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7日下午在孤獨圖書館舉行的“在詩中,遇見我的異代知己”活動,《九詩心》作者、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黃曉丹老師與作家、得到APP總編輯賈行家老師一起,以古代詩人們寬闊深沉的生命體驗,照亮現代人的思與行。
《九詩心》一書中描寫的九位詩人,在各自的人生中均遭受了巨大的挫折,承受了非一般的痛苦。不過,他們沒有被痛苦壓倒,而是從中生發出獨屬于自己的生命體驗,拓展了人生的寬度與質感。
今天,我們生活在一個愈發同質化的世界里,每個人的生活經驗都很相似,迷茫、焦慮的問題也都大同小異。這與古人的經驗很不相同。在古代,任何不同的兩人之間構建出的世界,與他人全然不同,這樣豐富的異質性和獨特性,是現代人十分稀缺的體驗。也許,每一個認真生活的人都應該思考,如何在愈發趨同的生活中,找到自己獨特的人生道路。
01
人生重要的,是明白自己為什么而活
賈行家:先說說昨天和曉丹老師聊到的一個發現,關于不同年齡朋友心里的感受。昨晚聊得比較晚,我回去記下一個詞叫"不甘"。曉丹老師,能跟我們說說您對"不甘"這個詞的觀察和體會嗎?
黃曉丹:昨晚我們聊到賈老師的一些經歷,就提到了"不甘"這個詞。
賈行家:那個不甘的人是我。
黃曉丹:對。其實"不甘"這個詞要是換個說法,就是我們人生中所有的"為什么",為什么我不安于現狀?為什么我要打破習慣生活?那個推著我們往前走的力量是什么?你可以叫它不甘,也可以叫它期盼,或者希望,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賈行家:說到這兒,我發現比提問更難的是,這可能是我第一次當眾講一段我并不引以為豪的人生經歷。這段經歷或許更適合放在《九詩心》里那些詩人的見證中去談。單獨拿出來說既尷尬又說不出什么,但當曉丹老師用她的文學研究方式,把九位偉大詩人的靈魂重新帶到我們面前時,我也想試著聊聊。
我特別喜歡今天這個標題"異代知己"。好的詩歌、好的小說讀進去,就會遇到跨越時空的知己。但這有個特別矛盾的地方:你要覺得這個人懂你,才能叫他知己,這個"知"的前提是他得先了解自己。有點繞,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感受到——你得先了解自己,才能理解別人,然后才能互相懂得,成為知己。有時候你被一首詩打動,到底是詩人成了你的知己,還是他點亮了你心里的那份不甘?我也說不清楚。
下面我就圍繞曉丹老師給的三個詞來說:第一個是體驗,第二個是認知,第三個是行動。先說說這個"體驗",您指的是書里的體驗,還是您個人的生活體驗?
黃曉丹:我覺得我看人和看文學作品的方式特別注重體驗。我在其他地方講這本書時說過,我是跟著這些詩人走的。當我進入一個詩人的世界時,真的是在一首首詩里穿行。剛才我腦子里突然冒出個畫面,我們都聽過"大槐安國"的故事:一個人在樹下看到螞蟻洞,做了個夢,夢里在大槐安國當將軍、娶公主,享盡榮華富貴,醒來發現是黃粱一夢。何其芳在《畫夢錄》里把這個故事寫得更生動。
我小時候讀這個故事時就有種恍惚感,就像一個小孩子蹲在樹下看螞蟻洞。當你湊得足夠近,沉浸得足夠深,就真的會進入螞蟻的世界。這不是頭腦中的幻想,而是真正進入你觀察的事物,甚至在這個過程中,你的自我會暫時消失。
我讀這些詩人的所有作品時,有時都忘記自己是為了寫書才看的。進入他們的世界后,那個世界變得特別真實。寫李清照那章時,我寫到有年春天從武漢飛青島開會。在飛機上沒信號,就看《金石錄》。之前只看過后記,這次是第一次看全書。下飛機時看到青島機場外初春的景象,武漢櫻花都開了,但青島的海風還卷著枯草。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這大概就是李清照流亡路上在長江邊寫詩時的天氣。
寫這九位詩人時,我并沒有預先給他們分配主題。而是完整經歷他們一生后,一閉眼就能看到九張完全不同的臉,我都能清楚辨認出來。這種體驗成了我構建詩人生平線索、理解和表達他們的方式。
賈行家:剛才突然想起一個時刻,其實昨天跟她提了個開頭。那是十年前我特別鄙視自己的一個瞬間。當時我在做什么工作呢?就是現在年輕人特別愛考的那種有編制的工作,具體是做人事的。懂行的人一聽就知道,能在這種崗位吃得開、受領導信任的,肯定不是什么老實人,八成是個八面玲瓏的主兒,沒錯,當年的我就是這么個人。那天剛辦完自己升職的所有手續,組織部門走完流程,公示也結束了。晚上躺在床上,我就想象自己的檔案一頁頁按部就班地增加內容,最后一頁是退休。退休之后呢?檔案會轉到單位的老干部檔案柜里,下次再出現就是訃告了:"各位家屬,我們在此沉痛悼念賈行家同志......"
那個瞬間我突然想:我這一輩子到底是誰?想起一部香港黑幫片,劉青云演的小混混最后被人用槍指著腦袋時說:"我14歲入行,今天要是讓你當著我的面帶走我兄弟,這輩子就白活了。"可我能對誰說"這輩子白活了"?我壓根就沒活過啊,那一刻我突然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發現根本沒人能給我答案。現在年輕人追求的東西,可能想避開某些風險,但如果你不是那塊料,這謊根本騙不了自己。這就是我的真實體驗。
讀曉丹老師這本書時,她說每天研究工作到晚上11、12點,寫完書稿才能回宿舍。但我特別羨慕,作為學者,有那么多美好的靈魂陪伴著她,應該不會像我這樣突然驚醒:"我在干嘛?我是誰?這個丑陋的人就是我嗎?"她不會,因為她始終和詩人們在一起。所以我很想知道,你的體驗是什么?肯定比我的陽光多了吧?她總難以置信地問我:"為什么你筆下的人物都這么不情愿?"我說:"我覺得人生就像被釘在墻上的蟲子,所謂的行動不過是掙扎。"她卻說:"怎么可能?"所以我特別好奇,她一定有些特別美好的人生體驗,能和詩人們互相映照的體驗吧?
黃曉丹:昨天我跟賈老師說,看他的《塵土》《潦草》時發現里面的人分兩種,一種是拼命折騰卻徒勞無功,最后還是被摁在原地;另一種是連折騰的力氣都沒了,結果還是被摁在原地。就是說不管動還是不動,都改變不了命運。我看得特別難受,看了兩遍都中途停下,太沉重了。我就特別想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回頭看我這本書,感覺這些人怎么這么幸運。雖然這九位詩人都生活在最黑暗的時代,結局也各不相同,但不管在什么處境下,他們都有選擇,要么是外在的行動自由,要么即使被關在幾尺見方的土牢里,內心世界依然能翻江倒海,充滿行動的力量。完全不一樣。所以我們就在討論,為什么我們看世界如此不同?是因為經歷不同嗎?
說到體驗,想起我小學時的一件事。昨天跟賈老師聊到這個話題時,我說有點內疚。這種內疚就像,我們從同一起點出發,為什么你見到那么多不幸,面臨那么艱難的取舍,而我好像都沒經歷過?
賈行家:因為你們無錫趕上了改革開放的紅利。
黃曉丹:從社會角度可以這么說,但從人性角度看,這個答案又不夠飽滿。
賈行家:確實,這種回答跟我剛才說的"紅利"一樣,等于沒回答。如果所有人都用同一個答案,這答案就沒意義了。王安憶老師講座時也說到,"我們這一代"在文學里很少提,都說"我"的故事。就算同一代人,每個人的語言都不一樣。
黃曉丹:后來我給自己找了個解釋,既然我什么都沒經歷過,為什么能理解這些詩人?可能是因為人在世上遇到的所有挫折,另一個人都曾小規模地經歷過。而這種小規模的經歷,在當時人心里也是翻江倒海的。
比如昨天我們聊到李陵,這本書里寫了他的冤屈。書出版后很多人問我,為什么寫李陵?我們從來不把他當重要詩人。原因是我初一讀司馬遷《報任安書》時被打動了。當時我一定也受過什么小委屈,可能是老師冤枉了我。現在40歲的人看20歲的人會覺得這算什么,但當事人不這么想。任何小事在當時心里都會激起巨大回響。
初一那次震撼至今難忘。當時覺得《報任安書》是天下最好的文章。司馬遷說寫完《史記》后"雖萬被戮,豈有悔哉",就算被殺一萬次也不后悔。現在我們覺得這是文學夸張,但當你用文學夸張來解釋時,就失去了初次接觸語言時的那種震撼力。對初一的我來說,那是原始的震撼。我不斷在想,世界上居然有人能為某個目標死一萬次,雖然我完全不懂那個目標是什么,但這就是文學的特殊價值。
其實我們都靠語言生活。就算不讀文學作品,也在通過街談巷議、教科書、他人經驗進行"閱讀"。但這些經驗里從不會有人說"為某件事可以死一萬次"。當我把司馬遷的話當真時,一個完全陌生但無比崇高的世界就出現了。雖然不知道那世界什么樣,但這就是我當時的體驗。
后來回想,從小學到能自己買火車票去遠方的大學生,這十年間拓展我心靈空間的就是閱讀。它給我的不是知識,而是一種感覺,遠方有座宮殿,雖然不知道怎么去、里面有什么,但在夢里它確實存在。沿著這條路,我最終走到了這些光明偉大的靈魂面前。
但當時讀《報任安書》時的憤怒、委屈、恥辱感依然留在心里,提醒我這些情感是真實存在的。雖然現代人離這些已經很遠了,所以最后寫書時還是決定一定要寫李陵。
賈行家:寫李陵那篇具體是什么時候?還記得嗎?
黃曉丹:是去年春天寫的。其實當時很多次想放棄,就寫八位詩人算了。但每次做這個決定時,心里就特別失落。那個失落感,其實就是小時候那個愿望在作祟,我想和司馬遷對話,想探討他背后的故事。如果不寫李陵,這個愿望這輩子就實現不了了。最后堅持寫出來時,感覺像完成了一場延續20多年的漫長對話。
你剛才提到看我書里寫,有時候在辦公室寫完一章,出門已是深夜。確實,特別是當你不僅要閱讀,還要寫作表達時,那種與詩人深度對話的感覺特別強烈。有時候甚至會擔心,這種與偉大靈魂對話的濃度和滿足感太高了,高到讓我覺得現實中的朋友都不需要了,我都跟歐陽修聊過了,還要什么朋友?
賈行家:就像古人畫地圖,那時候視力有限,爬到山頂也看不清周圍,只能靠天上的星星來拼湊地上的樣貌。我們的心靈世界也類似,身邊就那么幾個人,可能讓你覺得無話可說,但你會去天上找啟明星。
但詩歌的美妙在于,當它照亮你時,你反而會對身邊的人和世界產生更深的感知。詩歌會讓人更愛這個世界。就像我這么冷漠的人,聽曉丹老師講"雖萬被戮"時,依然深受感動。那不是修辭夸張,我相信司馬遷心里真覺得死一萬次也值得。
這讓我想到尼采的"永劫回歸",我們被困在一個循環的宇宙里,所有事情都會重復千萬次。而司馬遷說,即便如此,我也要這樣選擇。那一刻真的會汗毛倒豎,感覺他在天上指引著方向。
我們昨天還討論到"痛苦"這個詞。說到體驗,沒有痛苦作為橋梁,沒有經歷過、承擔過,有些話是說不出來的。這個詞是曉丹老師先提出的,想請她聊聊詩人的痛苦,以及體驗與救贖的關系。
黃曉丹:昨天我們為什么會聊到痛苦?其實一開始是在討論幸福。
賈行家:因為我們發現現在的人都在想方設法逃避痛苦。只要能不痛苦,寧可不要愛。就像李宗盛那首歌里唱的"有愛就有痛",這本來是個常識,愛這件事本來就伴隨著痛苦,沒有痛苦反而沒意思。但現在年輕人選擇"寧可不要愛,也不要痛苦",這就是我們聊這個話題的起因。
黃曉丹:讀這些古人的作品時,雖然相隔千年,卻能感受到他們鮮活的生命體驗。特別是看到他們面對痛苦時的真實反應。不說那些大痛苦,比如文天祥、李陵、吳梅村的遭遇,就說歐陽修,我寫了他年輕時的一個小故事,他為了范仲淹進諫被貶,從開封到湖北的路上,在船上給朋友尹洙、梅堯臣寫信,你能清楚看到他心態的變化。
開始我用了個比喻叫"葫蘆娃救爺爺",一群熱血青年要去搬一塊根本搬不動的大石頭。今天這個人進諫被貶,大家就聚在一起喝酒,商量明天誰去;第二天又有人去,又被貶,再喝酒商量第三天誰去。第三天有個人沒來,他們還記下來"這人今天去丈母娘家喝酒了,要記他一筆"。你能看到那種激情澎湃的生活。
但等到真的要啟程貶謫時,情況又不一樣了。哪怕之前覺得是在完成使命,真要離開時還是會慌張、自我懷疑。尹洙在開封碼頭等歐陽修,想談些事情但沒來得及。后來在路上他們通信,互相問,你后悔嗎?雖然當初是一起上的,但現在結果要自己承擔。他們還在信里互相勸告,不要自憐,要把貶謫當作探索世界的機會。但歐陽修到了長江中游時又埋怨,白居易只被貶到這里,我犯了什么錯要被貶得更遠?你能看到他內心鮮活的波動。
看到這些我就想,現代人不是這樣思考問題的。我們總想要一套現成的人生方案,指望用某種哲學一次性解決所有痛苦。但這些詩人告訴我們,當你真實開放地面對世界時,生命會不斷生長出新的可能。后來我們看到的歐陽修,所有這些人,都在意料之外的地方獲得了成長。這種生命的可能性特別打動我。
02
在痛苦中延展生命
賈行家:我年輕時可是國家級抱怨小行家,特別會說風涼話。直到看到一句話,"你以為你在反抗嗎?抱怨是順從的變體。"這才恍然大悟,抱怨根本不是想改變,而是一種變相的順從。從那以后,我連抱怨都不會了。
自憐也是個坑。不能抱怨的時候,我就成了自憐小能手,整天"我怎么這么倒霉"。后來發現,這不過是想逃避現實。最可怕的是,自憐會慢慢腐蝕你,就像掉進硫酸缸里一樣。我在這兩個坑里浪費了太多體驗。所以想對年輕朋友說,這兩個地方千萬別去。
其實痛苦本身沒那么可怕,可怕的是對痛苦的恐懼。痛苦就像賭注,你投入多少,它對你就有多大意義。它告訴你,你還活著。
之前理想國讓我錄視頻,我就說"各位朋友好"。但"你好"這個詞其實很沉重。越是親近的人問"你好嗎",越難回答。普通朋友可以敷衍,但家人問時,你不得不面對,我到底好不好?孩子好不好?老人好不好?這個問題特別容易擊垮人。但體驗時不妨誠實地問自己:我到底好不好?這可能是認知的開始。
這正好引出第二個關鍵詞:認知。曉丹老師做研究就是這三個步驟:體驗、認知、行動。說到認知,你想到的具體場景是什么?
黃曉丹:昨天我們在討論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怎么才能既保持當下的鮮活體驗,產生全新的思考和表達,又回到對古代詩歌的專業研究上?這就引出了認知的問題,我為什么要研究古代詩歌?為什么選擇這個職業?
后來我想明白了,是因為古代詩人身上有讓我特別羨慕的東西。比如司馬遷說的"雖萬被戮,豈有悔哉",這不是假設,而是他真的找到了值得死一萬次的東西,而且已經開始"死"了,他受的宮刑比死還屈辱。
賈行家:確實如此。
黃曉丹:我羨慕的第一點是他們活得特別篤定。除了吳梅村,這本書里的詩人都活得很堅定。現代人常有的虛無感、無意義感,在他們身上完全看不到。他們遇到的挫折都很具體,但從不懷疑活著的意義。
第二點讓我羨慕的是他們對情緒的開放態度。研究過程中我天天讀他們的作品,發現這些男性詩人寫自己痛哭時毫不掩飾。比如歐陽修寫信安慰喪子的尹洙時,也坦誠分享自己喪子的悲痛。還有蘇武和李陵分別時那種黏黏糊糊的感情,抱怨、不舍、被拋棄感,卻又愿意送對方上路。這種復雜情感現在恐怕只有男女關系中才能看到。
賈行家:現在連男女關系中都少見了。
黃曉丹:是啊,歐陽修總寫信催梅堯臣:"最近寫了什么詩?給我看看。離開洛陽后好久不見,特別想你。"古人多幸運啊,現在兩個成年男性之間,只有在其中一位英年早逝時,另一位才會在悼文中表露真情。我這十年看過最好的散文都是悼念早逝朋友的。如果人不死,這些深情告白可能一輩子都聽不到。現在男性朋友見面聊什么?國家大事、美國關稅...臨走問句"你糖尿病好點沒"就完了。杜甫夢見李白時寫:"江湖這么遠這么黑,你怎么會來我夢里告別?一定是你要死了舍不得我。"現在誰還這么寫?偶爾有作者這樣寫,我們就說有"古風"。
賈行家:現在很少用"古道熱腸"這個詞了,好像這些情感都只屬于古人,我們現代人正在一點點失去。曉丹老師剛才從虛無感說起,我覺得這種虛無感可能是進入現代社會的門票,你要進來嗎?進來就得接受這份虛無。但既然已經進來了,怎么把這張門票錢賺回來?這可能就是我們在《九詩心》里羨慕古人的地方。
比如曉丹老師提到古人哭泣這件事。哭泣是需要學習的,尤其是男性。德國漢學家顧彬有次在中國訪問一位逝者的母親,談起幾十年前去世的兒子時當場淚流滿面。陪同的編輯慌了,顧彬卻說:"別管我,我很正常。我們德國人花了幾十年才學會哭。小時候也被教育不要哭,后來才明白為什么女人能哭我們不能,這是一種殘疾。"一個男人該哭就哭,這才是健全人,尤其對我們搞文學的人來說。這不是倡議,而是羨慕,男性應該學會為自己的真實情感而哭,而不是為那些宏大的、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哭。你會發現,越能真實地哭,內心就越澄明,越能裝進真正重要的東西。
說到羨慕,不如就以《九詩心》為例,多說說古人值得我們羨慕的地方。比如田曉菲老師在《神游》里提到,古人并非我們想象中那么安土重遷,他們特別渴望遠方。即便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也愿意上路,在行走中寫作、尋找詩意。想想這多不容易,古人要從村子走到縣城,得提前幾天準備干糧,路上還要擔心野獸和黑店。"出門一步便是江湖"對古人來說是驚心動魄的,而我們今天"出門一步就到機場"。這種危險的消弭,也讓我們的體驗變得扁平。
當然,我不是反對現代文明,這張門票我也買了,還買了好多次。但我依然羨慕古人在路上結下的情誼。這是我的一個羨慕。曉丹老師,您也說說您的羨慕吧?昨天您提到阿倫特"啟明"的概念,說在您那里約等于羨慕,能解釋下"啟明"和羨慕的關系嗎?
黃曉丹:先回應你剛才說古人生活艱難這個話題。我常跟學生講"人生如寄"這個詞,現在我們對語言太不敏感了,總覺得這些都是修辭手法。但我建議每個讀者都要對語言當真,當你認真對待語言時,世界會變得完全不同。寫作者更要對自己的語言負責,不要有任何夸張。
當然古人也會說假話,但能流傳下來的往往都是真話。比如"人生如寄",現在人覺得沒什么,但回到古代,"寄"指的是旅店。古人說人生就像住旅店,這是什么意思?在古代那個黑暗叢林中,人只能占據零星據點,據點之間是能吞噬人的蠻荒自然。他們必須在天黑前趕到旅店,否則就會被老虎吃掉。而且這個旅店你可能再也不會來第二次,第二天天不亮就得出發,否則又趕不到下一站。人生就是這樣一站接一站,每個旅店只能短暫停留,前后都是黑暗,只有這一瞬被文明之光照亮。
賈行家:曉丹老師解釋"人生如寄"時,我想起納博科夫自傳開頭也用了這句話。幾千年后,用另一種語言寫作的人,在生命體驗最深刻時,也會有同樣的感受,前后都是黑暗,只有搖籃里這一次搖蕩。這種感知的深度也是我們羨慕古人的地方。這種"啟明"和你說的羨慕有什么關聯?
黃曉丹:其實我剛才已經提到羨慕古人的地方了。當然要說明,我指的是古代那些精神最高貴的人,大量普通人是無聲的。從這些高貴靈魂身上,我看到一種篤定的存在,對情感的開放態度,以及每個人創造的獨特世界。現代生活太同質化了,但你看同時代的李商隱和杜牧,他們呈現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這種自主體驗世界、構建不同現實的能力,不以個人成就而以獨特體驗實現生命價值的方式,也是我羨慕的。這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啟明。說實話,我每天早上醒來躺在床上,都會想,又要面對這樣的一天嗎?今天天氣這么好,要是今天就死了會不會更好?
賈行家:你現在還會有這種想法?
黃曉丹:經常會有。
賈行家:就這么不喜歡給學生上課嗎?
黃曉丹:上課時倒會忘記這些,上完課也挺開心。但總有種恐慌,擔心以后的生活不會有什么新意了,這樣的日子我已經太熟悉了。就像你說的,為什么之前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出現訃告,但那天突然就看到了人生的終點。
賈行家:從一張紙到另一張紙,特別清晰的推演。
黃曉丹:對,那天發生了什么?其實就是生活對你已經沒有挑戰了。當你看不到未來會有任何新東西時,就會覺得這樣活下去很容易,但活著的體驗也在減弱。
賈行家:有社會學家說過,我們在等待平等,等來的卻是拉平。拉平意味著人被消解,所有東西都被定義好了,你只能按規則領取。創作也是這樣,素材都一樣,拼裝方式也差不多,真正的自我出不來。這就是現代的痛苦。我沒想到自己會忍不了,我一直自我評價很低,不認為自己能像書中那些人活得那么強悍。但突然有天發現,即使考慮得再周全,也忍不了了。有人建議我把生活切開,上班時戴口罩隱藏自己,下班再去夜店釋放。但我做不到,人必須是完整的,必須對自己誠實。越早明白這點,行動力就越強。曉丹老師,您談了這么多對古人的羨慕,有沒有實現這種羨慕的建議?
黃曉丹:聊到這兒我突然想跑個題,但可能也不算跑題。你剛才說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對我最重要的東西,真誠一致。現在我們對所有問題都有"正確"看法,但生活中很少有人真正做到。而我在這些詩人身上,常常能感受到真誠一致的靈魂帶來的巨大力量,最典型的就是陶淵明。30歲剛當大學老師時,大夏天講陶淵明的詩,講得自己汗毛倒豎。
賈行家:哪首詩這么清涼?
黃曉丹:比如《榮木》:"采采榮木,結根于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木槿花以為自己的根扎得很牢,早上還在綻放,傍晚就凋謝了。再比如《歸去來兮辭》序言里那段話,有次我要拒絕一件事時突然想到:"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他說饑餓寒冷固然難受,但違背本心會更痛苦。我想,在現代社會拒絕一件事又不會餓死凍死,但沒人能把這話說得這么透徹。
賈行家:當大學教授肯定有不少不得已吧?
黃曉丹:當然有小規模的不得已。現在都說要學會拒絕,但什么是真正的拒絕?陶淵明給出了最好的示范,他清楚知道違背本心比饑寒交迫更痛苦。
再看歐陽修,我花了三個月讀他的全集,連公文都看了。發現他改變了那個時代的公文語言,讓官方文書變得越來越直白坦誠。年輕時他因一封信被貶,信中批評諫官不敢為范仲淹申冤:"五六十年來,天生此輩,沉默畏慎,布在世間,相師成風。"意思是宋初以來,人人都學會沉默謹慎,不是因為真有危險,而是互相模仿成風。他說我們做了件很正常的事,卻連廚房老婢都覺得奇怪。貶官途中,每到一處都有人設宴恭維,他覺得很可悲,這本該是尋常事,現在卻成了政治資本,是這個時代的恥辱。
讀到"五六十年來,天生此輩"時,我也毛骨悚然。這是歐陽修被貶后寫給尹洙的信,說以后別再提被貶的事,在一個更好的時代,這根本不值得夸耀。天哪,人居然可以這樣生活、這樣思考,和我日常聽到的語言完全不是一套。
早上我還躺在床上想,今天醒來有什么意思?我好像對什么都沒欲望了。但聽到這樣的話,整個人就活過來了,覺得世界又值得期待、值得作為了。
03
發現欲望,發現生命中的光
賈行家:最后想請曉丹老師談談,書中"行動"的含義是什么?如何以這些異代知己為旅伴去行動?
黃曉丹:還是回到早上醒來"今天要不要死"的問題。30歲后某天我突然意識到,欲望對我太珍貴了。現在難的不是翻山越嶺,而是找到值得翻山越嶺的東西。任何能把我從床上拽起來、讓我愿意買票、冒險、熬夜的東西,都太幸福了,因為太稀少。很多時候想,躺著又怎樣?世界不會停轉,學生也不會因為我缺課就荒廢。
賈行家:學生可能還挺開心,能回去躺著。
黃曉丹:沒錯,對我來說,發現欲望、發現生命中的光很重要。即使在黑暗中,至少能看到行動的力量,哪怕是為了逃避、逃難,至少是在"動"。書中除了歐陽修是主動行動,其他人如李清照、文天祥都是被動逃亡。但即使在這種被迫行動中,你依然能看到他們的生命在不可能的地方綻放。
我寫文天祥是從《過零丁洋》之后開始的。寫完這首詩時他已經準備赴死,但十天后發現死已無意義,于是被押往北方。這一路上,我覺得他處于一種情感解離的狀態,類似創傷后應激障礙。這個診斷當然不專業,但讀他北行途中寫的詩就能感受到,那些詩出奇地輕盈優美。
想想當時的文天祥,國家滅亡,妻兒可能都已戰死。但他筆下卻是南方的駱駝絨毛在風中飛舞,淮河流域荒蕪的土地像琉璃海一樣閃爍,這些描寫極不正常,連古人都覺得反常。一個將死之人,生命竟在這樣的絕境中一點點復蘇。直到快到大都時,他突然醒過來,寫下錐心刺骨的《六歌》,為妻子、兒女、妾室和自己痛哭。奇怪的是,這份悲痛遲來了整整半年,之前半年他寫的都像在游山玩水。
這讓我明白,我們總以為人生到某個階段就結束了,其實還有下集。文天祥的故事充滿反轉,被關進大都牢房后,他開始思考死亡。有年生日前夜,他夢見自己站在仙境中手捧蟠桃。你以為他從此超脫生死,結果翻幾頁又看到他因鏡中白發而嚎啕大哭。生命竟能如此反復轉折。
賈行家:無論是主動還是被迫行動,一旦投入其中就會有新感受。文天祥章節最打動我的,正是他在絕境中依然能看見美,這讓我想起朋友的故事,他帶著病危老人輾轉醫院,傍晚看到夕陽時,垂死的老人突然說"真美"。我說不清為什么如此感動,但文天祥的文字給了我同樣震撼。在最黑暗的時刻,世界依然展現它的美。如果不走出來,就算面對絕境,也看不到這樣的風景,更不會知道自己仍在世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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