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振華 中國人民大學經濟研究所聯席所長、教授、中國宏觀經濟論壇(CMF)聯合創始人、聯席主席,中誠信國際首席經濟學家
本文轉載自5月9日《北大金融評論》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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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開放以來,外債對中國經濟發展做出重要貢獻,不僅為國內經濟建設引入資金、技術與先進設備等,還是國內與國際資本市場聯通的重要渠道。伴隨我國高水平對外開放持續推進,外債的功能與定位發生轉變,但經濟高質量發展仍然需要外債發揮積極作用。當前,我國外債可持續性較強,總量規模合理,但也存在部分結構性問題,特別是在大國博弈加劇、地緣政治風險上升背景下,需警惕極端情形下的主權債務風險。后續,建議從有序推動外債擴容、優化外債結構、保障外債可持續與國家金融安全等方面著手,進一步完善外債監管體制機制。
一、高質量發展與高水平開放背景下外債的重要作用
我國大規模利用外債是從改革開放開始的。經過四十多年的發展,我國進入了高質量發展和高水平開放的新階段,利用外債的背景發生了深刻變化,但外債對于我國經濟的積極意義并未改變,新形勢下仍需堅持利用外債,促進我國經濟持續回升向好。
(一)我國利用外債的背景發生了深刻變化
伴隨我國進入高質量發展新階段,對外開放水平不斷提高,利用外債的背景發生了深刻變化,短期來看,中美利率倒掛,與借外債相比,國內融資更具成本優勢,與此同時,新一輪世界產業結構調整帶來產業鏈轉移,逆全球化崛起、大國博弈加劇等因素影響下,當前我國跨境資本流出壓力較大;長期來看,我國已從資本短缺國轉變為資本輸出國,同時經濟新舊動能轉換和結構優化升級持續推進,技術革新壓力增大。但外債對于我國經濟的積極意義并未改變,新形勢下仍然需要外債,一方面促進技術革新,推動新舊動能轉換與產業轉型升級,另一方面暢通“雙循環”格局,提升資源配置效率,推動高水平對外開放。
(二)利用外債的同時引入先進技術,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
發展經濟學主張借外債發展本國經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理論包含貧困的惡性循環理論、“起飛理論”、“雙缺口”理論、債務周期理論等,從不同方面論述了外債對于一國經濟發展的積極作用。引進外債不只是引入資本,更重要的是外債能夠同時帶來先進技術和管理經驗。改革開放初期,我國通過借外債,引進了國外先進的生產設備和生產技術,大大加速了我國的工業化進程,為我國成為制造業大國奠定了基礎。雖然我國的制造業規模已躍居世界第一,但在部分高端制造業上仍與歐、美、日、韓等發達國家和地區存在一定差距,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我國新舊動能轉換和產業結構升級,不利于我國經濟高質量發展。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指出,要“培育壯大先進制造業集群,推動制造業高端化、智能化、綠色化發展”,在此背景下,借外債一是可以通過購買先進生產設備和技術許可,提升生產效率;二是可以將借來的外債資金投入于技術研發和技術人才的培養,提升企業的研發能力;三是可以加強國際技術合作,學習國外的先進技術和管理經驗。外債資金的引入可以促進技術革新,培育新質生產力,推動我國由“制造大國”向“制造強國”邁進,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
(三)利用外債與高水平對外開放相互促進,暢通“雙循環”格局
目前,外債已成為聯結國內國際兩個市場、兩種資源,暢通金融支持“雙循環”新發展格局的重要渠道,外債的利用與高水平對外開放相互促進,共同發揮構建“雙循環”的重要作用。一方面,可以通過利用外債向國際金融市場展示我們的經濟實力和信用水平,提升在國際資本市場的影響力,加強與全球的金融合作,更好地參與全球金融治理,同時,外債的引入也可以促進我國相關配套政策的完善,進一步推動我國高水平對外開放;另一方面,高水平對外開放下,我國利用外債的渠道更加多元化,有助于實現資源的優化配置,例如,信用主體可以在綜合考慮利率、匯率等因素的基礎上,選擇合適的融資渠道,降低融資成本,另外,由于境內外在債券發行條件、政策要求、投資者需求等方面存在差異,部分無法在境內發債的信用主體可以通過發行境外債滿足融資需求。
雖然利用外債的背景發生了深刻變化,但未來仍要堅持利用外債,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推動高水平對外開放。在這個過程中,要注重外債的可持續性,防范外債風險,充分發揮外債優化資本配置、促進技術進步和推動參與國際金融市場的重要作用。
二、我國外債可持續性評估與分析
合理地利用外債有助于推動經濟發展,但若過度舉債則有可能引發風險甚至危及經濟增長,例如,外債依附理論、外債束縛理論等將20世紀80年代拉美國家的債務危機歸因于外債的不合理增長,程宇丹、龔六堂(2015)、李文樂(2021)等的研究也表明外債率與經濟增長存在倒“U”形關系,因此外債可持續發展是有效利用外債的基礎。
我國外債的可持續性評估外債可持續研究模型(External Debt Framework,EDF)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開發的用于評估公共債務和外債可持續性的框架,其基本邏輯是,在建立一國合理宏觀經濟和融資狀況假設的基礎上,基于基準情景和壓力測試,對一國外債可持續性未來變動的軌跡進行前瞻性預測。本文通過EDF模型,以中期(五年)為基準情景,基于對我國的GDP增長、匯率及經常賬戶余額變動等宏觀假設,模擬出在利率、匯率等不同外部沖擊下其外債可持續性的演變路徑。
基準預測的基本假定如下:(1)我國未來幾年將平穩發展;(2)經常賬戶盈余將受全球經濟低迷及超預期支撐效應弱化的影響而自2023年起逐步下滑。檢驗結果表明,在基準預測下,預計至2025年末我國外債負債率將增至17%,但增幅相對較小(2023年末為13.7%),融資缺口小幅增加。而在假定關鍵參數(實際GDP增長、名義利率、非利息經常賬戶等)在預測年份均處于歷史平均水平時,外債負債率將呈下降態勢,至2025年末約為7%,低于基準假設下的水平。
從施加各類沖擊后的檢驗結果來看,首先,基準假設下預計2025年我國的平均債務利息為0.3%,而當利率提高1/2個標準差后,我國的平均債務利息仍能維持在0.4%的水平,且對外債負債率并無明顯影響;其次,在基準預測下預計至2025年我國經濟增速將放緩至5%,若增長遭遇半個標準差的沖擊,預計GDP平均增速將小幅降至4.3%,但外債可持續性在此沖擊情景下并無明顯變動;再次,在基準預測下,預計我國非利息經常賬戶收支占GDP的比重平均為1.6%,略低于歷史平均水平,而在非利息的經常賬戶沖擊后,預計此項占比將降至1.1%,同時我國外債負債率將由17%提升至19%,但變化仍相對較小;最后,若在2019年末施加一次性本幣名義匯率貶值30%的超強沖擊,預計外債負債率將由17%拉升至25%。
整體而言,我國的外債可持續性在短期內對利率等各項沖擊均不敏感,我國當前較強的經濟實力及對外償付實力能較好抵御各種沖擊,外債可持續性較強。
(一)我國外債可持續性較強的原因分析
我國外債可持續性較強的原因較多,可總結為兩點,一是我國經濟穩定增長,二是我國對外債的依賴程度較低,因此,我國外債總量始終控制在較為合理的范圍內,外債結構也在不斷優化。
其一,經濟可持續增長與穩定發展是我國外債可持續的基礎保障。一國經濟發展越成熟、經濟增速越高、經濟增長波動越小,在保障財政收入來源的同時降低主權債務成本,因此其償債能力越強,可以支撐舉借更多債務,外債可持續性越好。近年來,我國的外債規模總體穩定增長,外債負債率始終維持在13%—16%之間。值得注意的是,目前我國經濟運行總體平穩、穩中有進,延續回升向好態勢,但不可否認,當前國內有效需求不足,經濟運行出現分化,重點領域風險隱患仍然較多,新舊動能轉換存在陣痛,疊加外部環境帶來的不利影響增多,經濟持續增長壓力較大。后續也需持續關注經濟穩定增長與外債之間的聯動性,避免經濟大幅波動對外債可持續性造成負面影響。
其二,國內資金供給充足疊加經常賬戶順差穩定,降低了我國對外債的依賴度,有助于提升外債可持續性。一方面,我國國內儲蓄率較高,財政赤字率一直維持在3%左右,財政政策空間較大,保障了國內資金的充足供給,不存在“儲蓄缺口”;另一方面,我國廣泛和深入地參與國際分工,在全球價值鏈中的黏性及出口創匯能力不斷提高,貿易順差占GDP的比重維持在4%左右,不存在“外匯缺口”,同時,我國外匯儲備規模近年來維持在3萬億美元左右,充裕的外匯儲備規模為償還集中到期外債提供了充足保障。
其三,我國經濟持續穩定增長,疊加我國對外債依存度較低,使得我國外債總量始終維持在合理水平,同時外債結構持續優化,提升了外債的可持續性。截至2023年末,我國外債規模達2.45萬億美元,是外債規模最大的發展中國家。從償付指標看,2023年末,我國外債負債率為13.7%,債務率為69.7%,償債率為7.6%,短期外債與外匯儲備的比例為42.1%,上述指標均在國際公認的安全區間內,償付能力較強。從結構來看,我國外債結構合理,主體結構、期限結構、幣種結構不斷優化。一是廣義政府債務占比不斷提升,有助于完善主權債券的收益率曲線,為中資企業在國際市場上融資提供定價參考,也可引導境內主體合理利用國際金融資源。二是我國短期外債占比雖然高于國際警戒線,但其中有三分之一以上是與貿易有關的信貸,這部分信貸通常有真實的貨物交易背景,且無利息或利率較低,因此,熱錢快進快出的風險和外債償還的信用風險均較低,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短期外債的償付風險,另外,我國短期外債占比呈波動下降趨勢,從2015年末的70%下降至2023年末的56%,期限結構持續優化。三是伴隨人民幣國際化不斷推進,本幣外債占比不斷提升,從2017年一季度末的32%逐步提升至2023年末的47%,本幣外債占比的提升有效降低了我國外債幣種錯配的風險,提升了我國外債的可持續性。
三、影響我國外債可持續性的不利因素
我國外債可持續性雖然較強,風險總體可控,但在外債結構、使用效率方面仍存在一些問題,同時,我國在國際資本市場的話語權還有提升空間,極端情形下仍面臨著較大的外債風險,降低了外債的可持續性。
(一)我國外債的期限結構和幣種結構仍有優化空間
從期限結構來看,近期我國短期外債占比有上升趨勢,同時與貿易有關的信貸占比持續下降。自2022年二季度起,我國短期外債占比有所回升,從2022年一季度末的53%上升至2024年一季度末的56%,同時,短期外債中與貿易有關的信貸占比自2020年起持續下降,從2019年末的43%下降至2024年一季度末的33%,對外債風險的“抵銷”作用有所下降,外債償付面臨的流動性壓力加大。從幣種結構來看,外債外幣集中度較高,幣種結構有待優化。當前,我國本幣外債占比較美、日、德等發達國家的平均水平(80%)仍有較大差距,匯率風險較高,同時,我國外幣外債中80%以上為美元債,不利于風險分散。
(二)我國外債的使用效率有待提高,事中事后監管能力有待提升
我國外債存在盲目借入、配套資金管理不當等問題,使用效率不高,弱化了外債對經濟增長的促進作用。這與我國外匯管理局和銀行更側重于審核借款合同、資金用途等單據的表面一致性與合規性有關,長期以來的審批導致事中事后的監管能力較弱,企業外債結匯人民幣資金與其經營資金混用后,資金實際用途難以有效監測。近年來,國家發展改革委、人民銀行、外匯管理局等監管部門不斷改進外匯管理方式,推出了一系列政策改革措施,初步形成外債資金使用規范。伴隨外債資金使用監管越來越規范,我國外債的使用效率明顯改善,外債可持續性將不斷提升。
(三)在大國博弈加劇背景下,需警惕極端情形下的主權外債風險
雖然當前我國外債可持續性較強,但在中美持續博弈、我國經濟增速放緩的背景下,對于極端情形下外債,尤其是主權債務違約的風險仍需重視和警惕。例如,極端情形下,可能會面臨西方國家聯合制裁、被禁止使用SWIFT國際結算系統的情形,我國大量的出口企業將面臨結算困難,可能加大債務風險的傳播深度和廣度;如果面臨能源及重要原材料進口限制,通脹和匯率問題也可能加大外債風險。
更重要的是,在三大國際評級機構仍牢牢占據壟斷地位、掌控著全球資本市場的風險定價權的背景下,經濟下行周期經歷主權評級頻繁下調,極易引發債務危機,或對受評國金融市場穩定與金融安全造成沖擊,降低受評國外債的可持續性,深刻影響金融穩定和金融安全。例如在歐債危機期間,三大評級機構下調了希臘的主權信用評級,引發希臘主權債務危機,并蔓延至歐元區核心國家,之后三大評級機構大規模、頻繁地下調歐元區國家主權信用評級,加速了債務風險傳染,最終引發整個歐元區的經濟危機,對歐元區的金融市場和政治穩定造成了巨大沖擊。目前,中美博弈加劇、我國經濟形勢及外部環境更加嚴峻復雜,更需警惕極端情形下三大評級機構共同、頻繁調降我國主權信用評級可能對外債可持續性造成的不利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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