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泰戈爾到華，專程赴梅蘭芳寓所進行拜訪。當時的媒體熱烈稱頌這次會見，稱是兩個偉大藝術(shù)家的握手。梅派藝術(shù)在二十年代的北京，紅透半天。梅蘭芳受到國人如醉如癡的追捧。

魯迅對京劇一直心存不滿。他自1902年到1922年的20年間，總共只看過兩次京劇，而他的印象無非是“咚咚咣咣的敲打，紅紅綠綠的晃蕩”。

國人對京劇如癡如醉的文化現(xiàn)象引起魯迅的極大警惕。在這年11月寫的，《論照相之類》文章中，魯迅說：“印度的詩圣泰戈爾先生光臨中國之際，像一大瓶好香水似的，很熏上了幾位先生們以文氣和玄氣，然而，夠到陪坐祝壽的程度的卻只有一位梅蘭芳君?！?/p>

其實上，有分析稱，魯迅文化論戰(zhàn)的意義并非是他與個人之間的恩怨，因為在進行文化思想論戰(zhàn)時，魯迅自己有一個話說：“不為私仇，只為公怨”。

《論照相之類》是魯迅著名的社會批評和文明批判文章，批判的是掛在國民心中審美畸形和病態(tài)。在文章中，魯迅掩飾不住的對梅派藝術(shù)的厭惡，甚至到了人身攻擊的地步，他說，惟有這一位藝術(shù)家的藝術(shù)在中國是永久的，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的藝術(shù)，是男人扮女人。

這句話固然有個人志趣上的好惡，但更多的是對當時中國社會的批判，這種精神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種延續(xù)。“他只是不斷地追問，不斷地質(zhì)疑，不斷的抗爭，對后來有更多的啟迪。”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們對京劇多無好語。即使后來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劉半農(nóng)在《梅蘭芳歌曲譜》的序言中也坦承，“我可以不打自招：十年前，我是個在《新青年》上做文章反對舊劇的人?！?/p>

當年梅蘭芳張羅著去蘇聯(lián)演出的時候，田漢的話代表了“革命的知識階層”的態(tài)度：“在所謂‘名流’和‘高等華人’以及沒落的小市民層中間獲得甚大的聲譽，而在革命的知識層，他的名字成為笑罵攻擊的對象?！保ā吨袊f戲與梅蘭芳的再批判》）

反對梅蘭芳最狠的應(yīng)該算是鄭振鐸。1929年1月15日，在其主編的《文學(xué)周報》上，用了整整一期共計十多篇文章集中批評梅蘭芳。同時，鄭振鐸也親自操刀，以筆名“西源”寫了《梅蘭芳》和《沒落中的皮黃劇》兩篇。目錄如下圖（引自陳福康《也談魯迅罵梅蘭芳及其他》，載《上海魯迅研究》，2006年秋季號）。

我們可以看到文章標題中不乏“打倒”“倒梅”這樣有著激烈攻擊意味的詞語，甚至還有筆名為“倒霉”“（倒梅）的人。這種態(tài)度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干將中并不鮮見。

不過，魯迅對梅蘭芳的“批判”持續(xù)的時間最長，影響也最大。

有人認為魯迅寫涉及梅蘭芳的文字，是從1925年的《論照相之類》開始的。其實早在1900年的《致臺靜農(nóng)》和《致鄭振鐸》的兩封書信中，魯迅就聊到了梅蘭芳。在前者中，魯迅和臺靜農(nóng)談及了蕭伯納訪問中國的事。魯迅說：“他（蕭伯納）與梅蘭芳問答時，我是看見的，問尖而答愚，似乎不足艷稱，不過中國多梅毒，其稱之也亦無足怪?！?/p>

1926年9月，魯迅在寫給熱戀中的許廣平的信中說道：“前幾天的夜里，忽然聽到梅蘭芳‘藝員’的歌聲，自然是留在留聲機里的，像粗糙而鈍的針尖一般，刺得我耳膜很不舒服?！保ā稄B門通信（1）》，最初發(fā)表于廈門《波艇》月刊第一號，后收入《華蓋集》續(xù)編。）1927年在上海暨南大學(xué)的演講中，魯迅又說：“到北京后，看看梅蘭芳姜妙香扮的賈寶玉林黛玉，覺得并不怎么高明?！保ā段乃嚺c政治的歧途》）。

一

魯迅與梅蘭芳的一次交集

1934年，魯迅53歲，這年他寫了61篇雜文，全部收在《花邊文學(xué)》里，但這本書要到1936年6月才由上海聯(lián)華書局出版。

1934年，梅蘭芳40歲，這年他的第9個，也是最后一個孩子出生，這孩子日后成為9個孩子中唯一一個繼承梅蘭芳衣缽的梅蘭芳藝術(shù)傳人，梅蘭芳給他取名葆玖。

1934年，魯迅與梅蘭芳有了一次“交集”。

當年11月1日，魯迅寫了《略論梅蘭芳及其他》，11月5日和6日分成上下篇在《中華日報·動向》上先后發(fā)表，筆名是“張沛”。

文章的主題是批評梅蘭芳在藝術(shù)上追求“雅”。魯迅說，“他（程按：指梅蘭芳）未經(jīng)士大夫幫忙時候所做的戲，自然是俗的，甚至于猥下，骯臟，但是潑剌，有生氣。待到化為‘天女’，高貴了，然而從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憐。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數(shù)人是倒不如看一個漂亮活動的村女的，她和我們相近?！?/p>

梅蘭芳飾演林黛玉

在魯迅看來，梅蘭芳追求不追求雅，都很糟糕——不追求雅，就“猥下，骯臟”；追求雅則“死板板，矜持得可憐”。

文章發(fā)表的當時，由于用的是筆名，梅蘭芳可能未必知道作者是魯迅。而等到1936年6月《花邊文學(xué)》出版之后，梅蘭芳就恍然大悟了：哦，原來前年11月份對我冷嘲熱諷的那個張沛就是魯迅，怪不得那么刻薄。

《花邊文學(xué)》出版4個月之后，1936年10月，魯迅逝世，上海文化界名流為魯迅舉辦盛大的葬禮，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但梅蘭芳缺席。

魯迅葬禮

魯迅和梅蘭芳那個時期都住在上海。魯迅1927年9月起就住在上海，梅蘭芳1932年從北京遷居上海。兩位文化名人同城而居，卻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1933年2月，魯迅、蔡元培、宋慶齡與蕭伯納等合影攝于上海宋宅。

此前一年，1933年，橫跨文學(xué)與戲劇兩大領(lǐng)域的英國戲劇家、1925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蕭伯納訪問上海，在上海的文學(xué)界和戲劇界有頭有面的人物都參加了由宋慶齡牽頭舉辦的歡迎宴會或見面會。魯迅出席了在宋慶齡家舉辦的歡迎午宴以及下午在世界學(xué)院的見面會，梅蘭芳出席了下午世界學(xué)院的見面會，他們倆沒有任何互動，就像是互不相識的路人。

二

魯迅不屑梅蘭芳

為什么二人的隔閡會這么深呢？因為魯迅對梅蘭芳很不屑。

魯迅不喜歡梅蘭芳到什么地步呢？到了隨時都要拿梅蘭芳來消遣一下的地步。比如，同樣還是1934年，8月份的時候，魯迅寫雜文《看書瑣記》，講文學(xué)作品與讀者體驗的關(guān)系時說，“讀者所推見的人物，卻并不一定和作者所設(shè)想的相同”，“譬如我們看《紅樓夢》，從文字上推見了林黛玉這一個人，但須排除了梅博士的‘黛玉葬花’照相的先入之見，另外想一個……”

梅蘭芳飾演林黛玉

就是說，你們讀《紅樓夢》可千萬別被梅蘭芳演的那個黛玉帶進溝里去，你們怎么推想黛玉都行，只要別把黛玉推想成梅蘭芳演的那個樣子就行。

魯迅對男扮女裝演戲一向看不慣。早在1924年，魯迅在他的《論照相之類》挖苦說：“我們中國最偉大最永久的藝術(shù)是男人扮女人……因為從兩性來看，都近于異性，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所以這就永遠掛在照像館的玻璃窗里，掛在國民的心中?！彪m沒有指名道姓，當時的讀者一看就知道，這不是泛指，而是特指梅蘭芳。

梅蘭芳1913年19歲就成名了，1924年已經(jīng)名聲大噪。當時北京上海一些大城市的照相館里常常掛著梅蘭芳的劇照，魯迅在《論照相之類》也是這么說的：“要在北京城內(nèi)尋求一張不像那些闊人似的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照相，則據(jù)鄙陋所知，實在只有一位梅蘭芳君。而該君的麻姑一般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

這里，“那些闊人似的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照相”講的是當時的權(quán)貴人物，這些人得勢的時候，照相館就放大他們的照片掛起來；這些人失勢時，照相館就把他們的照片收起來“掛倒”，而只有梅蘭芳的照片例外，永遠都掛著，不因局勢變化而“掛起掛倒”。

《論照相之類》挖苦說：“我們中國最偉大最永久的藝術(shù)是男人扮女人。異性大抵相愛。太監(jiān)只能使別人放心，決沒有人愛他，因為他是無性了——假使我用了這‘無’字還不算語病。然而也就可見雖然最難放心，但是最可愛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為從兩性看來，都近于異性，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所以這就永遠掛在照相館的玻璃窗里，掛在國民的心中。外國沒有這樣的完全的藝術(shù)家，所以只好任憑那些捏錘鑿、調(diào)彩色、弄墨水的人跋扈?！?/p>

三

魯迅不懂京劇

魯迅老師不知道，類似的藝術(shù)家外國其實是有的。梅蘭芳是男扮女裝，外國類似的藝術(shù)家則跟魯迅提到的“太監(jiān)”一樣，是被閹割的男子。

18世紀意大利最著名的閹伶歌手Farinelli（中）

事實上，歐洲這種藝術(shù)家有個名稱叫“閹伶”。歐洲產(chǎn)生閹伶的原因跟中國產(chǎn)生乾旦的原因相同：女性不能登臺，男子就來替代。不同的是，中國讓男子經(jīng)過特殊的發(fā)音訓(xùn)練達成目的，而歐洲人簡單粗暴直接，把男童抓來一刀切掉睪丸，藝術(shù)家就產(chǎn)生了。據(jù)說，男子被閹割之后體內(nèi)的性激素會發(fā)生變化，這又導(dǎo)致他們的聲道變窄，有利于音域的擴張，加上男子巨大的肺活量和聲理體積，使他們得以擁有超過常人3倍的非凡嗓音。

世界上最后一個閹伶亞歷山德羅·莫雷斯奇

閹伶產(chǎn)生于16世紀，一直到20世紀都還有。最后一位教堂閹伶是穆斯塔法（D.Mustafa），活到1912年，即梅蘭芳一舉成名的前一年。而唯一一位留下唱片的閹伶亞歷山德羅·莫雷斯奇（Alessandro Moreschi）則活到了1922年，享年64歲。

知道為什么梅蘭芳1930年訪問美國會引起那么大的轟動？其中一個原因是美國人嘆服中國人的能耐，不曾閹割的男子會有那么美妙的嗓音。

梅蘭芳向國際友人介紹京劇服裝道具

魯迅的名篇《社戲》，前半段基本是雜文，講他一輩子就看過兩次京劇，兩次的印象都壞極了。比如第二次，“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亂打，看兩三個人互打，從9點多到10點，從10點到11點，從11點到11點半，從11點半到12點……”

很明顯，魯迅是看不懂京劇?！渡鐟颉穼懹?922年，可知魯迅對京劇的偏見是一貫的。

四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梅蘭芳對魯迅是完全不原諒。1949年之后，梅蘭芳擔任了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那時候，每年都有紀念魯迅誕辰和忌辰的活動，梅蘭芳總是托故缺席，實在躲不開，梅蘭芳人到了心不到，從不發(fā)言。他和魯迅夫人許廣平都是全國政協(xié)常委，經(jīng)常在一起開會、聚餐、合影，但只限于這種官樣文章，雙方?jīng)]有任何私交。

魯迅逝世已經(jīng)82年，梅蘭芳逝世也已57年。今天的社會現(xiàn)實是，被魯迅罵了個夠的京劇，被梅蘭芳的傳承人們傳承了下來，并且發(fā)揚光大，正處于200多年來又一個巔峰期。

梅蘭芳最小的兒子梅葆玖（右）

2010年11月16日，京劇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政府間保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委員會，列入“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