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程志遠,1986年的夏天對我來說格外漫長。高考放榜那天,我蹲在縣中學門口的紅磚墻下,把那張薄薄的成績單折了又折,最后塞進了褲兜。
太陽毒辣辣的,照得我眼前發黑。我知道,我這條鯉魚沒能跳過龍門。
"志遠啊,別太難過。"班主任老李拍拍我的肩膀,"要不……復讀一年?"
我搖搖頭,家里哪有錢供我復讀?父親早逝,母親拉扯我們兄妹四人已經夠辛苦了。大哥去年剛大學畢業,分配到省社科聯工作,一個月工資就幾十塊錢。
二哥在縣農機廠當學徒,工資還不夠自己花銷。小妹剛剛考上高中,家中負擔實在太重。
回到家,母親正在灶臺前烙餅,見我進門,她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又繼續翻動著鍋里的餅。
"吃飯吧。"就這三個字,再沒多問。
我鼻子一酸,蹲在灶臺前添柴火,火星子噼啪作響,像在嘲笑我的無能。
那天晚上,我聽見母親在里屋低聲啜泣。我躺在木板床上,盯著房梁上結的蜘蛛網,做了個決定——當兵去!
我們村前年有個小伙子參軍,去年探親回來,穿著軍裝可神氣了。最重要的是,當兵管吃管住,還能給家里省口糧。
報名、體檢、政審,一切順利得出乎意料。1986年12月,我穿著肥大的新軍裝,胸前別著大紅花,在鄉親們的鑼鼓聲中登上了開往福建的綠皮火車。母親塞給我一布袋炒花生,眼睛紅紅的,卻笑著說:"到了部隊好好干。"
漳州的冬天比老家要暖和得多,但空氣里有股子濕冷。新兵連里,我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操,被子要疊成豆腐塊,稍有不慎就會被班長扔到走廊上。
但也正因為有了新兵班長的嚴格要求和訓練,讓我很快完成了從普通老百姓到軍人的轉變。
新兵連第一次寫思想匯報,我洋洋灑灑寫了三頁紙,把我們村的老槐樹、母親的皺紋、參軍的決心都寫了進去。沒想到這份匯報被指導員看中,在全連面前朗讀。
新兵連下連一個月后,團里舉辦新聞報道員集訓,指導員派我去參加集訓,在集訓隊的一個月里,我寫的新聞稿件,有兩篇上了報紙,我也成了那一期集訓人員當中的成名人物。
集訓結束后,我被調到團政治處當新聞報道員。
政治處的王干事是個戴眼鏡的瘦高個,說話慢條斯理。"小程啊,你的文筆不錯。"他推了推眼鏡,"以后團里的新聞稿就交給你了,記住,要突出我軍優良傳統,體現官兵團結..."
我連連點頭,心里樂開了花。比起在訓練場摸爬滾打,寫作對我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我很快摸清了門道:訓練要寫"官兵士氣高昂",開會要寫"深刻領會精神",就連炊事班包餃子都能寫成"密切官兵關系的生動實踐"。
1987年春節前,政治處主任把我叫去辦公室。"小程,明天軍區干休所有慰問活動,你跟著去采訪,寫篇報道。"他遞給我一份名單,"重點采訪這位方老,老革命了,兩個兒子都犧牲在老山前線。"
第二天一大早,我跟著首長們來到干休所。禮堂里張燈結彩,老首長們穿著舊軍裝,胸前別滿勛章,坐得筆直。我一眼就認出了方老——花白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腰板挺得比年輕人還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胸那排勛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慰問結束后,我拿著筆記本湊過去。"方老您好,我是團政治處的新聞報道員小程,想采訪您..."
老人轉過頭,眼睛亮得出奇。"安徽口音?"他突然用方言問道,"六安那邊的?"
我愣住了,隨即驚喜地點頭:"對對對,我是六安張村的!"
"巧了,我老家是六安方集的。"方老臉上皺紋舒展開來,"走,到我屋里說話。"
方老的宿舍簡樸得驚人:一張木床,一個書柜,墻上掛著全家福。照片里年輕的方老穿著軍裝,身旁是位溫婉的女子,前排三個孩子,兩個男孩穿著軍裝,女孩穿著白大褂。
"都走了……"方老順著我的目光看去,輕聲道,"老伴五年前肺癌走了,大兒子79年打越南時犧牲的,小兒子85年在前線踩了地雷……就剩個閨女,在軍區總院當醫生。"
我喉嚨發緊,不知該說什么好。方老卻擺擺手:"不說這些。小程啊,當兵后有什么想法嗎?"
"我想考軍校!"我脫口而出。
“為什么要考軍校。”方老笑瞇瞇地問。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首長,我就想像您一樣,能在部隊建功立業!”
方老哈哈一笑,點點頭。
中午,方老執意留我吃飯。干休所食堂特意做了紅燒肉,方老把自己碗里的肉都夾給我。
"多吃點,你們年輕人工作辛苦。"他說話時,我注意到他右手少了根小指。
"45年打鬼子時凍掉的。"方老輕描淡寫地說,"零下三十多度,槍栓都拉不開……"
那天下午,我幫方老整理了書柜,聽他講抗戰時的故事。臨走時,方老塞給我一包茶葉:"正宗的六安瓜片,老家寄來的,分你一半。"
回到部隊,我連夜趕寫出《革命精神代代傳——記慰問干休所老首長活動》。王干事看后直夸寫得好,還讓我加了段"青年官兵紛紛表示要繼承革命傳統"的內容。報道登在了軍區的《人民前線》上,我特意多要了一份,給方老送去。
就這樣,我和方老成了忘年交。每個月我都會抽空去看他,幫他打掃房間,讀報紙給他聽——方老眼睛不太好,說是戰爭年代在坑道里待久了落下的毛病。作為回報,方老教我下象棋,給我講戰爭故事,偶爾還會問起我的學習情況。
"小程啊,文化底子不能丟。"方老常這么說,還借給我《孫子兵法》《戰爭論》之類的書,"當兵不能只靠蠻力。"
1988年夏天,方老女兒方醫生來干休所看望父親,正巧碰上我在幫方老修收音機。方醫生四十出頭的樣子,眉眼和方老很像,說話輕聲細語的。
"爸,這就是您常提起的小程吧?"她笑著遞給我一個蘋果,"聽我爸說,你文筆很好?"
我紅著臉接過蘋果,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象棋。彎腰去撿時,我看見床底下有個木箱子,上面用紅漆寫著"方衛國烈士遺物"——是方老犧牲的大兒子。
1989年3月,團里突然通知我準備考軍校。"你符合條件,好好準備。"政治處主任拍拍我肩膀,"機會難得。"
那年,我考取了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
錄取通知書到手,我才從王干事那里聽說真相:"你小子可以啊,方老為你的事,親自給軍區首長打了招呼!"
我鼻子一酸,想起方老床底下那個木箱子。周末,我買了瓶好酒去看方老。老人正在院子里曬太陽,見我來了,笑瞇瞇地招手。
"方老,我……我考上軍校了。"我聲音發顫,"謝謝您……"
"謝我干啥?"方老擺擺手,"是你自己爭氣。記住啊,到了軍校好好學習,別給我丟臉。"
我重重點頭,給老人斟了杯酒。
軍校三年,我像塊海綿一樣拼命學習。每次放假回漳州,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方老,給他講軍校的趣事。老人總是聽得津津有味,偶爾插話點評幾句,見解之獨到常讓我驚訝。
1992年畢業,我主動申請回原部隊。
回到部隊,我從排長干起,后來調到機關當干事,再后來當連隊指導員、團宣傳股長……每次晉升,我都會向方老如實匯報。老人每次都要反復告誡我"戒驕戒躁""多為戰士著想""帶兵要嚴,愛兵要深"……
1998年,我當上營教導員,方老卻因中風住進了醫院。我去探望時,老人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但見到我,渾濁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顫抖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
方醫生把我拉到走廊:"我爸一直惦記著你。他書桌抽屜里有東西給你……"
那是本泛黃的筆記本,扉頁上寫著:"給小程:希望這些戰地筆記對你有用。記住,帶兵就是帶心。方志國"。
2003年,我升任團政委。任命下來的第二天,我獨自來到方老墓前,倒了三杯酒,一杯敬天,一杯敬地,一杯敬這位改變我一生的老首長。
"方老,我沒給您丟臉。"我輕聲說,山風吹散了未盡的話語。
如今我已轉業地方工作,閑暇時光,我喜歡坐在陽臺上翻看方老的戰地筆記。妻子笑話我:"老程啊,你這輩子最走運的就是遇上方老了。"
我笑著點頭,心里卻清楚:機遇就像種子,只有落在準備好的土壤里才能生根發芽。方老給了我機會,但我用努力和感恩讓這顆種子長成了大樹。
人生路上,能遇到方老這樣的貴人固然幸運,但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做好那個值得別人伸手相助的人。就像方老常說的:"當兵先做人,帶兵先帶心。"
窗外的玉蘭花開得正好,潔白的花瓣在風中輕輕搖曳。我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干休所院子里,方老指著同樣的一樹玉蘭花對我說:"看,多像我們當年綁在槍管上的白毛巾啊……"
那些逝去的人和事,從未真正離開。他們活在我們的記憶里,活在我們傳承的精神中,活在這盛世中國的每一寸土地上。
創作聲明:故事略有虛構演繹,請勿與現實事件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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