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快樂的地方”，不純潔了？

　　剛剛過去的周六，“迪士尼 私聯(lián)”登頂微博熱搜，兩個詞燒壞一眾網(wǎng)友的大腦CPU。畢竟私聯(lián)是個飯圈用語，指偶像在非公開非官方場合與個別粉絲有私下互動，包括直接回應私信、添加個人社交平臺好友、一同外出等。

　　不管在內(nèi)娛、韓娛、日娛哪個娛，私聯(lián)都被認為是違背“豆德”（愛豆道德）、“偶像失格”的行為。明星藝人跟“大粉”“站姐”私聯(lián)聽說過，迪士尼能怎么私聯(lián)，誰和誰私聯(lián)，米奇米妮唐老鴨嗎？

　　把私聯(lián)的公式套進迪士尼的語境，偶像是穿著玩偶服作為“迪士尼朋友”在樂園和游客互動的人偶演員，與偶像進行私下互動的粉絲，則是游客。

　　上周，一位迪士尼年卡用戶，同時也是迪士尼某一IP的鐵桿粉絲，在社交平臺上自曝和扮演該角色的人偶演員私聯(lián)。這位用戶此前經(jīng)常分享和該角色的互動片段，自己也積累了一定數(shù)量的粉絲。

　　在自曝視頻和評論區(qū)中，她表示，自己和人偶演員“確實有私聯(lián)行為”，她通過提供財物，比如請吃飯、送禮物等，換取互動中的特殊優(yōu)待，“情緒價值拉滿”。迪士尼角色通常由不止一個演員輪班扮演，為了正好碰上有私交的演員，私聯(lián)的游客還會拿到演員班表。

　　
圖源：微博@蘿貝貝

　　到這兒信息量已經(jīng)很炸裂了，但這位用戶還有猛料：私聯(lián)演員后，甚至可以讓相熟的演員冷漠對待自己不喜歡的人，相當于間接影響其他游客和角色的互動。

　　從視頻的描述來看，她自曝私聯(lián)的導火索，就是和曾經(jīng)交好的另一位年卡用戶鬧掰了，一次在樂園中偶遇，對方直接讓私聯(lián)的演員不要理她，連招呼也不要打。

　　視頻只有幾分鐘，卻是往迪士尼這個一向牢不可破的夢幻泡泡上狠狠扎了一根刺，徒留普通游客風中凌亂——難道我只是play中的一環(huán)？

　　要知道迪士尼在“造夢”上可是出了名的嚴謹，維護童話世界到細枝末節(jié)。迪士尼官方規(guī)定，人偶演員上班時間必須時刻保持保持角色形象，與游客互動時，簽名必須是固定樣式，一舉一動也需符合角色設定，不能暴露“人性”。比如正面角色都不能生氣，除了唐老鴨，而唐老鴨就算生氣也只能是小發(fā)雷霆，轉(zhuǎn)眼就要把自己哄好。

　　
2018年港迪雪莉玫中暑暈倒，直至被抬走急救，都沒有摘下頭套

　　演員私生活的一部分，也需要為童話世界的完整性服務。在迪士尼擔任過一年“飼養(yǎng)員”（陪伴和照顧人偶、維護互動秩序的演出助理）的小西告訴我，演員公開自己的身份“是絕對不可以的”，不光是藏在厚重玩偶服下的，“哪怕露臉的公主王子也不能在社交媒體上說自己是迪士尼演員”。

　　臺面上“保護神奇”嚴防死守，臺面下，私聯(lián)卻似乎早已暗流涌動。

　　普通網(wǎng)友對著“迪士尼私聯(lián)”的詞條直撓頭，想問這還是中文嗎，但其實近幾年來斷斷續(xù)續(xù)一直有吐槽迪士尼演員和游客私聯(lián)的相關(guān)帖子。

　　
2023年的相關(guān)討論（圖源：微博@娛樂圈外漢）

　　問題是，去迪士尼不就是為了逃離現(xiàn)實嗎，不就是為了和只存在于幻想故事中的角色互動嗎？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砸錢砸時間還是非得去找藏在幻想底下的真實人類呢？

　　謎底就在謎面上。根據(jù)自曝用戶的說法，私聯(lián)很大程度上還真就是為了互動，更準確地說，是為了互動中的區(qū)別對待。

　　區(qū)別對待恰恰也是萬千控訴迪士尼私聯(lián)的帖子里列出的主要罪狀：演員越過正在排隊的游客，熱情招呼線外的熟人；演員和熟人的互動時長遠超和普通游客的互動時長，花樣也更多，除了簡單的合照、簽名，還積極配合拍攝各種小劇場。

　　前飼養(yǎng)員小西回憶，她任職中見過最離譜的一次是演員在演出當場就跟相熟的“年卡”說悄悄話——作為小動物的角色，是不應該會說話的。

　　年卡用戶林然和葉子告訴我，“大部分演員還是有職業(yè)素養(yǎng)的”，但區(qū)別對待仍然微妙而鮮明地存在著。

　　“作為游客，你能感覺到非常明顯的差別，熱情配合的和走流程的，我形容不出來，但真的是完全不一樣。”葉子說。從2021年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擁有了4張迪士尼年卡。

　　她還記得2023年3月那段時間的“熊攤”（和噗噗互動的攤位），很多高頻去攤位的熟人占的互動時間非常久，“前面看似只有10個人，殊不知要等兩三個小時”。“兩人一組，這個人先演兩分鐘小劇場，再換一個演，然后拍拍立得，再簽名，再他拍，再自拍，再自拍視頻，一組起碼五六分鐘。”

　　理論上，互動時長是60至90秒。

　　當所有人都苦哈哈排著好幾個小時的隊，只為一分多鐘激動到語無倫次的互動，私聯(lián)能帶來的是更從容、更親密、更特別的體驗。這在迪士尼里格外“傷人”，因為官方向來強調(diào)“平等”和“不區(qū)別對待”——甭管誰來，這里都是最快樂的地方。

　　在迪士尼做過半年實習“飼養(yǎng)員”的嘟嘟說：“私聯(lián)了就有了特權(quán)。上下班能手挽手出來，互動時親親抱抱舉高高，我還看到抱著游客轉(zhuǎn)圈的——這種行為其實非常危險。“在她看來，促使游客去私聯(lián)的可能是對優(yōu)越感和特殊性的追逐，“互動一次能產(chǎn)出好幾個爆款小視頻，發(fā)上網(wǎng)分分鐘就上千個贊，然后評論里都是‘這個角色好愛你啊’。”

　　這樣的優(yōu)越感和特殊性，葉子在參加花車巡游時深刻領(lǐng)教過。花車巡游路線很長，跟特定演員熟絡的大粉一路跟著，也不往前擠，就走在后排不斷打招呼、比動作，“前面的人還在那里很開心地回應，以為是跟自己互動”。

　　恍如娛樂圈文照進現(xiàn)實——大明星在臺上對著臺下情深款款，粉絲陶醉于其賣力的營業(yè)，殊不知真嫂子就潛伏在群眾當中。

　　“真的是這樣。如果你不知道迪士尼有這樣的潛規(guī)則，不知道可以這樣子互動，你以為得到互動的人是你，結(jié)果回家刷到大粉遠距離跟花車打招呼的視頻，真是要天塌了。”

　　除了互動中的區(qū)別對待，游客“卡內(nèi)膽”的蛛絲馬跡，也是讓不少人認為迪士尼里存在私聯(lián)現(xiàn)象的依據(jù)。

　　所謂“內(nèi)膽”，是對人偶演員一個稍顯欠缺人情味但很常用的代稱——玩偶服是皮套，皮套之中的人是內(nèi)膽；“卡內(nèi)膽”指的是“只跟特定內(nèi)膽互動”。

　　2023年一則“玲娜貝兒演員被排擠”的新聞把“卡內(nèi)膽”擺到了明面上。網(wǎng)友拍攝的視頻顯示，一位游客已經(jīng)排到了與玲娜貝兒互動，卻疑似因為排到的演員不是自己喜歡的內(nèi)膽，遲遲沒有上前，讓玲娜貝兒在原地尷尬了好幾分鐘。

　　
科普如何分辨玲娜貝兒內(nèi)膽一度是非常受歡迎的內(nèi)容

　　為了只跟自己喜歡的“內(nèi)膽”互動，迪士尼演員排班表甚至可以變成可交易的商品。

　　一年前從迪士尼離職的小西透露，員工們“私底下會蛐蛐誰可能賣過班表”，互相提點“不要走得太近”。

　　她提到，班表的流轉(zhuǎn)速度其實非常快，“一個新人演員入職沒一兩個星期，他的班表可能就賣出去了”。這倒不必然說明演員私聯(lián)了，也可能是“有人覺得他表演得好，專門去要他的班表”。不過班表如果外泄，“來源只能是演員本人或者他們的領(lǐng)導，因為別人不可能有”。

　　挑演員、卡內(nèi)膽的行為，不僅會影響到演員，甚至可能影響游客之間的關(guān)系。受訪者們表示，去迪士尼去得多，并且去的攤位比較固定的年卡們，自然而然就彼此熟悉起來，玩得好還可能組成小團體。

　　但也有玩得不好的，輕則不交流，重則互相排擠。年卡用戶林然見過的情形是，“比如說我們幾個人一起玩，我們會一起排擠另外一個人，單純因為那個人跟我喜歡同一個演員”。

　　林然感慨：“迪士尼就是一個同擔拒否最多的地方。”同擔拒否，意思是對喜歡的對象產(chǎn)生了占有欲，不愿意和別人討論，認為同好是“情敵”。而年卡用戶劃分同擔的基準，經(jīng)常是演員，而非角色。

　　“我一開始也覺得夢幻童話世界不會有這么多彎彎繞繞，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里面全都是彎彎繞繞。”林然說。

　　可是，體感上被區(qū)別對待、長年累月駐扎迪士尼的年卡熟客“卡內(nèi)膽”，就是私聯(lián)的“實錘”了嗎？

　　其實也不算。

　　游客覺得自己被區(qū)別對待，飼養(yǎng)員常常也無奈。前飼養(yǎng)員嘟嘟和小西告訴我，遇到互動時間過長的游客，她們只能委婉地旁敲側(cè)擊，盡量帶流程，童話世界里沒有強制離場；常去的游客也更會整活兒，每次都會準備很多道具和對話，多少更出效果；演員態(tài)度和舉止不一樣，也可能是因為不同演員對角色理解略有不同，有些人的演繹更活潑，有些人的演繹更內(nèi)斂。

　　至于分辨演員，對去得多的年卡來說幾乎毫無難度，用不著私聯(lián)，甚至用不著互動，林然說光看就能認出來這會兒是哪個演員。

　　私聯(lián)處在一片踩不踏實的灰色地帶，除非自曝，否則很難有什么切實的證據(jù)。但一個不小心，就很容易踩上去。

　　林然知道迪士尼樂園里有私聯(lián)的情況，是因為被“貼臉攻擊”過。一次排隊等互動時，她前后正好站著兩個熟人，隔著她就聊起了臺上演員的私人問題，“一瞬間臺上那個角色就不是角色了，變成演員本人了，夢幻感碎一地”。

　　這種情況并不罕見，去久了大家都認識了，聊天更不會避諱，自然而然就共享起了演員信息。

　　“像我們這種經(jīng)常去的年卡，如果想要不去觸及私聯(lián)，需要非常強的定力。”林然說。

　　對游客是這樣，對演員來說，同樣需要定力。

　　嘟嘟作為飼養(yǎng)員的實習期結(jié)束后，辦了年卡，依然經(jīng)常去迪士尼玩，她有自己非常喜歡的角色，記錄和該角色的互動幾成習慣。后來，她收到了來自一位演員的私信，那位演員扮演的是她喜歡的角色的搭檔，希望她也能來拍自己。

　　
嘟嘟收到的私信

　　嘟嘟的一個朋友也收到過來自演員的私信，那是在朋友發(fā)布和其他角色的互動片段后，這個演員不無委屈地來吃醋：“還發(fā)別人抱起來你的視頻，我以為你會只喜歡我對你這樣”，“那你刪了那條換個你和他們其他互動的可以嗎，我看了真的很不舒服”。語氣懇切，情緒飽滿，就像主播在挽留榜一大姐、糊豆在維系唯一站姐。

　　
嘟嘟朋友收到的私信

　　私聯(lián)對演員來說不算難，嘟嘟是知道的。“有一個演員下班后會在社交平臺搜自己角色的話題，然后去給那些拍他的人發(fā)私信，說我是今天的誰誰誰，一套組合拳下來行云流水，私聯(lián)是比呼吸還簡單的事情。”

　　她認識的年卡中，就有回應私信然后加上聯(lián)系方式的。類似一個想要站姐的愛豆，演員希望年卡成為自己固定的粉絲，專門去拍他、跟他互動，私底下也會一起吃飯等等。

　　嘟嘟猜測，不論游客還是演員，選擇私聯(lián)大概都懷著被看見、被偏愛的愿望。“看到自己的同事那么受人追捧，天天都有人來互動，私下還能收點禮物，自己的互動冷冷清清的，節(jié)慶活動也沒有人認出自己，心里難免有落差，于是會想我要不要也發(fā)展一下——打不過就加入了嘛。”

　　再回過頭去看，一開始覺得荒謬的“偶像-粉絲”公式，其實套在迪士尼演員和游客身上也可以嚴絲合縫。

　　當然，迪士尼角色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明星。作為橫跨影視傳媒發(fā)行文旅的老牌巨無霸，迪士尼在造星上的造詣已成教科書。

　　公認的“四字頂流”玲娜貝兒是繞不開的典型案例。《新周刊》曾梳理過玲娜貝兒2021年橫空出世后的爆紅路徑：安排微博熱搜、安排超話，病毒式短視頻全網(wǎng)散播，小紅書分享層出不窮，給明星送玲娜貝兒的限量版周邊，尋找適合的網(wǎng)紅博主做預熱，能用的宣發(fā)手段全部用上。

　　
圖源：微博@兔老表

　　粗淺地概括，迪士尼樂園里的明星之所以能成為明星，大致離不開兩個要素：親密互動構(gòu)建深度情感依賴、話題轟炸持續(xù)制造流量密碼。

　　情感依賴，說服粉絲甘愿豁出時間、精力和金錢給角色愛的供養(yǎng)，排隊“憋到尿血”也要買周邊；流量吸引，鼓勵粉絲做“自來水”不斷產(chǎn)出有趣好玩的圖頻，進而又招徠更多游客被萌得心軟軟成為粉絲，甚至是成為大粉的粉絲。

　　或許當情感和流量的追逐戰(zhàn)發(fā)展到極點，就可能出現(xiàn)私聯(lián)，“追星”就可能衍生出“追芯”。因為在迪士尼的特殊語境下，想要濃度更高的情感交流、熱度更高的爆款圖頻的，并不只是游客，還有藏在人偶服中的演員。

　　在媒體“正面連接”的報道《和玲娜貝爾做同事》里，人偶演員璐璐講述了被一個游客小姑娘認出的經(jīng)歷。

　　女孩每隔兩三天就來一次，還給帶了糖果，每次都會抱抱她，說“辛苦了，注意身體”。漸漸地，即使璐璐扮演不同角色，女孩也能認出她，她們甚至有了約定的專屬手勢。璐璐知道這種行為違反了迪士尼的兩大原則：不能讓游客意識到人偶里是人、不能跟游客有特殊互動，但這段經(jīng)歷讓她倍感溫暖。離職后，她還是會懷念這段人和人的互動。

　　至于隱于其后作為一個背景的迪士尼，盡管此前就陷入“饑餓營銷”“飯圈經(jīng)濟”等數(shù)次爭議，還出過“玲娜貝兒和星黛露撕番”、“玲娜貝兒演員被排擠”這樣讓人啼笑皆非的新聞，但粉絲經(jīng)濟讓周邊產(chǎn)品的搶手程度水漲船高，讓互動攤位常年人滿為患。

　　
圖源： 《中國經(jīng)濟周刊》

　　說到底，人偶演員或許希望自己像角色一樣被看見，游客或許希望在蕓蕓眾游客中獲得與眾不同的優(yōu)待，而迪士尼造星樂此不疲。

　　幾位受訪者都表示，這不是一個容易聊的話題，不是一個人們愿意聽的話題——童話世界里，大家原來都還是真實的人，受人的渴望驅(qū)使，以人的方式行動。

　　但她們也都提到，私聯(lián)，尤其是嚴重到影響其他游客體驗的，還是少數(shù)，迪士尼樂園里仍然有特別真摯特別純粹的美好。只是你得更有信念感，才能看到那些夢幻的，忽略那些幻滅的。

　　采訪到末尾，嘟嘟對我說：“你要相信童話，才能在迪士尼找到童話。”

　　編輯｜橘總

　　作者｜大稚

　　設計｜胖兔

　　參考資料：

　　1. 正面連接，《和玲娜貝兒當同事》，2021.11

　　2. 極晝工作室，《迪士尼“造夢機”背面：角色扮演者被打只能做手勢、白雪公主不能說中文》，2019.06

　　3. 三聯(lián)電子廠Pro，《月薪3690元的迪士尼員工，撐起一個造夢帝國》，2025.04

　　4. 新周刊，《出道兩年，她憑什么還這么火》，2023.07

　　5. 燃次元，《凌晨3點超5000人排隊買玩偶，“飯圈化”是迪士尼的福還是禍？》，20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