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小長假過后，一個普通的周一傍晚，霞浦東壁村拾間海民宿依然忙碌。
有人退房，有人入住，有人來提行李。
不寬的村道上，因為多停了幾輛接送車，瞬間顯得擁擠不堪；
開滿三角梅的石階上，人們排著隊拍照，身后的大海泛著波光；
西餐廳「拾光餐集」的服務生邊卷窗簾邊說著：「現在陽光不曬了，我幫大家卷起來」。

拾間海透過西餐廳巨大窗戶看到的，還有在斜對角拍夕陽的人，里三層外三層。
他們所在的位置其實是拾間海中餐廳露臺，這是一個絕佳打卡點：直面絕美夕陽。
「應該是昨天氣象預報霞浦有夕陽，今天村里就又爆滿了。」拾間海創始人阿曼說。那天，拾間海入住率90%。
攝影，一直是霞浦的頭牌。

拾間海·日落美景阿曼總結了霞浦文旅的三張牌：
最早是攝影。因其獨特的海岸灘涂風光，曾被媒體評為「中國最美的十大風光攝影圣地」之首。一張張大片傳播出去，成就了霞浦的名氣；
接著是海鮮。和深海海鮮不同，霞浦的灘涂小海鮮，種類繁多，味道鮮美，霞浦也有了「千鮮之城」的美譽；
這些年熱鬧的是民宿。眼花繚亂的海景民宿，也讓霞浦進入了民宿時代。

拾間海

聊起霞浦民宿，不得不提阿曼和老劉的拾間海。
阿曼是霞浦人，回鄉前在北京廣告公司。工作壓力大，周末一定要出去，因此住遍了北京周邊的民宿。既然如此熱愛，何不回家開一家自己的民宿呢？
倆人徑直南下，經過一系列位置篩選，選定三沙鎮東壁村。

拾間海設計是老本行，他們花了58天改造了一棟普通民居。
2017年8月，共13個房間的拾間海開業。廈門來的學生路過，看上了門口的花園；拍照的人經過，又折回來。拾間海一房難求。
初代的拾間海賣兩三百一晚，阿曼覺得：要憑良心做事。

拾間海拾間海并不是霞浦第一家精品民宿，在它之前，后歧牛欄崗村的草木人已經起來了，但拾間海看起來頗占了些天時地利人和的便宜：
地理位置上，處在交通主干道上的東壁村不僅抵達性好，更擁有海景和夕陽；
人文屬性上，三沙鎮屬一級漁港，也是全省最早開放的國家對臺貿易二類口岸，當地人思想開放，接受新鮮事物；
政策支持上，霞浦來了一位新的縣委書記，拾間海馬上被關注到，繼而被評為福建省首家甲級民宿；
更重要的是，返鄉的阿曼就是那個主理人，她忙前忙后，是拾間海的靈魂。
一個爆款問世，都有自己的巧合和必然。

拾間海2019年，在一次偶然去霞浦旅游中，李甫賽被牙城梅花村的山海風光吸引，學酒店管理的他盤算：不如就地開一家民宿。
此前，李甫賽早就動過開民宿這個念頭，不過地點是老家溫州。
「溫州有海、海鮮，但總覺得溫州開民宿多半只能做本地市場。」李甫賽猶豫的時候，也有人建議過不遠處的平潭。

愉村半舍·海邊美景那時，平潭的藍眼淚還沒出圈，福平高鐵也沒通航，大家都覺得，無論風景還是知名度，霞浦都更勝一籌。
2020年，民宿真的開了起來，起名愉村半舍，位于牙城鎮梅花村所轄的下南洋自然村，由9棟老房子改建而成，共有20間客房。
半舍半得半清歡。民宿起勢很好，年均純收入做到了200萬元。

愉村半舍那些年，無論本地人還是外地人，在霞浦開間民宿，都過得還不錯。廈門的郭弘在拾間海拾隔壁開了「壹棲壹宿」，上海的秦海銘在東壁村開了漫海谷，本地人也都開始動民宿的腦筋。
拾間海也因需開出了獨立中、西餐廳，把如今網紅石階右側依山而建的民房改成了擁有獨立院子的「水院」和「山院」，盡管價格過千，疫情的時候依然很受歡迎：「客人一來就是包一棟」。
再之后，拾間海在相隔三四棟房的地方又開了拾間海85號，以套房為主，下面是手工創意坊。
「那些年，霞浦民宿很火」，截止2023年，當地民宿有932家，客房數17155間，床位數28020個。

拾間海

2023年是霞浦的轉折點。
僅僅過了一年，2024年，霞浦民宿增值1320家，客房數22038間，床位數35804個。
以三沙為典型，整個小鎮大興土木。「尤其東壁，從村頭到村尾約1公里，密密麻麻開了72家民宿。」
「直接拿著尺子和手機，設計師也不用請，幾天就能爆改出一個奶油風、全落地玻璃的海景民宿。」

拾間海·日落美景拾間海也面臨尷尬局面：它的民宿和民宿，民宿和配套之間，還夾著其他民宿，關鍵是還都長得差不多。
「趁著大家都沒反應過來，你把這些都收掉」。拾間海剛起來的時候，有朋友提醒過阿曼。
阿曼沒想要做很大，「我相信東壁會更好，沒想到這么快。」缺少整體規劃，成了如今的局面。

拾間海這還不是最主要的，低價內卷，成了避不開的噩夢。
在大部分霞浦人心中，拾間海是風向標。拾間海本身因為配套多，人力成本高，當它為維持運營先降價的時候，其他民宿也都紛紛降價。
「阿曼那里都降價了，我也肯定得降阿。」不少民宿主都這么制定價格。
另一方面，大多自持物業的民宿并不存在真正的銷售壓力，旺季賣上千，淡季賣200，隨意定價的風氣，讓其他民宿騎虎難下。
偏偏市場，只限高，不限低。

拾間海·日落美景市場波動中，三宅行深是個特例，2024年開業至今價格體系不變，而且不分淡旺季，哪怕大小節假日，全年始終保持一個價格。
位于三沙鎮虞公亭村的sunset三宅行深只有7個房間，很多人用侘寂風來形容，但在創始人李艷看來，「就是去掉網紅、去掉討喜后得來的樣子。」
說到三宅行深，就不得不提半城里。

三宅行深2017年，為了留住眼前的一片海，李艷把自己結婚的房子改成了民宿。后來，半城里面前那片海被填，又加上整個市場產品迭代升級，便有了現在的三宅行深。
甫一踏入三宅行深便直面大海，客房面積最小65平米，三宅行深在去設計的同時，詮釋了大海的靜謐。在李艷看來，從2017年到現在，經歷了產品的迭代，人們對好民宿的理解也在遞增，「如果還只是卷價格，便違背了開民宿的初衷。」

三宅行深

一夜之間，小紅書上滿是「謹慎前往」的避雷帖，這讓阿曼心里很難受，她說自己非必要不出門。
「不出門的時候，就練內功。」作為一個老牌民宿，拾間海的運營壓力也在逐年加大。在行業和市場的口碑，又加重了客人對拾間海的期望值。
「攜程上訂單量越多，我們就很害怕，一條差評需要二十多條好評來撫平；服務變得越來越難，每天都提心吊膽。」阿曼說。

拾間海價格走低，環境低迷，拾間海依然堅持進店一杯茶，為客人提供免費水果和小食，「這本是霞浦人的待客之道，只要人來做客，肯定有糖茶和棗子」；
水院和山院除了獨享泳池和花園，還附贈小食和晚安甜湯。

拾間海·小食、晚安甜湯不遠處虞公亭村的左鄰右舍，處在山坡拐彎，通往環島路的絕佳地段，老板鄭德雄既是霞浦民宿協會會長，也是攝影協會會長，依托的客源就多以攝影為主，為攝影團提供拍攝培訓等，固定而垂直。隔壁的三宅行深也有自己最引以為豪的管家團隊，從半城里到現在，8年多過去了，管家一直沒變過。穩定的服務，是民宿的內核，這也是李艷的工作重點。
而對于30公里以外的霞浦牙城梅花村來說，至今只有愉村半舍和隔壁的云縵兩家民宿，它們打造寧靜的體驗，卻也因為沒有行程集群，流量比不上東壁。
「相對來說我們獲客更困難，所以這兩年都在打造差異化體驗，而且非常重視口碑，復購和朋友推薦，對我們來是關鍵。」李甫賽說。
事實上，由李甫賽和媽媽作為主理人，愉村半舍在社交媒體上的口碑一直不錯，符合人們對民宿的想象。

愉村半舍

民宿的卷，也影響到了高端產品。
獨享300畝樹林田野大海的鳴野秋蘆，在攜程上的價格是1480元/間夜（基礎房型）。
位于三沙鎮小皓村的鳴野秋蘆頗有點特立獨行：位置上擁有一個獨立的村莊，運營上堅持自己的理念，也不和其他民宿抱團，它的起步就很與眾不同——
「人家3個月開業，我們用了9年。」

鳴野秋蘆從選定一個背山面海的村莊，到真正投入運營，鳴野秋蘆進入大眾視野的年份已經到了2023年。
事實上，對于整個霞浦來說，鳴野秋蘆依然不算大眾熱門產品，300畝土地，28個客房，0宣傳。
很難定義鳴野秋蘆，民宿、酒店、度假村或是療愈場所，都顯得不夠全面，但在里面的24小時卻能獲得自然的治愈，無論是樹木、動物還是茶、海。也因此，鳴野秋蘆的7位管家也是各有絕活，能做窯烤面包，也能帶客人出海，靜則陪客人飲茶。

鳴野秋蘆·窯烤面包、茶道作為一個定位高端的產品，鳴野秋蘆有自己的堅持，選用看起來不那么高級的葛紅山泉，雖然不是依云，卻是本地水；
不在客房放多余的東西，尤其不在墻上掛畫，盡可能不干擾睡眠；
窗簾留一點光線，讓人能夠感知天色；夜景做得很弱，滿天星光，月光照路……
也因此，鳴野秋蘆就有了自己的困惑：如何觸達想要的人群？當霞浦的客人以拍照和看海為主，OTA還要不要上？

鳴野秋蘆·海景

過去，霞浦有自己的三張牌：攝影、海鮮和民宿。這一兩年，被譽為第四張牌的「海島游」正在帶新的節奏——到過四礵列島，才算理解霞浦的小眾。
霞浦文旅，總有自己的錨點。

愉村半舍·美景「但我們不該因此沾沾自喜。」
「過去霞浦人說，霞浦離浙江近，得浙江者得天下，而如今，浙江自己的蒼南、石塘也都發展得很特別好。」
「福建自己也有福鼎、平潭，霞浦很快就會被取代。」

愉村半舍·美景民宿主們已經有危機意識。畢竟，旅游的價值不是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更不是剛一出世就又入世。消費者開始追求旅行的整體觀感：「再好的民宿，如果處在喧鬧的、滿是混凝土的環境，就算關起門來，也總是差點意思。」
采訪中，不少民宿主們提及，如果管理部門缺乏長期規劃，鄉村就會雜亂無序。以東壁為例，最終會成為失敗的鄉村案例。
「輿情很重要」，而霞浦的輿情，已經箭在弦上。

也有一個啟發，當我們在好奇鳴野秋蘆的可持續發展時，主人也告訴我們，這塊地為永久征地。或許，這也是精耕細作的重要前提。
拋開拿地的條件，大多數人可以做到的，正如阿曼所說：拿著放大境去摳細節。

愉村半舍·美景是的，去摳產品細節，而不是去別家民宿抄風格和動線。
霞浦是中國的霞浦，而不是「小圣托里尼」。

文中圖片來源：由民宿品牌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