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許子東。(圖/理想國 提供)
這些年,許子東在公眾中的形象,既是一位細致的文學研究者,也是一位對社會話題做出及時表達的觀察者。他的兩重身份并不相悖,且結合得極為適恰。
在《許子東文集》出版之際,我們跟他聊了聊。
?作者 |L
?編輯 | 桃子醬
接受采訪這天,許子東一早便開始忙碌。上午,他與王安憶、黃子平、周軼君進行了一場現場對談。他們講述了自己那一代人的讀和寫,探討文學與思想如何在時代更迭之中流轉。下午,他出現在直播間,為自己的新書進行簽售,并不時看向屏幕,即時解答讀者們的困惑。傍晚,休息片刻后,他坐在我的對面,回答起跟他的作品相關的問題。
有人通過“現代文學課”認識他,也有人借由電視、網絡平臺上的談話節(jié)目,了解他的所思所感。這些年,許子東在公眾中的形象,既是一位細致的文學研究者,也是一位對社會話題做出及時表達的觀察者。他的兩重身份并不相悖,且結合得極為適恰。受訪時,常有年輕讀者過來找他簽名、合影,他總是欣然接受。結束這些小插曲后,他又接上話頭,講起方才被打斷的話題。
在《許子東文集》新書對談會上,許子東(左二)與王安憶(右二)、黃子平(右一)出席,周軼君擔任主持人。(圖/理想國 提供)
多年前,許子東的《越界言論》出版,他在開篇寫道:“編輯部要我寫一些類似自述或自傳文字,雖然在(20世紀)20年代,不少作家三四十歲就編‘全集’寫‘自述’;但今天人們普遍謙虛,同樣三十歲仍覺得是‘80后’,仍覺得是新人,即使過了天命之年,亦不好意思寫‘自述’。”
最近,《許子東文集》出版。在跟王安憶等人的對談中,許子東表示:“這個文集是一半真、一半假。一共十卷:四卷是已經出了的,可以買到;另外六卷是即將出的。還有一層意思,我講的話一半是真心的肺腑之言,一半是虛假的‘套話’,半真半假。”
他說:“我們教書、寫文章的人出文集不是經常發(fā)生的事情,所以我隆重地、精心地做了準備,文集每一卷的封底都有一句話。”它們是對文集各卷的簡要概括,而書中的奧義,還需讀者自行探索。作為采訪者,我也試圖用相對精練的問題,針對性地按照次序對收入文集的每一卷進行提問。
以下為許子東接受新周刊專訪的訪談記錄。
《許子東文集》目前出版了四卷。(圖/理想國 提供)
文學藝術的價值在于呈現人性
新周刊:《許子東文集》前三卷是作家論。最初做研究的時候,是他們的什么特質吸引了你?
許子東:郁達夫性格率真;張愛玲的文字優(yōu)美;魯迅當然是因為他深刻,他把中國的問題看得最透。
新周刊:魯迅、郁達夫、張愛玲三人,能否歸納出某些相似性?
許子東:最大的相似點是他們都在寫中國,且寫出來的東西是別人不大敢寫的。我后來發(fā)現,很多好作品具備四個條件。
第一,作家要寫自己最困難的東西。郁達夫寫內心的苦悶。魯迅在早期作品里寫他婚姻的困境,比如,在《我之節(jié)烈觀》里,他的老婆就是活生生的犧牲品,這是最隱痛的東西。第二,他們講的都是中國最關鍵的問題。雖然是說自己的私隱,但其實切中了國家的要害。第三,他們所講的,是人家不敢講的。老婆在旁邊“紅袖添香夜讀書”,他們就敢說,“女人是你的牢籠”“男人也是女人的牢籠”。第四,雖然不好寫,但是他們還是勇于去寫。
但凡符合這四個條件,就是很好的作品了。
《吶喊》初版由魯迅設計封面并題寫書名。
新周刊:你之前寫道:“郁達夫是做一件事情他寫三件,而且寫的都是不好的事情。”這該如何理解?你也講過,郁達夫被貼上“渣男”標簽,但很可能他的所謂感情經歷被夸張、被文學化了。在研究中,你覺得他身上有哪些復雜性?
許子東:我最初讀郁達夫的小說,看到他寫自慰、看人家洗澡,總而言之,都是很不堪的表現。我一開始以為他寫的這些是真實有過的。前些年我去日本,有一個會,關于郁達夫在名古屋讀書100周年的紀念。我和日本學者聊起來,了解到,其實他真實的生活很單純,并不是我們想象中那么風流,很多東西都是他臆想出來的。
那么,問題來了,他為什么要這樣寫?
其實這些事情是符合人性的,只是中國傳統(tǒng)禮教對這部分禁錮得太厲害,所以郁達夫故意搞出這些花樣,去挑戰(zhàn)傳統(tǒng)。社會對于人性的復雜性缺乏容忍度,直到今天,似乎還是這樣,尤其在網絡上,一點點私人的事情,就會被放大。假如郁達夫生活在當下,那很多人就會去搜索他,有什么毛病、跟誰來往,這樣的話,他應該也不敢再寫下去了。
某種意義上,科學可以進步,經濟可以進步,但人性不會進步。所以,在文學藝術中一直有它存在的價值。
郁達夫代表作《沉淪》。
新周刊:你在《重讀魯迅》中寫道:“100年了,所有人都看見中國的變化,而魯迅看到的是中國的不變。”在巨變的當今,我們重讀“不變的魯迅”,意義何在?
許子東:“重讀”的表層意思是,我小時候讀魯迅印象極為深刻,現在把魯迅當作專業(yè)研究對象,再讀的感受是不一樣的。而且,中間隔了幾十年的社會變化,我自己的看法也不一樣,“重讀”是有意義的。另一個層面,在中國社會政治變化過程中,魯迅所起的功能也不斷改變。而魯迅厲害的點是,他總能從變化中看到不變的東西。
我舉個例子。魯迅當年寫過一篇文章,幫阮玲玉說話,大意是:我可以理解在報紙上寫文章的這些人不能完全說真話,我也可以理解報紙不能去批評某些問題,但報紙不能主動去害人。你想一想,有時候,為了流量,報紙確實會害掉一些人。現在看來,魯迅說的這個話還是很厲害的。
100年來,中國有很多東西其實是沒有變的,而講魯迅的不變,是因為他抓住了國民性。我覺得這次重讀是很有意義的,這一卷也是我的文集中(我自己)比較滿意的一本。
魯迅50歲時的留影。(圖/維基百科)
新周刊:魯迅是重讀,張愛玲是細讀,細讀對于細節(jié)的要求會很高。那么,在分析張愛玲文本的過程中,有什么細節(jié)是非常精彩、大眾鮮少了解的?
許子東:最開始肯定是被張愛玲的漂亮句子吸引,同樣一句話,她可以寫得那么美麗,那么生動。但我們做這一行,不能僅僅停留在這個部分,我們得從技術上分析它到底好在什么地方。這個其實蠻痛苦的,要把人家一朵花拿去稱分量、去化驗。
不過,細讀有很多樂趣。像張愛玲講女人的尷尬之一,是絲襪破洞。襪上的一個裂縫,就讓她產生了不堪的感覺,這種感覺會沿著她的大腿悄悄往上走。張愛玲的象征從來都是倒過來的,她用絲襪的裂縫來傳遞女間諜不安的感覺,把人的手臂形容成牛奶,這些讀起來都很有意思。
新周刊:張愛玲在小說中塑造了許多形象豐富的人物。在細讀過程中,有你特別鐘情的角色嗎?
許子東:張愛玲筆下的人物,你說要找出特別認同的角色,其實不多。她批判女性,更批判男性。但讀她的書,會讓讀者產生一種認同感,讓人有悲憫心。她厲害的地方也在于此,不會讓我們產生常規(guī)意義上的喜歡或者代入感。
收入《許子東文集》的《細讀張愛玲》(增訂本)。(圖/理想國 提供)
“我們總歸要反省的,否則傷痕可能更深”
新周刊:《為了忘卻的集體記憶》通過“文本—敘述—記憶”的邏輯展開,這引出一個比較大的問題:我們如何理解文學與時代之間的聯(lián)系?那個特定的時期,文學與我們想象中有什么差別?
許子東:這是我唯一一次專門用西方理論去解讀文學現象。剛出國時,我覺得以前的研究方法太政治化了。我那時有個心結,想著要“為學術而學術”一次,所以我找到了形式主義理論去解讀。但我心里同時又有不安,這個理論其實也可以用來解讀其他時代的作品或者其他類型的小說。
另一方面,我始終覺得,一個民族經歷過這樣的變化,不管從哪個角度——喜歡也好,仇恨也罷,我們總歸要反省的,不能假裝它不存在。就像人一樣,你后來結婚了,生活得很好,可是你曾經有一段戀愛,你不能說沒有這件事情,對不對?我們應當從心理上正視它,老是不愿意講,傷痕可能更深。我們都知道《風箏》,魯迅寫他小時候把弟弟的風箏搞壞了,后來想跟弟弟懺悔,但等到那個時候,弟弟已經忘掉了,連懺悔的機會就都沒有了。
魯迅《野草》初版封面。《風箏》即出自《野草》。
新周刊:《小說香港》中,你選取的篇目有什么標準?與內地相比,香港的文學生態(tài)如何?在香港的文學作品中,有沒有哪些共通的母題,或者反映了某種相似度比較高的生活?
許子東:首先,我不是專門研究香港文學的,但是香港最主要的一套短篇小說選,是我主編的。為了編這套書,我看了無數香港小說。這些作品主要集中在20世紀90年代,在香港,人們通常稱之為“文藝小說”。
如果從現象上歸納,香港文學從金庸開始,從來都不關心政治,它跟內地文學不一樣。鴛鴦蝴蝶派在內地待不下去,就到香港了。所以,我們能看到的香港文學,就都是武俠、言情之類的作品。但我編書那段時間,香港出現了一批不一樣的作品,它們擔心香港的前途,關心香港的地位,簡單來說,文本是憂國憂民的,也反映了那時社會情緒的不安,大概就是這樣。
許子東主編了《香港短篇小說選》叢書,圖為其中一種。
無數代表性作家,構成了文學史的線索
新周刊:《許子東現代文學課》是你的課堂實錄。在你看來,當今學習文學的這些年輕人與你那一代人相比,關注的重點有什么區(qū)別?
許子東:我換個角度講吧,從教授現代文學的角度來說。實際上,這本書出版以后,雖然在內地銷得很好,但是將它用作教學輔導的,主要是海外的學校。我有朋友在瑞士日內瓦大學教學,他就用這本書;中國香港的老師也有在用的。
它跟內地的教材有很大的不同:內地教材往往從反帝、反封建這個角度講新文學,而我比較少講政治,從現代文學學科的開端講起。很多受眾其實沒有這方面的知識,我這本書正是這么做的。有人指出它有一些細節(jié)上的差錯,比如日子記錯之類,但還沒有人對它的主要觀點提出不同意見。所以,它還是可以當作教學參考書或者教材外的補充書目來使用的。
收入《許子東文集》的《許子東現代文學課》。(圖 /理想國 提供)
新周刊:《重讀20世紀中國小說》的“重讀”,標準是什么?你說“某種意義上,寫文學史永遠在寫今天,全都是當代的問題”,那這100部小說所反映的哪些問題在當代仍然重要?在講述的過程中,你也會講這群人怎么寫作、怎么思考,尤其會講他們的生活。這些具體的生活,對于我們理解這些人及作品會起到什么作用?
許子東:機構一開始約我,是希望我寫一部文學簡史,或者像現代文學課一樣。但我覺得,這兩種操作方式壓力都比較大。于是,我做了一個折中:我的辦法就是讀名著,讀(文學史上的)主要作品,而每部作品我都圍繞文本去細讀。這種做法是很少有的。我們能看到的文學史里,談及這些作品,也就那么幾句話,不會超過半頁紙,比如這部作品反映了什么東西、作家有什么傾向。
所以,我找了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家,單點式地展開、書寫。拉遠看,點跟點就構成了一條線,當它們合起來,就變成了一條文學的線索。
收入許子東文集的《重讀20世紀中國小說》。(圖/理想國 提供)
我覺得,這本書的突破點在于,我把起點放在梁啟超身上而不是魯迅身上。我是從晚清開始研究現代文學的,這就有了一個學術討論點。如果放在晚清,主要人物就不只是農民和知識分子,還有官員。要知道,官民矛盾在晚清小說中常常是主線。如果你注意到這一條,就會發(fā)現,直到20世紀40年代——甚至50年代,這個主題一直存在。像現在的《人民的名義》這種作品,也會討論好官、壞官,國人對這方面歷來是關心的。
到目前為止,研究現代文學,學術界的重點是兩個:一個是晚清跟“五四”,另一個是怎么看待50年代,尤其是50年代文學,它究竟是當代文學中的“遺產”還是“債務”(洪子誠語)?我想,我在《重讀20世紀中國小說》這本書的末尾同時觸及了這幾個問題。王德威給我這本書寫了篇長評論,參見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繁體版。
新周刊:《21世紀中國小說選讀》中的作品很靠近我們的時代,藝術價值難以定論。在選讀時,你覺得面臨的挑戰(zhàn)是什么?這些篇目又該如何篩選?
許子東:21世紀這部分作品,不會像20世紀的作品那樣有那么強的文學史意識。我基本上認為,20世紀80年代以后,我們就還處在同一個階段。以前,我們總是希望推翻前面的潮流,通過反對的方式來確立新的地位,但這個思想慣性在這個時期的文學中失效了。所以,后面這本書是對前作的延續(xù)。很多重要的作家,其主要創(chuàng)作期集中在最近20年,如果我不寫,好像也不太對勁。
當然,這部分會比較難寫,原因是當中的人我?guī)缀醵颊J識,把誰寫好或寫壞,都不大好,我也不能說都唱贊歌,所以,有些批評也是含蓄的。
收入《許子東文集》的《21世紀中國小說選讀》。(圖/理想國 提供)
“那是我走過的路,實實在在走過的路”
新周刊:過去這些年,你不僅在研究上有所建樹,還參與了《鏘鏘三人行》《圓桌派》等節(jié)目的錄制。這些面對公眾的表達與你的寫作有什么差別?
許子東:某種程度上,這是兩回事。教書、寫文章是我的專業(yè),電視呢,最開始的時候是客串玩玩的,但是時間一長,我發(fā)現它也是一個重要的平臺,因為我在節(jié)目上可以本色演出。在傳播媒介中,電視與人通常是上與下的關系,但這種談話節(jié)目反倒可以提供一個平視的角度。現在很多短視頻平臺的談話節(jié)目,也延續(xù)了這種風格。在這個模式之下,可以打斷對方的話,可以不站在教訓者或接受者的角度。時間長了,我發(fā)現它也可以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其實,從魯迅那一代開始,中國讀書人總是一面堅持社會操守,一面進行社會批判。
新周刊:在《自己的故事》中,你寫自己的生活經歷,會更側重于展現哪些方面?回望自己走過的這些路,你最大的感觸是什么?
許子東:這些內容,其實都發(fā)表過了,都收在《越界言論》中。當時,出版社希望我寫一本自傳,我不愿意,因為不想湊熱鬧。但其實我已經寫了十幾萬字的相關內容,就放到那本《越界言論》中。我只是老老實實地把這些東西講出來,其核心就是:那是我走過的路,實實在在走過的路。我盡量努力地記錄那個空前(或者說絕后)的時代中的普通人。不過,有些遺憾的是,我大概還是不能說出全部真實想法。
為讀者簽名的許子東。(圖/理想國 提供)
作者丨L
編輯丨桃子醬
校對丨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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