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選出一種令人流連的中國飲饌，白嫩的豆腐一定會超越許許多多的奇珍異味而成為首選，其原因不僅僅在于豆腐的鮮嫩甘口，而且在于豆腐實在是“隨形而化，入于無方”，蒸炒炸煮，蔥姜椒蒜，總能隨著各地的口味偏好而做出對當地人而言極其下飯的菜肴來。甚至當人實在不知道如何烹飪這種天賜的美食的時候，取甘甜的井水徑直白煮，待水開后徑直用食鹽一點（或用醬油一澆），就能嘗到蘇軾詞里的“清歡”之味。

說到豆腐的神奇，就不得不提淮南王劉安。因為在傳說中，豆腐是劉安召集門客八公討論黃白外丹術時無意間偶得的產品。這個傳說在宋代就已出現，且當時人記載都稱“世傳”或者“舊傳”，可見其傳播范圍之廣。俗話說“鹵水點豆腐”，豆腐的制作離不開將從豆中提煉出的大豆蛋白凝結聚沉的過程，這個過程中常常需要鹽（并非指今人所食用的食鹽）的參與。或許正是外丹煉制過程中獲得的鹵水無意的“錯置”“混淆”，才促使了豆腐出現。

在宋代之前的唐代，由于種種原因，期間外丹術發展極為盛行。善于煉丹的方士們，往往會將自己所得的煉丹“知識”托名于前代的名人。而漢代的淮南王劉安在史書記載中，就是一個愛好黃白煉丹術的形象；而在后世的道教書寫中，他又是一位被八公點化成仙的仙人。或許正是在這樣的世俗與宗教交融下，淮南王劉安就成為了方士們的“知識”來源，那因此而誕生的豆腐，自然與劉安有了關系。

淮南鴻烈主題雕像，攝于淮南八公山

當然也有一派看法認為，劉安曾經組織門客寫過一部名為《淮南萬畢術》的書，這部書雖然已經失傳，佚文七零八落，不成章句，但豆腐的做法一定在里面。豆腐的起源，或與劉安有關，或與劉安無關，且交給探討美食的食客與沉溺研究的學人去爭執。其實，有一塊“豆腐”，也很好吃，而且絕對與劉安有關，追求美味的老饕與喜愛推理的讀者實在不能錯過，這便是劉安組織門客編纂的《淮南鴻烈》——或者今稱《淮南子》的書。

《淮南子》一共二十一篇，其篇目題為：原道、俶真、天文、地形、時則、覽冥、精神、本經、主術、繆稱、齊俗、道應、氾論、詮言、兵略、說山、說林、人間、修務、泰族、要略。該書主要以道家思想為主，糅合了儒、法、陰陽、歷算、五行等等諸家學說，縱橫曼衍，旁涉者多。不過在周秦西漢時代，《淮南子》不能算是體量第一的著作；就其思想性而言，恐怕也不能稱其獨樹一幟。但較周秦兩漢時代的其他書，我獨以為《淮南子》是一塊極為美味的“豆腐”。

熟知學術史的人都知道，在漢代學人的總結中，中國學術的“星宿海”是六藝九流百家。如同“星宿海”的水會慢慢匯集成一條大河一樣，六藝九流百家隨著時間的推移，自然也會匯集成一條大河。秦國時代的《呂氏春秋》是第一次主動嘗試，據一些研究，秦相呂不韋搜羅當時所見的百家卷帙，交由從齊楚之地而來的門客們裁剪篇章，合為紀、論、覽三種部分，最終纂成《呂氏春秋》一書。從此可見，呂不韋只不過是按照其確定的編纂邏輯將現成的篇目章節進行匯編。這就好比是做了一杯雞尾酒，中間酒色不同，分為數層，而同在一杯。但《淮南子》不是這樣的。

經歷秦末的諸侯逐鹿和漢文帝時的七國之亂，西漢初期的社會經濟發展進入一個較為凋敝的時期，百姓除了來自官方的稅賦租役外，還要面對自然的生老病死，薤露易晞，朝不保夕是當時的一種共同的社會心態。因此，從漢初開始，于社會政治方面強調順天無為，于個人修養方面強調順性復道的道家學說一定程度上成為社會的關心所在。在漢初學者陸賈《新語》中，在集中反映漢初學術史總結的司馬談《六家要旨》中，“道”成為萬事萬理的始源，道家的學術成為統攝六藝九流百家的樞紐。《淮南子》的出現，正是這種思潮下的必然。

回到豆腐上說，六藝九流百家就好比是從土壤中結出的一斗大豆，而《呂氏春秋》就是請人按一定的規則擇出這斗大豆中顆粒飽滿的部分，然后按瓶裝貯。但《淮南子》卻是將這斗豆子倒入石磨，在一次次細細碾磨中，萃出豆漿，而后用名為“道”的鹵水，在這豆漿中輕輕一點，從而結出一塊之于中國學術而言極美味的“豆腐”。

這塊“豆腐”，自它現世以來，無數帝王將相、文人墨客都曾品嘗過。“獨尊儒術”的漢武帝品嘗過，校書中秘的劉向等校書臣郎品嘗過，在東漢末年軍閥混戰中艱難獨行的高誘品嘗過，紛紛如過江之鯽的晉代高門們品嘗過，在詩的天地里獨得日月恩厚的李白、杜甫品嘗過，往南方而去的蘇軾、陳師道品嘗過，隨著蒙古鐵騎離開昆侖山的耶律楚材、丘處機品嘗過，居住吳門的東林君子們品嘗過，推考文史的清代樸學家更品嘗過。他們或留下解釋的字句，或凝出贊賞的飛花，或昭顯獨得其中的感悟，或隱秘來自其中的味道，交給好事者去驗證，去揣測。

朱自清在懷念冬天時，獨獨記得一鍋“白水豆腐”；后來人談到淮南王劉安時，往往不太關心他是亂臣還是仙人，但一定會反復提起他們嘗過的這塊淮南王的“豆腐”，這塊名為《淮南子》的“豆腐”。中國的豆腐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我想，出于淮南王之手的這塊豆腐，應該是世界第一的第一。吃著豆腐又看著“豆腐”，應該是世界第一等享受。是與不是，請讀者諸公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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