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肉眼無法捕捉的重離子束，以約0.7倍光速沖出加速器。

53歲的李淑芬躺在治療床上，這些高能帶電粒子正在她體內完成一場針對癌細胞的“定向爆破”。粒子進入人體后，會像“導彈”一樣，沿著特定路徑飛行，直到到達腫瘤的位置，瞬間釋放大量能量。

2024年的5月末，被確診食管癌的李淑芬，在上海質子重離子醫院進行為期一個多月的重離子治療。而幾個月前，她和家人們還不知道有這種治療方式。

質子治療和重離子治療都屬于粒子治療，其原理是利用帶電粒子破壞腫瘤細胞。這項被視為目前全球最前沿的腫瘤治療技術，相較于常規放療具有獨特的優勢。

臨床研究表明，粒子治療有毒副作用輕、適應癥范圍廣、腫瘤控制率高等優勢，在特定部位腫瘤及傳統放療抵抗性腫瘤的治療中效果更好。2018 年，美國國家綜合癌癥網絡（NCCN）指南將質子治療作為頭頸部腫瘤和食管癌治療的標準治療方法之一，此前還將其納入肝膽腫瘤治療指南。

2025年5月，上海質子重離子醫院發布《質子重離子放射治療十周年生存報告》，其中提到，粒子放療患者5年總生存率近70%，初治鼻咽癌患者5年總生存率達92.9%，早期(1期)非小細胞肺癌患者5年總生存率為70.3%。

不過這項新興的治療方式給患者帶來了希望的同時也遭遇了現實困境。不納入醫保且接近30萬一個療程的治療費用，讓很多患者望而卻步；目前國內質子重離子每年治療僅數千人，與我國癌癥每年新發約400多萬的病例相比，仍然杯水車薪。

定向打擊，國際最尖端的放射治療技術

費用高昂，一個療程33萬且不納入醫保

起初，李淑芬只是覺得吃飯時總噎著，也沒有察覺到自己的體重驟降。直到2023年12月她去醫院檢查時，被確診為中晚期食管癌。

全家陷入慌亂，李淑芬的兒子張輝從外地趕回老家，在醫生的建議下帶母親前往山西省腫瘤醫院化療。兩次化療后，腫瘤明顯縮小。

但隨后擺在他們面前的，是做手術還是放療的問題。由于李淑芬體重偏輕，加之中晚期食管癌手術治療難度較大、復發轉移的概率較高，醫生建議下一步選擇放療，目的是將癌細胞全殺死，防止復發和轉移。

浙江省腫瘤醫院重離子醫學中心治療室。受訪者供圖

對于食道癌患者來說，食道周邊緊鄰肺、心臟、大血管等重要器官，在放療過程中，這些組織極易被累及，產生吞咽困難、肺炎、心臟損傷等副作用。

在傳統放療技術之外，張輝了解到還有一種更精準的放療技術——質子重離子治療，這種方案可以定向打擊腫瘤，不傷及周圍組織。

傳統光子放療中X射線穿透腫瘤后，周圍的正常組織也會受到輻射。而質子重離子治療利用“布拉格峰”原理，在腫瘤位置集中釋放能量，能有效避免射線在入射和穿透過程中的“拖尾劑量”，對正常組織的輻射暴露顯著降低。

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深圳醫院院長助理、質子放療中心主任、放射治療科主任金晶教授用拆遷比喻：“傳統放療像爆破樓時，整棟樓垮塌會砸向周圍的居民區，質子重離子治療則是讓樓垂直坍塌，只影響幾米范圍。”

2024年4月初，張輝帶著母親的病歷和檢查報告，去上海質子重離子醫院面診，咨詢能否使用新的治療方案。

醫生評估張輝母親的情況后，4月下旬，張輝收到醫生通知需要進行聯合會診，確定治療方案后，張輝母親在當天完成了定位和制模。

又經過大約一個月的等待后，張輝母親入院開始接受治療。

在張輝和母親的感受里，為期一個多月的治療并沒有過多的痛苦，更多是按照醫生的要求，定時完成治療，每次治療時間大約15～25分鐘。如今張輝母親恢復得很好，定期復查，體重穩定在106斤左右，原本的病灶處于出院相比無明顯改變。

像張輝母親這樣的患者，并非個例。在更宏觀的層面，質子重離子治療這項融合高能物理與臨床醫學的尖端技術，正逐漸進入公眾視野。

浙江省腫瘤醫院重離子醫學中心。受訪者供圖

金晶教授指出，質子重離子治療有其適應癥，更適用于傳統光子放療療效不佳、一次放療后復發行二程放療或腫瘤毗鄰重要器官的患者，如食管癌、胰腺癌、前列腺癌、肝癌、頭頸部腫瘤等。

她還對兒童腫瘤領域寄予厚望。金晶坦言，兒童對放射性射線較為敏感，兒童腫瘤的治療既要挽救生命，又要保護正常生長和發育的能力，而質子治療能最大限度減少治療對生長發育方面的副作用。

然而，未納入醫保統籌，治療資源有限，質子重離子治療的可及性依然是橫亙在患者與技術之間的巨大鴻溝。

高昂的治療費用是一道現實門檻。

以上海質子重離子醫院為例，“單一療程”質子重離子放療費統一為27.8萬元，患者住院治療總費用（含質子重離子放療費、住院費、檢查費、護理費等）平均在33萬元左右。廣州泰和腫瘤醫院質子治療定價約29.5萬元；浙江省腫瘤醫院重離子醫學中心公布的治療費用首次4.95萬元，第二次起每次1.65萬元，每療程最高不超過19.8萬元。李淑芬的全部治療花費接近38萬元，在尚未納入醫保統籌的情況下，張輝不得不向親戚朋友借款墊付。

另外，目前全國能夠開展質子重離子治療的醫院僅有10余家。患者從全國各地匯集而來，醫療資源有限。

質子重離子的設備和治療仍處于稀缺狀態

設備成本投入大、治療費昂貴導致落地難

在現實中，不少患者正在主動尋找質子重離子治療的機會，承載著他們對“更可控副作用、更高生活質量”的現實期待。

上海市質子重離子醫院曾發布數據，截至2025年5月8日，該院累計質子重離子治療出院患者8039例，年平均增長率達17.5%。

浙江省腫瘤醫院副院長、重離子醫學中心主任朱驥介紹，浙江省腫瘤醫院重離子治療中心的門診在2024年2月正式開診。截至6月，已接診600多位患者，其中腹部腫瘤患者最多。

與龐大的腫瘤人群相比，質子重離子的設備和治療都處于稀缺狀態。根據2024年國家癌癥中心發布的《全國癌癥報告》顯示，我國2022年癌癥新發病例有482.47萬。究其原因，粒子治療設備投入成本大、治療費用貴，都是不可回避的問題。

質子治療的設想最早由美國物理學家羅伯特·威爾遜在1946年提出，真正實現臨床應用，則是在1994年日本建成世界首個重離子治療中心之后。

多位臨床醫生提到，中國的質子重離子治療技術起步稍晚，但發展迅速。1995年，國家設立了“重離子治療腫瘤攀登計劃”，標志著中國開始正式探索這一領域。2005年前后，國內多家單位啟動了設計和建造專用的質子和重離子治療裝置的研究計劃。

以上海質子重離子醫院為例，從2003年啟動論證，到2009年動工，歷經十余年籌建，最終于2015年投入運營，成為全國第一家、全球第三家同時具備質子與重離子治療能力的機構。

此后，廣州、深圳、杭州等地陸續投入質子重離子治療機構建設。廣州泰和腫瘤醫院的質子中心于2020年完成核心部件吊裝，并在2024年底實現首例治療；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深圳醫院的質子中心2024年進入臨床研究階段；浙江省腫瘤醫院重離子醫學中心投資達12億元，今年2月正式投入使用。

而這些項目背后，無一例外伴隨著高昂投入與長周期回報的現實挑戰。中國的質子重離子設備建設分化出多條路徑——政府全額出資建設、科研機構與公立醫院共建、吸納社會資本合作或完全由民營資本推動。

深圳質子治療中心(左)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深圳醫院第二住院大樓(右在建)。受訪者供圖

一個完整的質子或重離子治療裝置包含加速器、束流傳輸系統等多個環節，且部分部件尚不能完全國產化。即便裝機完成，也需要大量調試時間與國際技術支持。

落地難，運營更難。朱驥指出：“這不是上了設備就能治病的技術。”每位患者在接受質子重離子治療前，必須經過嚴格的多學科會診（MDT），制定個性化方案。整個治療流程包括模擬定位、靶區勾畫、計劃設計與驗證、精準擺位及多次照射，任一步驟失誤都可能影響療效。“看起來步驟不多，但背后涉及大量工作，需要整個團隊參與，包括臨床醫生、醫學物理師、治療師、護理人員等。”

正因流程繁復、人力密集、精度要求高，即使設備全天候運轉，一年最多也只能完成1000至1500例治療。朱驥透露，設備單日開機成本高達30萬元，不可能靠量取勝，只能靠質量和效率控成本。

這也是為什么質子重離子治療始終維持高價。

盡管質子重離子治療被寄予厚望，但在臨床上，這項技術并非“癌癥萬能解”。

金晶表示，對于大多數腫瘤，使用常規高能X射線精準放療已能滿足治療目標，也是性價比更高的選擇。除了兒童腫瘤，成人惡性腫瘤的質子重離子治療，目前還需要進一步的前瞻性臨床研究確定優于X射線放療的證據。

“并不是設備越貴越有效，而是是否用對了人。”她強調，公眾對質子重離子治療的理解還存在信息差，既有人將其視作“治癌利器”的過度神化，也有人因聽說費用高昂而一概排斥。

她認為，推動這項技術走向合理普及，這不僅關乎醫療資源的有效分配，也決定了質子重離子治療能從“技術突破”走向“臨床價值最大化”。

治療費6成人需自掏腰包，僅4成人有商保報銷

質子重離子何時能突破困境，走向普及和常規化

據了解，質子重離子技術正從“稀缺資源”走向“逐步擴容”。

根據2023年6月國家衛生健康委發布的“十四五”大型醫用設備配置規劃，總規劃重離子質子放射治療系統60臺。2024年2月，國家衛健委發布通知，為滿足人民群眾多樣化診療服務需求，全國重離子質子放射治療系統配置規劃數新增8臺(套)。這意味著未來幾年內，質子重離子治療機構數量有望顯著增加。

當高端醫療技術逐步落地，如何確保其不僅“存在”，而且更“可及”？

對此，有專家表示，為了讓質子重離子治療這一高端技術可以更為普及和常規化，一方面需要質子重離子的設備國產化、落地規模化，盡量降低患者使用的高昂綜合費用，如能從30萬元的平均治療費用壓縮至10萬元以內，會極大降低普通家庭的負擔；另一方面，則需要大家有健康風險意識，在醫保以外也最好配置商保，進行風險上的轉嫁。

張輝選擇咨詢質子重離子醫院，源于他早兩年曾在支付寶上為父母投保過一份商業醫療保險，里面包含了質子重離子治療，每月120多元的保費，對他來說也能負擔。“家里沒什么積蓄，負擔不起30來萬的醫療費。”

張輝為母親投保的理賠界面。受訪者供圖

張輝直言，若是自費，他們很可能只能選擇傳統放療，治療效果和生活質量都將大打折扣。他在病友群里看到，有患者在術后下了鼻飼管，生活質量差很多。

母親也從最初抵觸治療、怕拖累兒子，后來聽說商保可以報銷才安心配合，最后的質子重離子住院醫療費用賠付將近38萬元。

對許多普通家庭而言，是否使用質子重離子治療，往往不僅是一個醫學決定，更是一道經濟門檻。在現有醫保尚未覆蓋質子重離子治療的現實下，商業健康險正在成為許多患者家庭的關鍵保障。

像張輝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螞蟻保最新數據顯示，截至2025年6月，百萬醫療險好醫保系列已累計完成質子重離子治療理賠1231例，張輝正是其中之一。另外，根據上海市質子重離子醫院方面數據顯示，2023年醫院收治的腫瘤患者中，其中60%都是自費進行治療，而商業保險支付粒子放療費用占近40%。

“滬惠保”是上海城市定制型商業補充醫療保險，包含了質子重離子治療。截至2023年底，上海市質子重離子醫院已協助410余位“滬惠保”參保患者辦理了保險理賠手續，占同期上海患者總數的75%，患者累計從保險公司獲賠金額超過6600萬元。

與此同時，醫院端也在主動推動可及性的提升。

在浙江省腫瘤醫院，朱驥和團隊正嘗試優化重離子治療方案，不僅提高療效，也能推動其在國內形成更廣泛的臨床應用。

醫院還計劃將重離子中心建設為一個對公眾開放的醫學科普基地，定期發布治療數據白皮書，讓公眾更清晰地理解這項高精技術的效果與適應人群。

無論是質子重離子設備的國產化嘗試、還是商業健康險、惠民保等都在為這場高精度、高代價的治療爭取更廣泛的現實落地路徑。

這項“精準打擊”的尖端治療方式，正逐漸走出少數醫院和少數群體。但從“能治”到“能普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新京報記者 李聰

編輯 胡杰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