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明治虛構短故事工作坊辦到第二期了。我們的做法相對樸素:14天內,參與者完成一篇短篇小說,或同一主題下的多個小說片段。我們則每日給予一對一的反饋與陪伴。
這種方法的長處在于它的具體,每一個建議都生長于特定的文本,回應著具體的問題:這個句子的節奏為何顯得突兀?這個情節為何缺乏必要性?這段對話為何聽起來不夠自然?
這樣比較慢,但對真正思考寫作的人來說,慢一點也許是好事。
將于7月1日開始,為期14天。歡迎你來。
今天帶來的是第二期學員葉先開的作品。一個不僅僅關于近視的故事,當女兒木木說自己能看到三個月亮的時候,芮意識到某種東西正在重復——那些她以為已經結束的模式,在下一代身上重新開始。
萬花筒里的彩色碎片,有可能形成完全不同的圖案嗎?
這篇小說的幕后花絮—— 一個寫作者如何在他人的眼光中重新審視自己的故事,那些困惑與啊哈時刻,與編輯、導師的交流和拉鋸……也許你也想要了解。我們會留到下一次推送,現在先進入這個故事吧。
萬花筒
文|葉先開
編輯|huhu
01
當木木說自己能看到三個月亮的時候,芮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暗降资菐讉€月亮?” 吃晚飯的時候,木木用小調羹攪拌著碗里的排骨湯,使其在里面形成一圈一圈的漣漪。一旁的于阿姨靜靜地坐著,給木木夾菜。芮想起來,于阿姨在一個月前就提醒過芮,說木木看不太清楚電視。芮心跳迅速加快,太陽穴也開始猛地跳了幾下??赡苁亲罱乃咛盍??;蛘咚皇窍胍灸玖⒖贪褱认?。
“我忘了。就是好多個月亮疊在一起?!?木木盯著碗里的湯。漣漪慢慢消失。只剩一層一層的油漂浮在上面。她放下調羹,將兩個手掌攤開并緊貼在一起,移向自己的眼睛。她從指縫間尋找芮,最終和她的目光相遇。
芮忍不住將木木的手移開。她感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認真凝視女兒的臉龐了。木木的下巴變尖了一些,劉海也長了不少,該剪了。她微微張開嘴,一排小牙矮矮的,似乎還沒蘇醒。芮的心微微一顫,隨即聯想到木木在幼兒園養的蠶寶寶。芮似乎忘記,木木不會永遠像現在一樣。她的目光已經開始偶爾變得冷淡,甚至和她對峙。她不會再天天索求芮的擁抱。
生物學和基因學為何如此神奇?有的時候,你只是做了一個模糊的選擇,在你還很年輕的時候,在你還能承受很多痛苦的時候。因為那時你還不知道世界上能有如此龐大、令人心碎且不可名狀的痛苦。繼而你的生活發生改變。不可逆轉的改變。一個生命誕生。她徹底破壞又重建你的身體。但這個小人,她幾乎和你一模一樣。
芮在好多年前也看到過好幾個月亮,疊在一起,像是多重曝光后的膠片。也在像今天這樣的一個初夏夜晚。
六歲的芮跑過去抱住媽媽:“媽媽,我可以看見好多個月亮?!?媽媽躺在沙發上,正在打電話。媽媽永遠在打電話。而且她的聲音總是很大,不停地在說話。有的時候還會哭,更多的時候在吐。家里總是有很多酒瓶。長大后,芮才知道媽媽當年并沒有在自言自語。她不耐煩地推了一下她。指甲不小心嵌進了芮的皮膚。她的指甲很長。一陣尖銳卻又很快消失的疼痛。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芮看到月亮,總覺得身體上泛起一絲疼痛,但卻說不上來是哪里疼。
芮應該知道的。身體永遠不會忘記。
02
芮是家里的第二個孩子,但她從未見過自己的哥哥,或者姐姐。媽媽懷第一胎的時候,因為無法忍受孕反的痛苦,把孩子打掉了。過了三年,芮出生。
當然很后面芮才知道媽媽并不是因為忍受不了孕期的各種反應。媽媽可能是她認識的最能忍耐的人。她甚至可以忍耐爸爸的極度沉默和偶爾的暴力。后來,爸爸干脆就消失了。那個時候芮才四歲。但芮知道爸爸在哪里。媽媽也知道。但芮不問,媽媽也不提。從小到大,只有在這點上她們能達成默契。
爸爸消失后的一個月,芮醒來時發現自己手臂和關節處冒出了一粒粒凹凸不平不大不小的痘痘。半夜,芮經常被癢醒,仿佛有上千萬只蟲子在吞噬她的心臟。黑暗中,她獨自躺著,只能不停得撓癢??赡苓^了一個小時??赡苓^了兩個小時。芮不知不覺又昏睡過去。醒來時,床單上有痘痘被抓破的膿液和血跡。她下床,跑過去推醒媽媽。媽媽背朝著芮。她的頭發很干,像是陽臺上枯萎的盆栽。但是媽媽只是不耐煩地翻過身子,告訴她花露水在廁所的第二個抽屜里。她自始至終沒有睜開眼睛。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媽媽似乎總是睡不醒。
芮記得過了好幾天媽媽才意識到芮關節處的痘痘并不是普通的蚊包。她終于帶芮去皮膚科看了醫生。當芮拉開袖子展示出手臂的時候,醫生皺了皺眉頭,說這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濕疹。他開了一些藥,讓芮的媽媽注意觀察,一周后可以再來看看是什么情況。與此同時,窗外的蝴蝶飛了進來,停在了芮那慘不忍睹的手臂上。芮那個時候已經知道,媽媽不會帶她再回醫院了。因為媽媽很快就走了。成年后,芮在手臂上紋了一只巨大的彩色蝴蝶。
媽媽走后,芮被送到了鄉下的外婆家。外婆守寡很多年,芮也從沒見過自己的外公。外婆雖然已經60多歲,但身體健朗得很,無論四季,都堅持每日自己下田。外婆家是一幢兩層樓的小房子,門口有個小菜園。晚上,外婆給芮燒自己種的青菜。那種脆嫩的香味,芮后面再也沒吃到過了。
無事的時候,芮喜歡自己一個人在村子里亂跑。村里的小黑狗“油條”都會跟著她一起。沒人知道小黑狗是哪里來的,這也不重要。之所以叫油條,可能是大家發現它喜歡撕咬早餐鋪的油條。油條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村子里有一片竹林,就在外婆家的不遠處。芮喜歡在竹林里穿梭。竹林很大、很密。似乎永遠沒有出口。當那些高高細細的竹子將她包圍的時候,她的身體突然變得輕盈極了。她想象自己是畫冊里的精靈,油條守護,一路探險,找尋竹林的出口。
芮總幻想著竹林的出口,一定是一片新天地。是想象中的城堡或者宮殿——總之是一些她無法形容的龐大的建筑物,年幼的她沒有更多的詞匯。被五彩繽紛泡泡圍繞著,紫色和粉色和金色和綠色。她就那么堅持不懈地走著。腳踩在地上的竹葉堆上刷刷響。那么多次,芮覺得自己就要看到曙光。她甚至有一個小本子。每次探險歸來后,她會努力憑借記憶在本子上畫出竹林的地圖。她踩過的所有點,她留下的所有標記。這不是她一個人的游戲,她有很多玩伴,只是看不見罷了。
直到有一天,外婆告訴芮,她被禁止去那片竹林玩耍。據說,有一條大蛇潛入了村莊。村民們都說蛇藏在竹林里。是會咬人的有毒的那種蛇,大人們說,已經咬傷了隔壁村子的一個小男孩。這事兒可不小呢。
最后大蛇到底有沒有被抓到,芮已經記不得了。這些所謂的“危機”回憶反倒變得模糊不清。芮只記得在竹林里聞到的泥土混合竹葉的氣息。風吹過臉龐,身體同時上升和下墜。
后來她就到了該上學的年齡。媽媽突然出現,把芮帶回了城市。
回到城市后,每天中午基本都是一碗豬肉水餃,配著一盤冷黃瓜和兩個小饅頭。媽媽基本不在家吃晚飯,偶爾帶芮出門去飯店吃。
芮后來才知道自己看到水餃胃部就會泛起酸味的感覺來源于哪里。
有一天家里的飯桌上突然沒了水餃,變成了幾盤比平常精致地多的炒菜,還有燉雞湯。除此之外,還多了一個陌生的男人。一個和芮的爸爸差不多年紀的男人,哪怕那個時候,芮已經快兩年沒見到爸爸了。第一次見到芮,他就用兩手托起了芮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芮大聲尖叫,極力掙脫。然而男人只是放聲大笑,似乎芮是一個小玩具,一個可以隨意拿起放下的小娃娃。這個男人有著極其粗的眉毛和極其瘦的身體——他的腰比媽媽的還細。在芮眼里這是極其不科學的。一個成年男人的腰怎么會比女人的還細?
芮不記得那天晚上發生了什么。也許就是一個普通的夜晚,只不過吃得好了一點,胃飽了一點。她還記得陌生男人給她帶了禮物。一個磁帶播放器和一盒孫燕姿的磁帶。第一首歌是《綠光》的那張專輯。媽媽和男人都不見了。芮躺在床上擺弄著磁帶。她只聽了第一首歌,就關掉了。然后她看見了外婆和油條。油條擺著尾巴,嘴里叼著芮的畫著竹林地圖的小本子,兩眼汪汪地注視著她。芮是多么想念它啊。她蹲下身,緊緊抱住油條。油條呼出暖暖的氣在芮的耳邊。它身上的毛絨里夾雜著竹葉。而外婆將她一把抱起。她緊緊地貼住外婆,外婆穿著白色的背心,里面空蕩蕩的。她能看到她下垂的碩大的乳房,和深色的乳暈。她突然有一種沖動要去吸外婆的乳房。
芮在半夢半醒的時候聽見男人洗漱和換鞋的聲音,接著門關上。沒過多久,媽媽進了芮的房間,坐在她的床邊,輕輕拉了拉被子。芮很不情愿地睜開眼睛。媽媽的頭發意外地梳得很整潔,雖然仍舊很干枯,但起碼不是亂糟糟的了。媽媽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會時不時小心翼翼地摸一下自己的頭。邊摸,邊告訴芮要帶她去剪頭發。真是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芮不能留長發了。因為芮馬上就要去讀寄宿學校,在那里,女孩兒不被允許養長發。
咔嚓。一個嶄新的、短發的芮出現在入學登記的一寸照片上。她的眼睛紅紅的,嘴巴緊閉著。她盯著照片,驚恐于眼前這個陌生的形狀。囡囡,眼睛哭腫了就不好看了。她聽到外婆厚重的方言在耳邊低語。芮閉上眼睛。
03
頂著一頭跟男孩一樣的短頭發,芮終于被告知自己看到很多個月亮的真相。她近視,需要戴眼鏡。媽媽帶她去配了眼鏡。一瞬間,世界變得格外明亮。眼前事物的所有輪廓都如此清晰。樹的支脈,墻上的裂紋,手臂殘余的痘印。一切都如此清晰,清晰到她想嘔吐。
很快就開學了。在芮的眼里,寄宿學校是一個專門制造哭聲的、只有灰白兩種顏色的巨大工廠。當太陽一旦落山,月亮出現的時候,孩子們就像被下了詛咒似的不??奁???蘼暣似鸨朔?,震耳欲聾。蹲在地上的,趴在桌子上的,在走廊里來回跑的。芮看著女老師們圍著哇哇哭的孩子們轉,她們安慰不過來,只能大聲訓斥。繼而其中一位女老師轉向芮,眼神中充滿驚訝。是的,芮心想,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不哭是因為我不想讓眼鏡起霧氣。
女老師——尤其是年輕的女老師——總喜歡在下課后把芮放在她們的腿上。每一次,芮總覺得自己的身體動彈不得,但又忍不住把頭埋進女老師們的頭發里。她們的頭發很軟很香,和媽媽的不一樣。但漸漸地,她發現班級里幾乎沒有任何人主動和她說話。對芮來說,一切都是陌生的游戲。上體育課自由活動的時候,總是最煎熬的。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芮會被完完全全地暴露在空氣中,仿佛自己是透明的。女生們總是三五成群地散開來,說著她聽不懂的話。關于電視劇的明星。關于隔壁班級帥氣的男孩。關于周末在肯德基過生日的聚餐。男生們則完全看不見她,腳邊的足球擊中她的背?!鞍。 避强刂撇蛔〉卮蠼?。她憤怒地轉過身,臉漲得通紅。而男生們只是狂笑,笑到芮的太陽穴噗通噗通地跳。
操場旁邊筑起的圍欄,對面是一條小河。小河邊有一些零零落落的柳樹,偶爾有人遛狗經過。在一些天氣較好的日子,柳絮會飛起來,空氣中散發著樹葉和泥土的氣味。小河邊是一條看似很深的小巷,因為角度問題,芮沒有辦法看得更清楚。在一片嘈雜聲中,芮的背部隱隱作痛。她閉上眼睛,緊緊抓住圍欄。
漸漸地,孩子們也找到了屬于她們的語言。熄燈后,女孩們悄悄溜到彼此的被窩里說悄悄話。偶爾,芮可以在她們呼吸的間隔中聽見自己的名字。不久,鼾聲響起。她們終于在夜晚終于停止了哭泣。芮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耳朵里孫燕姿輕輕哼著:我的小時候,吵鬧任性的時候,我的外婆總會唱歌哄我。她的手里緊緊抓著小狗娃娃——媽媽給她帶去學校的唯一一件玩具。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
夢里,女老師們不再把芮放在自己的腿上抱著。幾個撒嬌的女孩們推開了又高又壯的芮——爬到了老師們的腿上,把她們的臉埋進了又長又香的頭發里。老師們夸張地笑了起來,不停地親吻腿上的女孩們。芮在遠處都能看到女孩們長長的、軟軟的睫毛。睫毛和頭發交織在一起,不停糾纏,最終形成一股巨大的辮子。芮能清晰地看見辮子的每一根發絲。她戰栗不已。
醒來時,芮的背部隱隱作痛。前一日在操場上被足球擊中的壓迫感。一種骨頭深處被喚醒的痛。她突然發現隔壁床那些在夜晚被窩里說悄悄話的女生們,一直在旁邊盯著她。然而這些近在眼前的臉,她卻看不清。所有的五官模糊又遙遠。
有的時候芮分不清哪個更糟或更好——是體育課上的孤立無援,還是每周五下午四點看著同學們一個個被爸爸媽媽接走時留她一人在空曠安靜的教室里。天色漸黑,值班老師都等不住了,隨便叮囑了一兩句,就急著去打飯。
“你怎么不回家?”一個微小但尖銳的聲音突然響起。芮手中的粉筆突然掉在地上。她猛地轉過頭,發現面前站著一個瘦弱的男孩。他比芮矮了整整一截。但他的眼睛很大,眼睫毛也很長。他的小鼻子和小嘴巴看起來像是一個瓷娃娃。像是假的,但著實精致。男孩的左眼角長著一顆痣,在他白皙光滑的皮膚上格外顯眼。他的頭發很長,甚至比芮的還長,軟且充滿光澤。芮突然覺得她應該長得像他一樣。這樣的話,也許芮就可以去被選中去舞蹈隊了?;蛘弑话嚅L邀請去她上周末在必勝客的生日聚會。全班女生只有她沒被邀請。
小薛。芮在心里發出了這兩個字的聲音。在此之前,芮從來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她慢慢想起來,小薛也不曾和班里的男生一起踢球打球,他也不怎么女生一起玩游戲,但整體來說更愿意和女生說話。
但芮很快意識到,這個陌生男孩即將破壞她難得的不被人審視的平靜。她迅速背過身來,準備離開教室。
“學校里有蛇,你知道嗎?” 那個聲音不再微弱,且離她越來越近。
芮怔住了。她扭頭,盯著男孩的眼睛。他也緊盯著她。
“什么?”
“沒什么?!?男孩迅速低下了頭,仿佛說了一件很羞恥的事。
“你怎么還不回家?”
“我...媽媽去北京出差了。我這周末住在學校里?!?/p>
芮睜大眼睛。原來周末還可以住在學校里,她竟然不知道這可以是一個選項。早知道如此,她也留在學校里了。
“你爸媽怎么不來接你?” 看到陷入思考中而沉默不語的芮,小薛問道。
“我沒有爸爸?!?這幾個字蹦出口的時候,芮自己都有點恍惚。仿佛聲音是一只蟲子,飛過她身邊時碰巧被抓住了。芮輕輕松開手,蟲子飛走。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了。
“我爸爸也死了。” 小薛的臉上反倒浮現出一種古怪的輕松感。芮馬上想要張口解釋,卻一眼瞄到他的左手臂下方有一塊小小的疤痕。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團色彩烏壓壓地籠罩住他倆。一瞬間,她的身體變得動彈不得。
一個頂著深紫色干枯頭發、戴著黑框墨鏡的女人出現在教室的門口。她穿著一身幾乎透明的棕色上衣配金色裙子。她氣喘吁吁,摘掉墨鏡,咧開嘴笑了起來。
“芮,媽媽來了,我們走吧?!?她搖搖晃晃地走向芮,屁股差點撞到講臺的邊角。
芮和小薛一動都不敢動,整個教室陷入死寂。小薛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芮意識到,并不是每個人都習慣酒精的味道。
04
芮一直都沒敢問媽媽,為什么有一天她突然把頭發染成紫色。或者說,她已經忘記,媽媽的頭發不是生來就是紫色的。直到某天媽媽來家里陪木木,三人一起看天線寶寶,木木突然指著里面紫色的寶寶,又指了指外婆的頭發。
“外婆,為什么你的頭發是紫色的?”
芮不說話,她用余光瞄了眼在沙發上躺著的媽媽。
“外婆喜歡紫色,紫色好看?!?媽媽瞇起眼睛,看起來快睡著的樣子。她的頭耷拉下來。
木木充滿好奇地抓了抓外婆的頭發。“別弄疼外婆啦!” 芮忍不住打了下木木的手。木木立刻撅起嘴?!拔乙惨绢^發!我也要好看的顏色!” 她大聲嚷嚷起來。
芮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又開始一突一突地跳了起來。媽媽費勁地從沙發上坐直,把木木一把抱到自己的腿上,讓木木靠近自己的胸部。木木用手緊緊勾住外婆的脖子,狠狠地對著她散落在肩上的頭發吸了一口氣。
“媽媽,外婆的頭發比你的香。” 木木對著芮滿意地說道,她眼神里有著天真的挑釁。她還是太小了,芮想到。有的時候芮又很希望木木能快點長大。
媽媽今年六十五歲,她的白頭發越來越多了。但她仍堅持不懈地染著發。紫色的發絲仿佛是掉落在一片薰衣草田野里的白色羽毛。眼前,木木和她媽媽的媽媽擁抱著,她們的頭發纏繞著。芮突然意識到,媽媽的頭發隨著年齡的增長反倒變得柔順起來。干枯的盆栽似乎在雨后獲得了新的生命力。
芮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母親。她記得告訴媽媽自己懷孕的消息時,媽媽低下頭,從老花鏡里瞥了眼她,繼續不動聲色地看回報紙?!八职种肋@個事嗎?他要回來嗎?”
媽媽和她坐在沙發的兩端,她的聲音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一樣。就這么過了五分鐘。可能是二十分鐘。芮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真空中。媽媽把報紙扔在茶幾上,起身回了房間。臥室的門緊閉。
芮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舊衣服一樣被晾在陽臺上,但是陽光從來照不到那塊角落。
不一會兒,媽媽出來了。她坐在芮的身邊,摸了摸她的肚子。芮在心里默念道,我已經做了我的決定。這是我的決定。就讓我做一次我的決定吧。
媽媽突然直視她的眼睛:“你搬回家住吧?!?她的手一直放在芮的肚子上。這是自從記事起,媽媽離自己身體最近的時刻。芮的眼淚奪眶而出,但媽媽沒有幫她擦干。
05
再次睜開眼睛時,芮看到兩顆黑黑圓圓的球狀物體在她面前轉動。她被嚇了一跳,立刻站了起來。不遠處,女生們仍舊在大笑。男生們仍舊在踢球。一切照舊,只是另一節普通的體育課罷了。芮知道自己又在圍欄上睡著了。而小薛此刻正站在在芮的面前,雙手插在褲袋里。
“你的屁股很臟!”小薛突然注意到芮的褲子后面全是灰,驚聲尖叫到。他大驚小怪的模樣讓芮覺得可氣又可笑。
周圍開始有人把目光投向芮和小薛。一些在夜晚被窩里的低聲細語似乎在空氣里擴散開來。她的臉突然變得滾燙。然而芮還是沉默不語,自顧自地走開了。
小薛緊緊地跟著她。
芮突然感到胃部翻滾。她扭頭站定,瞪了小薛一眼。小薛的身體抖了抖,握緊拳頭。他的腳步沒有挪動。芮盯著他足足五秒,小薛也盯著她。
一個籃球突然從芮的右腦勺飛了過來。
啪!芮的眼鏡掉在了地上。眼前一片模糊。一陣眩暈涌上腦門。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聲如此瘋狂,快要呼吸不過來。在芮伸出手撿起眼鏡之前。小薛跑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汗液被黏在她的手心,又濕又熱。他拉住她跑向圍欄的邊緣。他們離操場越來越遠。
在一片混亂中,芮和小薛的心跳從彼此的手心穿過。芮反倒不再害怕,哪怕周圍的世界都是重影?!拔覀円ツ睦??” 芮不禁問道。
“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學校里有蛇嗎?” 小薛說。刷刷的風聲,小狗呼呼的喘息聲,圍欄被推倒的聲音,還有芮砰砰的心跳聲。一瞬間這世界所有的聲音都被聽到了,而她的眼前逐漸出現五彩繽紛的泡泡,時隱時現。她和小薛應該離開了操場。也許離開了學校。小薛一定在騙人,學校里怎么可能有蛇呢。雖說如此,芮卻感到前所未有地平靜。她和他瘋狂奔跑著,經過小河,義無反顧地沖入那條深不可測的小巷。她感覺自己變成了曾經在竹林中的精靈,無比輕盈。在一片黑暗中,漫漫浮現出不同的顏色。紫色和粉色和金色和綠色。也許還有更多的顏色,全部包圍著芮。它們如同會呼吸的生物,微張著,閃爍著。芮感到自己被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緊緊擁抱著。
原來新世界的入口在這里啊。
06
晚飯后,在準備給木木洗澡前,木木突然抬起手,給芮看自己的關節處。三顆泛紅的痘痘在她白皙細小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入目。芮朝痘痘的地方吹了口氣。木木咯咯笑?!安辉S撓!”芮焦急地摁住她的手臂。“媽媽,你弄疼我了!” 木木大喊。芮下意識地緊緊抱住她,木木卻用盡全力掙脫開芮。但沒想到,木木這次跑到了芮的房間,把自己鎖了起來。
木木的房間沒有裝鎖,但木木從某天開始就知道媽媽的房間可以鎖上。孩子的反應速度令人驚異。又或許,是芮沒趕上木木的步伐。
窗外開始下雨了。上海的黃梅天快來了,難怪芮的關節處也開始發癢。空氣里彌漫著低沉的濕度。于阿姨還在洗碗。芮走到陽臺,開始一件件把昨天洗的衣服收下來。打開窗戶,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欄桿上,發出輕快的擊打聲。下點小雨總歸是好的,讓空氣好一些。芮狠狠深呼吸了一口氣。
陽臺對面不遠處,是另外一幢單元。一只黑白相間的奶牛小貓正蹲在對面陽臺外的夾層上躲雨。對面的家門緊閉著,也沒有開燈。芮住的是80年代建的老房子,樓與樓之間隔得非常近,此刻,小貓的樣子顯得格外清晰。它的肚皮是白色的,其余是黑色的,眼睛是綠色的。她似乎之前在小區見過這只小貓,應該是游走于這一帶的流浪貓??雌饋泶蟾乓粌蓺q的樣子。夾層不窄,小貓悠然自得地待在原地,尾巴時不時地搖一搖,眼神里毫無膽怯。過了一小會兒,它突然蜷縮起來,開始睡覺。
有一只小手用力拉了拉芮的袖子。芮回過神來,發現木木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旁邊。她的眼睛紅紅的,嘴巴緊閉著。就像當年的自己一樣。芮心想,基因真是偉大的發明。還沒等芮開口,木木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地說:“媽媽,你對我不好!”
但也許是這場突如其來的雨,也許是意外出現的小貓,芮決定今晚不說任何。她一把抱起木木。
“看,對面是什么?”
“啊!是院子里的那只小貓!”木木驚喜地大叫,似乎完全忘記了前一秒還在哭。
“噓,別吵醒它。” 芮趕緊讓木木小點聲。木木用兩只手捂住嘴巴,淚光仍在眼眶里打轉,但是變成了快樂的閃爍。
兩人屏息看著對面的小貓,生怕一點動靜就會吵到它。雨下得越來越大。透明的絲線,垂直落下,清晰可見。
小貓很快就醒了。它慵懶地抬起身,打了個哈欠。接著它舔了舔自己,輕盈一躍,消失在雨里。
芮和木木同時惆悵地哇了一聲。木木突然抱住芮:“媽媽,我不想一個人睡覺?!?/p>
木木身上有一股孩子特有的奶香,這氣味擁抱住芮。
“今晚就和媽媽睡吧?!?芮緊緊捏了捏眼前這個小小的人。你會有很多愛,很多很多我不曾得到的愛。芮在心里對木木說道。
雨漸漸變小了。這漫漫長夜終于不再讓人心慌。
06
第二天,芮準備帶木木去配眼鏡。
芮打了一輛車,帶著木木前往醫院。雨后的初夏是這個城市最好的樣子。綠色恰到好處,溫度恰到好處,簡直不能祈求更多??諝饫飶浡臏嘏臐駶欁屓嘶杌栌?。芮搖下車窗,風輕輕親吻她的臉。夕陽的光線在樹葉間跳躍,在她裸露的、有著蝴蝶紋身的手臂上形成各種形狀的光斑。彩色的鳥藏起來又飛走了。
一路上,木木出奇地安靜。在等待一個漫長的紅燈的時候,她突然拍了拍芮的手,接著從包里拿出一個圓筒形的小玩意。
“這是什么?”
“外婆送我的萬花筒。她說這里可以看到好多好多朵不同顏色的花?!?/p>
木木把萬花筒遞給了芮。
芮呆呆地望著萬花筒,沒有動。
紅燈倒計時,10,9,8,7,6,5,4......
芮終于從木木手中拿過萬花筒。她摘下眼鏡,進入那個嶄新的、五彩的小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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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虛構 Non-Fi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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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本 ScriptWri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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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 Poe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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