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陷入一種很深的痛苦中無以自拔,就是為了我這張“死臉”——一張沒有笑容、死氣沉沉的臉。
我無法改變它,因為它是我的性格。
每當我對鏡子看著自己這冰冷僵硬的面孔時,心里就升起一種刻骨仇恨:我仇視WG!
WG開始時我五歲。但我對WG還有印象,而且很清晰很強烈。
我還記得一個人被一幫人押著在街上走。他胸前掛著一個大白牌子,上邊寫著什么不知道,那時我不認字。
這個人的頭上扣著個高帽子,押他的那些人“當、當”敲著鑼。他被押到自己的家門口吧,門前放著一張桌子,他被逼著站在桌子上,那幫人不停地揮著拳頭喊口號……
當時自己做了些什么早已忘了。
至于那時的心里——是害怕還是好奇,一點也不記得,只記得家里人只準我站在門口看。
我爺爺是ZB家,正在挨抄,我是被從幼兒園接出來,緊跟著轉移到外公家的。
外公在舊社會是高級職員,有股份,被當作“ZB家的走狗”,時時都會大禍臨頭,家中充滿緊張的氣氛。
但我卻感覺不到。我坐在大門口的臺階看許多紅旗在迎風飄揚,非常漂亮,后來才知道那是HWB起來ZF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被接回爺爺家。家里的房子都貼上封條,只留一間給我爸爸媽媽住。
爺爺被送到爸爸的一位同學家,這個人很講義氣,把爺爺隱藏起來。
爺爺在四十年代開過一家面粉廠和一家焊條廠,很有些錢,招得鄰居的妒嫉。據說CJ時,鄰居們好像控制不住一擁而入,發(fā)瘋一樣亂砍亂砸,頃刻間我家好像中了重磅炸彈。
那時候,大人們都注意著他們自己的事。爸爸雖然是教員,因為出身不好,終日提心吊膽,誰也不會想到整個WG也壓在我的身上。
我家住的那片地方窮人多,有錢而挨抄的人家少,我就成了出名的“狗崽子”,成了同齡的出身好的孩子們攻擊的對象。
走在街上,會不知從哪里飛來一陣石塊;呆在家里,也會忽然響起一陣兇猛的砸門聲,跟著一陣哄笑。
“狗崽子”之類的呼喊整天響在耳邊。他們還在我家的門板和外墻上,用粉筆寫滿“打倒ZB家狗崽子XXX!”的標語。
XXX就是我的名字。
我那時真覺得自己是整個世界的敵人。
我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門。
一次父親叫我去買香煙,我坐在那里不動,直到父親發(fā)火才硬著頭皮出去。
買了煙回家的路上,被鄰居的孩子們發(fā)現(xiàn),他們把我拉到墻角,批斗我。
兩個人使勁架著我的胳膊,還把我的腦袋往下按,朝我喊著口號,還往我臉上啐唾沫。
直到一個過路的大人喊了一嗓子,他們才跑散。
我回到家,本來要把一肚子委屈告訴爸爸。
一看爸爸因為我遲遲歸來而滿臉責怪的神氣,我便把肚子里的話憋住了,并暗暗發(fā)誓,我再受什么苦也不會告訴他的。
很快我七歲了,上了學,成了學生,但同時又成為班上唯一的“狗崽子”。
我不愿意上學。我最怕上學和下學的那一段路。在路上,我隨時隨地會受到屈辱。
我又成了同學們的攻擊或惡作劇的對象,有時干脆是一種玩物。
每到上課時,我總希望老師在我身邊多站一站,因為老師一走遠,威脅便會出現(xiàn),身邊或身后的同學會拿鉛筆頭狠狠扎我一下。
有一次,鄰座一個同學面對老師,神氣像在聽課,桌子下邊卻用手使勁掐我的腿。
我只要向老師告他,他就會說我陷害,說我是“JJ報復”,那時的政治用語有著強大的威力。
我只能忍著,同時我也忍著眼淚。因為我心里已經有一種反抗的東西,我懂得,眼淚只是輸?shù)谋憩F(xiàn)。
我內心已經灌滿仇恨,恨鄰居的孩子、恨同學、恨他們的家長!
我實在克制不了時,就和他們對打。
但吃虧的總是我,老師自然要偏向那些出身好的同學。
爸爸只要知道我和他們打架,還要再狠打我一頓。爸爸怕我惹禍。
但是我有逆反心理!
只要他們欺負我,我就和他們死拼,常常打得鼻青臉腫,回到家誰問也不說。
當時,學生們合唱一支很出名的歌《文化DGM就是好!》,我暗中把歌詞改了,唱成“文化DGM就不好!”
這在當時是有死罪的,幸虧大家唱的聲音很大,沒人發(fā)現(xiàn)。
我躲避社會,逃避一切人,尤其是我的同齡人。
我感覺大人對我沒有太多的敵意,但同齡人都與我為敵。
我活得非常緊張。只有夜間自己躺在床上,才感到安全。夜晚的空間屬于我。
我常常幻想著自己神通廣大,把那些欺侮我的人統(tǒng)統(tǒng)打倒在地,他們全部跪著向我求饒。
但到了白天,一走進社會,那種很強很強的恐懼感就來了。
我是那樣的孤單,冰冷,無助。
只有一個同班學生,他是工人出身,他媽媽對他說:“你就跟XXX (我的名字)玩吧,他人聰明,念書又好,將來準有出息!”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人說我這樣的話。
一段時間里,我一想到這話就渾身感到溫暖。
我真想去向這同學的媽媽說點什么,但我又怕見到他,我早已經不習慣向別人表達感情了。
四年級的下半學期,我因為學習成績好,全班考第一,老師暗示我爭取加入H小兵。
我著實地高興了一陣子,那感覺真像要飛上天了。
可是突然出了一件事。在學校的操場上出現(xiàn)了一條反動標語,寫著“打倒MZX”,是用白粉筆寫在操場的紅磚墻上的。
這是個了不得的事件!
G安局來人鑒定,認定寫反標的人肯定在我們學生中間。
一下子,我感到全班的同學對我的神情全變了,全不理我了,只用眼角看我,背后總在嘀咕我。
上課時我舉手提問,老師也不理我。
我似乎就是理所當然的寫反標的壞人,因為我是反動階級的狗崽子。
可是,最后調查出寫反標的是五年級一個男生。
他出身是苦大仇深的三代H家庭。
他寫了反標,然后自己再去報告。他說這樣做是想當“英雄”。
事情過去了,但我牢牢記住了那些眼神,那些微妙的舉動,那些背后嘀嘀咕咕的聲音。
我漸漸變得非常敏感,脆弱,多疑。
只要同學們說什么,我就認為是針對我,立即做出強烈的反應來。
我哪里知道一種后來叫我非常頭疼的性格漸漸形成了。
考入中學后,我離開了原來的環(huán)境,已經沒人知道狗崽子的背景了。
照理說,我的心理問題應該消除了,不,恰恰相反!
這時,我的性格問題才完完全全暴露了出來。
原來我是這樣的一個人——我不合群,不喜歡與人接近,防備心理特別重。
同年級一個同學,有個小毛病,喜歡動手動腳地與人打逗,他每次從我身邊走過時,我都下意識地抬起胳膊擋一擋。
同學們笑我,不明白我為什么這么膽小和敏感。
對,我就是這樣過敏,總疑惑別人害我。
特別是當我與別人說話時,只要對方一走神,我就認為他故意不理我,歧視我,或者有意侮辱我。我會突然暴怒。
這樣,我與同學們的關系變得非常緊張,漸漸發(fā)展成真正的對立。
我感到他們在聯(lián)合起來,故意拿我找樂,和我作對。
盡管我和他們的矛盾已經不存在ZZ因素了,但這種矛盾常常會觸動我舊日那些傷疼。
最后,我和他們的關系發(fā)展到幾乎一說話就吵嘴,一吵嘴就動手。
同學們暗地給我起了一個外號,叫“死臉”。
他們背著我叫這個外號,怕我聽到。
可是當我聽到了這個純屬侮辱性的外號時,卻沒有發(fā)怒,而是陷入很深的痛苦。
我面對鏡子看自己的臉,差點把鏡子砸了。
難道我天生就是這樣一張毫無生氣、從無笑容的臉嗎?
我試圖改變自己。
但是改變性格比什么都難。
尤其令我頭疼的,是我不知道怎么去和同齡人交往,我好像與生俱來地害怕他們。
我在大學學習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后到一家公司負責項目開發(fā)工作。
一次,一位中學同學來我公司辦事,他驚奇地對我說:“沒想到你這么健談,記得你當初整天一言不發(fā)。”
我大約是二十七歲以后,那種敏感多疑的性格心理才漸漸退去。
原因很多,比如年齡大了,社會接觸多了,在單位受信任了,但最主要的原因是ZZ環(huán)境變了,今天的社會已經沒有ZZ歧視,人們不會感受到ZZ歧視的絕情與可怕。
ZZ歧視是封建專制主義的產物。
記得我看過一本雜志上邊說:“古時候人民是跪著喊WS,WG時人民是站著喊WS”,這話說得既形象又深刻!
五四時代反FJ,提倡新文化;但WG把FJ腐朽的文化又折騰出來了,什么忠君呵、文字獄呵、愚民政策呵、個人迷信呵、XT論呵……不都是FJ社會那套嗎?
但FJ這東西,單是上邊搞是搞不成的,它需要下邊配合。
中國的土壤不就是FJ主義么?
盡管我也相信WG很難重演,但就我個人的體驗來說,WG不會重演只是因為沒人肯當導演,但中國不缺乏WG演員。
因為WG時所有人都上了舞臺,如果都是受害者,哪來那么大的悲劇?
一天中午飯后,大家在單位辦公室閑聊。
當談到當前社會人們的唯利是圖時,一位同事說道:“現(xiàn)在真不像話,就欠發(fā)動一次WH大GM,好好整治整治。”
我一聽立刻火了,對他大吵大叫,怒不可遏,差點沒有動手。
我的同事都很奇怪,因為我平時斯文隨和,很講禮貌,不明白為何突然變成一頭發(fā)狂的牛。
由此我才知道,我那根敏感脆弱的神經依然存在,只不過埋藏很深,這次又觸到了。
但這樣發(fā)作一次也好,會使我今后百倍留意,克制自己,使自己真正訣別那個時代。
人的本性,其實一半以上是來自后天。
聲明
本文內容源自電子書《100個人的十年》,作者馮驥才。轉發(fā)時略有修改整理,僅供分享交流。圖片源自網絡。如涉侵權,煩請聯(lián)系曉崇刪除。如需該電子書,可以在文后留言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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