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AI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取代非文學翻譯,文學翻譯則仍是人的特許王國、世襲領地。
原文 :《文學翻譯是人類的“特許王國”》
作者 |林少華(中國海洋大學)
圖片 |網絡
不妨斷言我們已經進入AI時代。1997年深藍擊敗國際象棋冠軍,2016年AlphaGO攻陷圍棋家園,2022年ChatGPT勃然掀起生成式AI浪潮,今年1月DeepSeek-R1悄然出山,僅僅18天就收獲了1.19億用戶。加上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全線飄紅,使得今年的春節過得格外來勁兒,可謂雙喜臨門。比方說來,DeepSeek也是哪吒,AI哪吒——兩個哪吒,幾乎同時橫空出世,攻城略地,倒海翻江,舉世皆驚。
小而言之,這關乎我這個翻譯匠的飯碗;中而言之,關乎人文學科的未來;大而言之,關乎我輩每個人乃至整個人類的未來。這里只言小的——只講我這個翻譯匠在這方面的一得之見。
AI取代不了深度文學創作
首先,我認為AI取代不了深度文學創作——哪怕再“深度求索”(DeepSeek)——AI或許可以按照套路或模式寫出娛樂性大眾小說,但不可能寫出傳世之作、經典之作。原因在于,后者涉及人的靈魂,需要具有以一顆靈魂碰撞另一顆靈魂以至人類整體靈魂的自覺、激情和勇氣,需要高揚理想主義的旗幟,而AI有靈魂、有理想嗎?說得切近些,AI或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取代腦,但取代不了心。緣由在于,相對于腦主導的理性、理智、智力與知識習得,心則是感性的,主導感覺、感悟、感情,瞬息萬變,無章可循。尤其種種隱秘情思或微茫情緒,可謂深不可測,秘不可宣,妙不可言。例如《紅樓夢》,特別是寶黛之間,兩人的一笑一顰、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堪稱微茫情緒詩性表達的漩渦,為其提供支撐的乃是人類歷經幾十億年進化形成的生命記憶或隱性知識系統,借用“脂批”的說法,需要“聽其囫圇不解之語,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癡妄委婉之意”,而AI能夠聽之察之審之嗎?不可能!況且,人類也不允許其可能。說到底,人所需要的AI,終究只是按照代碼完成指令的工具,而不是取代自己的主人翁。這意味著,AI取代不了至少擅長表達微茫情緒的優秀文學創作,取代不了文學家。
AI也取代不了文學翻譯、翻譯家
其次,既然如此,那么無須說,AI也取代不了文學翻譯、取代不了翻譯家。
是的,當下有不少人對AI翻譯在語言表層對應方面的表現連連點贊,認為這才是不偏不倚不溫不火的忠實。上海某大學有一位教授提出以機器翻譯為主、人工校對為輔的翻譯形式,認為這樣既可提高效率,又能保留原作風格。我不知道這里說的原作是不是指文學作品。若是指非文學類翻譯,如旅游翻譯、商務翻譯甚至新聞翻譯等日常性語言的翻譯,那位教授所言或許不錯。而若是文學翻譯,那么縱使初稿也無須AI代勞,因為潤色也是在其基礎上加工。而若基礎本身有問題,哪怕加工潤色出一朵花來也未必活色生香。這是因為,文學翻譯是藝術,而大凡藝術都是要有個體能動性,要有創意和靈感參與、點化的。而AI翻譯依賴的是模式、模型的組合,即使再巧妙也不可能生成點鐵成金的創意,不可能涌出神出鬼沒的靈感。換個說法,文學的價值不在于文字本身,不在于字面意思,而在于文字背后的審美奧秘、心靈消息、情感漣漪,也就是上面所說的微茫情緒。而文學翻譯、好的文學翻譯,就是要把這種微茫情緒出神入化地“等效”傳達出來。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AI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取代非文學翻譯,文學翻譯則仍是人的特許王國、世襲領地。
也許有人說圍棋比賽中電腦不是戰勝人腦了嗎?圍棋有棋譜,電腦可以從無數模式中瞬間“擇優錄用”。但對于文學、文學翻譯等語言藝術甚或所有藝術而言,模式則是死敵。相反,陌生化、陌生美才是其生命力所在。
舉個例子。村上處女作《且聽風吟》開篇第一句:“完璧な文章などといったものは存在しない。完璧な絶望が存在しないようにね。”拙譯:“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徹頭徹尾的絕望。”其中“十全十美”“徹頭徹尾”,日語原文是“かんぺき”,對應漢字是“完璧歸趙”的“完璧”。前不久請一位網友試用AI翻譯,網友見告,DeepSeek譯為:“完美的文章并不存在,就像完美的絕望不存在一樣。”ChatGPT譯文大同小異:“完美的文章是不存在的,就像完美的絕望是不存在的一樣。”一看就知道,關鍵詞“かんぺき”,二者都根據詞典標準釋義譯為“完美”,而沒有拐個彎變通譯為“十全十美”和“徹頭徹尾”。正確固然正確,但直挺挺不好玩兒。文學不同于數學,重要的不是所謂正確——至少不總是正確,而是好玩兒,是文學性,是審美愉悅。
再舉個例子。日語有個常用詞“にっこり(と)”(smile),標準釋義為“微笑”,AI翻譯肯定百分之百譯成“微笑”。但人工不同,人工有無數種譯法:微微一笑、輕輕一笑、淡淡一笑、淺淺一笑/莞爾一笑、嫣然一笑、粲然一笑、倩然一笑/嫵媚地一笑、動人地一笑、迷人地一笑、好看地一笑/笑瞇瞇、笑吟吟、笑盈盈、笑嘻嘻,甚至嬉皮笑臉偶爾也不妨一試。另如有個常用句“忙しくてたまらない”,標準譯法為“忙得受不了”,但實際翻譯當中同樣有無數種譯法:忙得一塌糊涂、忙得不亦樂乎、忙得昏天黑地,以及忙得天昏地暗、苦不堪言、一言難盡、傷透腦筋等。當然,規規矩矩譯為“忙得受不了”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但若統統譯成“受不了”,一如把“にっこり”統統譯成“微笑”,那么村上君受得了受不了我不知道,反正我可是受不了,我可是微笑不起來。因為你把人家譯呆了,譯傻、譯僵了,譯得干巴巴一個樣,直挺挺一根筋。在文學翻譯上這才是真正無可救藥的誤譯,真正的不忠實、不信。
舉兩個法語例子
最后越界舉兩個法語例子。法語femme在傅雷名譯《高老頭》里面,被分別譯為女人、太太、老婆、婦人、少女、小嬌娘、老媽子、小媳婦兒、妙人兒等,不一而足。而在特定語境中,最佳譯法必然只有一種,唯一!好的譯者就是要從不一中選出唯一。再如《約翰·克里斯朵夫》開頭一句“Le grondement du fleuve monte derrière la maison”,機翻十有八九譯為“大江的轟隆轟隆聲,從屋子后面升上來”,而傅雷的譯文是“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鬼斧神工,水乳交融,斐然而成名譯,蓋功力與才情使然也。恕我重復,文學翻譯的高下分界石就是文學審美,好的翻譯必須重構原作的審美意韻。再打個未必恰當的比方,如果把楊貴妃或西施比作翻譯對象,那么AI可能精準譯出其“三圍”數據,而好的譯者則注重再現“梨花一枝春帶雨”或“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詩意美感。是的,任何美都不是數據的組合。說到底,文學作品的翻譯乃是兩種語言進入譯者審美感受時對接生成的混血兒,既有來自偶然的不確定性,又有受制于必然的確定性、唯一性。其掌控者、創造者,非人莫屬。
總之,既然AI取代不了文學創作,那么它就取代不了文學翻譯。至于能不能取代了我這個小小的翻譯匠,休怪我夸口,在可預見的時間長度內,那怕也是癡心妄想。不過,若真有被取代之日,不妨學蘇東坡“做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或也是大確幸也!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第1955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潘 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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