輞川集·欹湖

王維

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

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

裴迪

空闊湖水廣，青熒天色同。

艤舟一長嘯，四面來清風(fēng)。

唐代長安的浮華之聲，被隔在了百里之外的終南山脈背后。在這片喚作“輞川”的山谷中，王維構(gòu)筑了他的輞川別業(yè)。他并非真正想要避世歸隱，卻是深諳此間山川草木的靈氣可洗凈塵囂，可令人脫胎換骨為另一種生靈。

輞川，像是被這塵世輕觸一瞬后又匆忙遺忘的地界。那山丘俯仰錯(cuò)落，樹木如碧，水流淙淙，不事喧囂也不孤冷。在這片靜土中，王維與裴迪二人，便如湖與倒影那般相依相襯。

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

湖水在日暮中泛著青熒之光，岸樹影影綽綽，將人影投入水的懷抱，也像要將他們的心靈一同沉下去。湖風(fēng)徐徐，王維的簫聲隨晚風(fēng)散入水際極遠(yuǎn)處，幽渺得如同來自天際。那聲音蕩過水面，震碎了一方寧靜，白鳥受驚飛起，鳴聲劃破暮空。在簫聲余音的籠罩中，他目送那遠(yuǎn)去的身影，仿佛也送別了白日的一腔心事。

友人漸遠(yuǎn)，王維兀自默立水邊。湖是鏡，山是影；云自卷舒，青山自挺拔——“回首”便是驀然省悟的那一轉(zhuǎn)。湖上那一幕，是青山擁著白云抑或白云纏繞著青山？云卷云舒，青峰無語而立，兩方靜默之物，一剛一柔，一動一靜。云山相擁的姿態(tài)，竟是偶然天成的永恒默契？

是青山自持其定，是白云不羈而行？如此看來，青山為父，守持本分而無所動搖；白云作兒，終日盤繞依傍卻又似有所尋求。山雖不動，萬物卻受其蔭蔽；云雖無定，千變?nèi)f化卻自在如空。這彼此纏繞相生的意趣，令人頓感一種“萬靈莫測，千眼難窺”的神機(jī)奧妙。縱然如后世靈云禪師見桃李花落而成蹊頓悟其道，那般徹骨洞明的觀照，卻也不似此刻云山自顯的真實(shí)。非山動亦非心動，唯見山勢凝然，云卷如幻——青山本無心，白云自流轉(zhuǎn)，此中之玄機(jī)，唯有靜心的人方才體會。

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

此刻裴迪乘小舟歸來，長槳破水微響，才驚覺那“卷”字中暗藏流轉(zhuǎn)千鈞之力。他空闊的吟誦也正合著這片湖天的蒼茫：“青熒天色同”，是山水與天光渾然一體的遼闊澄明感。他立于舟上，只待一聲長嘯——嘯聲方落，湖山仿佛有靈，應(yīng)和似地鼓蕩起四面涼風(fēng)。那風(fēng)不請自來，卻正是他等待的，是湖山對其敞開的回應(yīng)。

“艤舟一長嘯，四面來清風(fēng)”

嘯是召喚與敞開，清風(fēng)亦為天地自然的應(yīng)和；自然沒有意志，卻能感受純澈氣息的流動，并作出回應(yīng)。與王維那回首瞬間捕捉的云山之變迥異，裴迪長嘯迎風(fēng)，是對天機(jī)的主動迎納與對話。二者一靜一動，如湖映山光，皆是與自然之“機(jī)”的交融方式。

這般生命姿態(tài)，原非輞川獨(dú)有。春日融融，桃花李花在山澗岸邊怒放，落英鋪就的小徑自在延伸，卻不為任何過客預(yù)設(shè)——“桃李自成蹊”，何須人力導(dǎo)引？它自在而歌行于世。那長在湖畔田邊的野豆，春末夏初便蔓延纏繞，終有一日被農(nóng)人摘下幾筐新出芽的嫩豆，清炒后便成了王維與裴迪林下飯桌一道尋常可親的時(shí)令美味。它從無渴求誰的眷顧，卻成全了輞川樸實(shí)的味蕾。

彼時(shí)兩位隱士時(shí)常在藤蔓交錯(cuò)的林間散步，時(shí)有偶然路過的村叟老翁，幾句閑談便成忘機(jī)良伴；說至興致處，山影漸濃，暮靄低垂，竟使人渾然不覺歸途時(shí)辰。談笑風(fēng)生之間，清風(fēng)、豆飯、野老，皆是生命本然流動的痕跡，此中自有樂趣真味。

王維與裴迪在輞川的日子，是山林清風(fēng)的浸透，是青石小徑的印痕，是豆棚瓜架下的一碗粗茶。朝堂云涌詭譎，天下翻覆如棋局——他們又何嘗隔斷了耳目？只是輞川的清空碧凈，竟如一面澄澈巨湖，映出的天下鏡像格外真實(shí)清晰。于此處觀世情，更似青山俯瞰世事流轉(zhuǎn)。洞山良價(jià)禪師說：“青山白云父，白云青山兒。白云終日倚，青山總不知。”輞川便是青山，王維與裴迪之靈則如白云；白云可繞青山千年，亦可流徙天下；而青山卻只佇立，任萬物如浮云聚散流轉(zhuǎn)。“不知”是山之大定；“倚”是云之飄零自適。人在此間，心為飄云，以無所得心照見世界萬類真相。

夕陽融金，暮色籠蓋了山谷。兩位詩人歸返草堂途中，偶遇山居老農(nóng)荷鋤而歸。籮筐里尚余幾把帶露山蔬，老者執(zhí)意分出一部分，道是田埂豆角初熟，不妨一同嘗新。三人便于路邊山石隨意坐下，山色中分嚼這新豆的脆嫩甘甜。輞川的尋常，便在這嚼豆啖菜之間；但輞川的深邃，卻在這嚼豆啖菜之外——非眼可觀，非思可至，唯有以全部生命沉浸其中，山風(fēng)入骨、水影入心、豆味入魂，才能豁然通達(dá)一點(diǎn)青山白云般不可道的神機(jī)。

天地?zé)o心，萬物各展其性，人只需真實(shí)自在地生息其中便好。王維湖邊的回首、裴迪舟上的長嘯、靈云看見的成蹊桃李、老者饋贈的山野新蔬——皆是此玄機(jī)在不經(jīng)意間展露的吉光片羽。

待老者負(fù)鋤下山，身影與暮靄交融，王維瞥向山巒，靜立如初；裴迪含笑不語。暮光里只留下山永恒的青碧與云自在的卷舒。生命原可如斯自由地棲息于大地上，觀照萬物而不為萬物所驅(qū)迫。所謂逍遙之境，并非離世獨(dú)處；不過是心靈如青山常在，在每一個(gè)豆香滿溢的人間縫隙之間，諦聽“清風(fēng)自來”的天籟，如白云游于青山。

世情如藤蔓，道情如山云。以道情觀世情，少一些掛礙。如此，便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