕集也可以完全實現無現金交易。我媽掌握的這種技術優勢對我爸幾乎是降維打擊,因為我爸連智能手機都不會用,每當他需要手機支付的時候,就需要求助于掌握了先進技術的我媽。
老粉可能都知道,我是不咋喜歡拼多多的,但我不得不承認,是拼多多而不是淘寶或京東讓我媽進入了網購時代,這很大程度上拉平了我媽和我之間的數字鴻溝。她需要購物的時候,不再需要求助他人。甚至我爸想從網上買點啥,還得求我媽。在我家,數字霸權是一切權力的基礎。
最后說抖音,這當然是我媽最重要的娛樂方式之一,它也是我媽獲取信息的重要手段。而且,因為每一個像我媽一樣沒有太多文化的鄉村女性都能用抖音發視頻、分享自己的生活甚至直播,它在某種意義上,完成了對邊緣女性的數字賦權,并有可能在經濟上改善了她們的處境。
我上面提到的這三樣東西,沒有一樣東西是呼吁出來的,也沒有一樣跟女權主義討論有關,它們都是從數字經濟的大發展中生長出來的。
大多數時候,實實在在的發展才能改變普通人的命運,高屋建瓴的討論很難。
真正要改善女性處境,還不如多討論怎么發展農村經濟,怎么解決貧困問題,給像我媽這樣的底層女性提供更多的就業崗位,她們經濟獨立了,人格才能獨立,才能真正成為一名獨立女性。
我這么說,并不是要否定所有女性主義的討論,討論總比沉默有價值。
我只是想說,很多時候,很多困境不是簡單地跟性別有關,更跟具體的經濟狀況和所處的社會階層有關系。
如果你們不信,可以想想董小姐的“人生之路”。
她需不需要讀上野千鶴子,她需不需要參與全女空間的討論呢?
或許需要,但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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