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應《濟寧看點》編委會的邀約,李木生老師在《濟寧看點》開設《午夜燭臺》專欄,以饗讀者.
孔子之死
□李木生
(吳山/孔子像)
齊魯的曠野里,北風獵獵地吹著。
病了嗎?腳步怎么會如此遲重?踏在這片生于斯養于斯并將要沒于斯的土地上,孔子的心里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的感覺。
七十三年的歲月,正踏出一條沒有盡頭的道路。他欣慰地看到,是他罄盡生命,在中國的大地上犁出了一片文化的沃野。孔子捋了一下被北風吹得有些凌亂的胡子,將目光灑向空曠的田野,也灑向自己曲折斗轉的一生。
雪在翻飛。
孔子望著窗外混沌的世界,有一縷留戀的火苗在胸中竄起著。
他最是難舍自己的學生。
一個一個,三千個學生就在這雪的翻飛中挨個從自己的面前走過。
多想讓他們停留一下,好再摸摸他們的臉他們的頭他們的手。就是閉上眼,光憑手,也能摸出是顏回還是子貢。多想為他們撣去身上的雪,再為他們端上一碗開水,讓他們捧著慢慢地喝,既暖手又暖身還暖心。但是得提前交待那個性急的子路,水燙,要慢慢地喝。不然,肯定會燙著他。多想聽聽他們讀書的聲音,那是比天簌、比韶樂都要美妙百倍的音樂啊,那是可以忘生忘死的聲音啊!不管是滴水成冰的數九寒天,還是汗流浹背的三伏酷暑,一旦學習起來,大家總會忘掉了寒暑,出神入化于精神的妙境里。更想再與學生們來一番越磨越深、越磋越透的辯論,哪怕受更多的搶白、更多的質疑。那是心靈與心靈的碰撞,有照亮靈魂的火焰燃燒不息。顏回走過來了,我得告訴他,還是要好好保養一下身子。這不是樊須(即樊遲,姓樊名須字子遲,亦名遲)嗎?不要走得這樣匆忙吧,是不是還對于我罵你的“小人哉,樊須也”有所不滿?那次你問種莊稼和種菜的事,我確實是不懂,當時也有些躁,話是說過頭了。我現在想起來,學會種田與種菜有什么不好呢?我不是說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的話嗎?老師也有不知的事情,你問得好,你不想再問問別的什么嗎?問吧,問吧,老師真想聽你的提問呢!
可是,誰也沒有停留,還是一個一個的,從孔子的面前走過,向前走去。
但是,在這雪落中華的時刻,無限留戀的孔子,從學生那浩浩蕩蕩的隊伍里,聽到了一個嘹亮的聲音,在雪野中回響:仁者愛人,仁者愛人。老師笑了,這是樊遲的聲音啊。老師繼而哭了,笑著哭了,因為他聽到了這整支隊伍共同發出的生命的大和唱:仁者愛人,仁者愛人……
“德不孤,必有鄰”(《論語?里仁》),有道德的君子從此再也不會孤單了,這一列學子的隊伍,還會無限地延長、延長,壯大、壯大。
一種莫大的歡樂與幸福,就這樣充盈于孔子蒼茫的胸際。
不遠的將來,又有一個叫孟子的君子大儒,還在感嘆著孔子當年的歡樂與幸福。他告訴世人:“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一樂也,而王天下不與焉。”這種歡樂與幸福,給個皇帝也不換!豈止不換,簡直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歡樂與幸福。
雪下著。孔子笑著哭了。
他知道母親在等著他。
那個叫顏征在的女性,注定要因為兒子而流芳永遠。
母親墓前的樹已經長得又大又粗了,而母親的容顏卻越來越清晰如同就在眼前。雖然學無常師,但是母親當然是自己的第一個老師了。母親在困境中的從容與果敢,母親對待生活的樂觀與進取,還有母親一視同仁地照顧撫養身有殘疾的哥哥,以及母親待人接物的得體與大氣,都是那樣潛移默化地教育著年幼的孔子。那座尼山和尼山上的那個山洞,好多年沒有登臨了吧?母親生前可是常常會停下手中的針線活,朝著那個方向走神呢。
尤其是母親的笑容,美,還帶著一種莫名的寬容。身體病著,可是只要一看見兒子,笑容就會自然地浮現在臉上,是那樣的溫馨。流亡的十四年里,母親的笑容就常常地浮現在自己的眼前,從而給自己艱難的行旅增添起力量。她曾為父親獻出過如花的青春,她更無言地為自己的兒子獻出了整個的生命。
如果沒有年輕時做乘田、委吏的經歷,怎會有后來“棄天下如敝屣”的胸懷與氣度?
在孔子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除了母親,還有自己的妻子亓官氏。太苦了她了,在那十四年里,她是怎樣度過的“守寡”一樣的時日呢?其中的艱辛當是一言難盡的。一絲愧疚就在心上浮起了,還有一聲輕輕的嘆息。
對了,還有那個南子。她也早已不在人世了。但是她的好心她的照撫雖然被世人,包括自己的學生所誤解,但是孔子心里是有數的。一種感激總也在記憶的深處藏著。十四年的流亡之旅,七十多個國君與大夫,沒有哪個能夠真正理解孔子重用孔子,倒是這個擔著好多“風言風語”的南子,對孔子有著真正的敬重。多少年了?也不用去計算了,但是那次相見卻如昨天一樣。還有她在帷幔后面的回拜,和回拜時所披戴的環佩玉器首飾發出的叮當撞擊的清脆聲響,都歷歷如新。如果母親健在并且知道南子對自己兒子的好,肯定也會對南子有著好感與感激的吧?
雪一定會把母親的墓蓋得嚴嚴實實了。等著我母親,兒子就要來了。
黃昏。
點上那盞燈吧。多少個這樣的黃昏與多少個夜晚,就是在這盞燈下,孔子讓自己整個的身心,投入在這些文化典籍之中。投入其中,猶如魚在海中鷹在云上。
雙腿已經有些麻木與僵直了,只好斜靠在床頭的墻上。把那斷了牛皮繩子散落了的竹簡重新穿好,再打上牢穩的結。手也不聽使喚了,一個結就要打好久好久。但是孔子的頭腦卻空前的清楚,猶如雨后的春晨。
就是閉上眼睛,他也熟悉每一片竹簡和竹簡上的每一個字。有時,他會覺得,這些竹簡比自己的兒子還親。那些個權貴們是不把這些東西真當回事的,他們沒有工夫去想想它們的價值,當然更沒有工夫去看上一眼。即使迫于應酬必須要學習,也總是在皮毛間打轉,很少能從肌膚深入靈魂中了。
連睜開眼睛都覺得難了。干脆閉上眼,只用手輕輕地柔柔地摩挲。
有風從窗子的縫隙中探進來,燈光好似春天的柳條般搖曳著。孔子的身影,也便在墻壁上蕩來蕩去,是那樣龐大,又是那樣堅定。
那只一條腿受傷的麟已經死去還是回歸了山林?手中的這些竹簡,卻是比麟更有生命力的生命啊!它們就如這盞燈吧,看似脆弱得很,輕輕地一口氣就可以把它吹熄。但是,當它們已經刻在人們尤其是仁人的心上之后,那是再也熄滅不了的啦。人,人的情感與思想,還有煙霧繚繞的歷史,都會因為它們而不朽,因為它們而再生。它們就是一盞盞的燈,再黑的夜、再長的夜,也能被它們照亮。一旦把心靈點著,就是點著了一顆顆星辰,那就更是黑夜與大風都無法撲滅的了。
后來有一個叫秦始皇的愚蠢的皇帝,以為把這些手持燈盞的知識分子和正在亮著的燈盞一起撲殺,他的皇帝位置就可以萬歲了。但是歷史早已證明,“焚書坑儒”只是宣告了一個專制王朝的短命,并將這個專制制度的罪孽永遠地釘在了恥辱柱上。是孔子后人的一面小小的魯壁,護下了這粒文化與文明的火種。那些統治者應當明白,多少知識分子,包括普通百姓的心靈,不都是一面永遠站立的“魯壁”?這是任何焚燒與虐殺都無濟于事的。
也許孔子早已看見了這一切?搖曳的燈光里,有微笑正在孔子的胡須間游走。
這個冬日的黃昏聽見,有蒼涼的詠唱正從這棟屋子的門縫間逸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沒有一點寒冷。
孔子真切地聽見了雪花的腳步,那是堯的腳步舜的腳步禹的腳步周公的腳步吧?“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論語?學而》)知音的接踵而至,真是讓孔子喜出望外了。
攜手間,已經在飛了。
輕靈的魂魄,也如這紛揚的雪花,翔舞在天地之間。是飛舞在泰山的峰巔間嗎?只有醒目的松柏,在這銀白的世界里吐著勃郁的綠色。這當是泰山上的君子了,“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也”(《論語?子罕》)。
齊魯莽莽,世界茫茫,壁立萬仞的泰山也如這輕靈雪花,在宇宙間飛翔。
從來沒有過的解放,從來也沒有過的自由,就這樣彌漫在孔子的生命間。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個音符,共同組成了無邊無際、無上無下的和鳴。這是天上的音樂嗎,可分明又是在人間,而自己的每個細胞,也都成這個和鳴中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
一種大安詳、大歡樂降臨了。
是寒冷的銳利刺痛了孔子?他從夢中醒來。
已經無力翻身了,他看到有銀色的東西正侵入在床頭上。是雪嗎?他艱難地微微側過臉去。一種喜悅一下子就亮起在這深夜里:雪霽了,這是月亮的吻痕。
孔子沒有擔心,也沒有疑惑。雪花,泰山,知音,他們存在過,就不會丟失。或者,這眼前的月光,就是夢中的雪花變的?
全身也許就只剩下心口窩處還有一點溫熱,他清醒地意識到死亡的來臨。一輩子“不語怪、力、亂、神” (《論語?述而》)的孔子,就要直面死神了。
平靜如水的孔子甚至有了一個大膽的念頭,要用這心口窩處僅有的一點溫熱,去溫暖那個被人誤解的死神。
它是多么美好的一個精靈啊!是它給人以最終的休息與解脫,也是它給人以最終的平等與自由。這種自由,是自由得連軀殼都拋棄了的。
死亡也是這樣的美麗。可以是一片樹葉飄揚著從樹上降下,也可以是一顆星辰燃燒著從天空隕落。可以是山溪滲入于渴念的田野,也可以是黃河跳下萬丈的壺口。但是它們,都帶著生命的光芒,升華于安詳而又歡樂的至境。
寒冷又在慢慢地離去,那顆臻于圓融的靈魂,輕柔得如天鵝的羽毛,飄逸著似天上的白云。
就這樣,靈魂飛揚在漫天的月光里。
那就是自己常常駐足的泗水吧?它正在月光里粼粼著玉的光澤。是的,泗水在等著孔子,等得好久了。你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泗水笑了,無言地說著:我從來的地方來,我到去的地方去。孔子笑了,一河的月光泛著澄明也在笑呢。忍不住,孔子掬起一捧河水,嘖嘖地飲下。啊,連肺腑也被月光照徹了。
天與地,月與河,人與世界,植物與動物,靈與肉,生與死,過去與未來,全都處于一種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和諧中。只是這種和諧不是靜止,而是一切的生命都因為大自在大解放而處在欣欣向榮之中。
不是嗎?瞧這條泗水,它不是日夜不息地在流嗎?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時間,不是都如這泗水一樣在日夜不息、一去不回地流淌向前的嗎?
死亡也是一種流淌啊。
隨心所欲、自在安詳已經好久了。但是今夜,生命卻新生出一種從來也沒有過的歡樂與美妙。
好吧,那我就走了。
公元前四七九年(魯哀公十六年)夏歷二月十一日,七十三歲的孔子死了。
孔子死了嗎?他的生命正化作一條船,載著滿船的明月,與泗水一起,正駛向煙波渺沔的遠方。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李白之死
“謫仙醉后云為態,野客吟詩月作魂”
——唐 吳融《題兗州泗河中石床》
猶如生是每一個人的權力一樣,死也是每一個人的權力。公元762年晚歲,這個死的權力就要降臨到李白的頭上了。重病,衰老,獲罪,流放,窮困,孤單,共同凝結成“死”的陰云籠罩著六十二歲的李白。
死神雖然氣勢洶洶,內心卻在膽怯著,就為了李白那依然不見消歇的英雄氣慨。
朝辭白帝,暮至江陵,駕輕舟一日千里,連野猿的啼叫都成了生命的歌唱,這哪里像一個戴著“叛逆”罪名的將死之人,簡直就是一個意氣風發的青春少年!那掛“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廬山瀑布,不就是他在暮年時分從九天銀河一手牽下人間的嗎?這是激情的瀑布,這是豪情的瀑布,這是美的瀑布,一千四百年過去了,這掛不老的瀑布依舊彈奏著山河與人心,令山河與人心都飛翔起漲滿著激情的憧憬。中國文人們不是一片悲秋之聲嗎?悲命運的乖蹇,悲生命的短暫,惟有李白,卻把秋日擦拭得如自己的心懷一般亮堂透徹,就是老了也還要率真地“我覺秋興逸”,歌唱秋日的燦爛與歡喜(《秋日魯堯祠亭上宴別杜補闕范侍御》)。人的頭發白了掉了,猶如樹葉黃了落了,誰見過樹木因為落葉而對秋天怨聲載道?沒有。那么人就更沒有工夫怨聲載道了,哪怕死神明天就來,我也要把今天過得“青枝綠葉”。當然,返青的枯草,也不用感謝什么春風,更不必三呼萬歲了,只要自己的根上始終留存著翠綠的理想,就是千年的冰霜,又怎能阻擋住萌綠的腳步?
這就是李白,老了仍讓飛揚的情思馳騁于天上地下,老了仍讓生命的脈搏海濤般激蕩。
安史之亂爆發。國難當頭之際,皇帝唐玄宗領著老婆大臣,帶頭棄京逃跑;老年的李白卻置陷在山東戰火中的子女于不顧,披掛上陣,于五十七歲的時候毅然參加到永王平叛殺敵的隊伍。誰知一腔熱血竟遭當頭冰水,經過了下獄流放,經過了乞討江南、無可歸依,李白離死亡的終點越來越近了。公元761年的秋天,史朝義叛焰復熾,太尉李光弼出鎮臨淮。平叛的大業再一次在李白的胸中激起萬丈雄心,已經六十一歲的詩人竟然在重病之中再度請纓。請看他的這首詩吧,光是題目就讓人魄震魂撼:《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別金陵崔侍御十九韻》。
這就是李白,這就是臨近死亡的李白,仍然一手仗劍,一手持筆,仗劍能“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之二》),持筆則“興酣落筆搖五岳”(《江上吟》)。而且以死為背景,他似乎看清了生的全部美妙,滿眼滿懷的世界,都沐浴著生的絢麗、生的深情、生的盎然與智慧。夕陽即使如小小的蠟燭頭一樣的短暫又何妨?明天早上,新的太陽又會從東方升起,旭日之下,便是那生龍活虎的百川永不停息地奔向大海。于是創作的欲望在他蒼茫的胸懷里更加的洶涌澎湃了,久違的家鄉也在他生命的盡頭生成一片蝶飛蜂鬧的春野。
是什么讓他“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宣城見杜鵑花》)?那是家鄉的子規鳥在叫、家鄉的杜鵑花在開啊!它們開在李白醒時的了望中,它們叫在李白夢中的相思里。多少回,他想一吐想家的情懷,但是他怕那情意纏綿的巴山蜀水羈縻了自己飄然遠行的腳步。多少回,那濃濃的相思已經鼓漲得心口難受了,但他還是默然地忍著,他怕一旦點著便會燃成漫天的大火。而今,來日苦短,家鄉苦遠,那就一吐為快,讓巴蜀與游子在他的詩中痛快地擁抱吧!
對于李白,死神也許只有感動。讓死神感動的,還有李白的痛苦。他的痛苦,是壯志難酬、報國無門、志士蒙羞、又逢絕境的痛苦。
尋陽的監獄和夜郎的流放,徹底粉碎了李白的卿相之夢,他一定是無數遍地咀嚼過司馬遷的話了“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而身體的迅速衰老和已入膏肓的疾病,連他最后的希望也徹底破滅了。早已是無家可歸,所依的本家當涂縣令李陽冰也就要退隱,還有肝癌后期的難忍的疼痛。白發委于枕上,曾經容納著一個宇宙的頭顱里,似乎有出世、入世的兩個李白在打架:一個是“謫仙人”,可以“戲萬乘若僚友”,可以“一月累醉輕王侯”,可以“鳳歌笑孔丘”;另一個則是早年常求人薦引,晚年常求人接濟,到頭來卻落了個萬里天下卻沒有他李白安身立命的立錐之地的境地。“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李白《江夏贈韋南陵冰》),痛苦的李白痛苦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
此刻,李白想起了他的詩。
想起了詩的李白陡然坐起,長長的白發如瀑布般瀉下峭壁似的頭顱,一絲燦爛的笑意開在唇上,兩目炯炯有電光石火,眉宇間又亮堂起逼人的英氣。一篇篇的詩章,猶如一條條的江河撲面而來,在他的胸際匯聚,喧嚷,奔突,積蓄為波瀾壯闊的詩的海洋。啊……啊……這就是我李白的生命了!天下偉大能幾人,我李白就算一個。死,來吧,你來一千次一萬次好了,我的詩歌照樣活著!我這個頂天立地的人如青青的山峰般站著!人不能活在墳墓里,不能活在碑石中,甚至也無法活在欽定的史書上。人要活在世上,活在世人的心中,活在世人心中的愛戴里。那么,我李白就要永遠地活下去了。來來來,皇帝老兒,咱們比試比試,你有你的江山,我有我的詩歌,看看咱們誰擁有得更多,看看咱們誰能真正的不朽。當你的江山社稷已成累累荒冢的時候,我李白詩歌的海洋還照樣波翻浪卷、吐日映月,“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李白《江上吟》)!
連李白都被這詩的海洋驚詫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握著死神的手,豪邁地說:伙什,稍等,讓我再挖出一條河來。劍在靠床的墻上,筆在床頭的幾上。李白望了一眼墻上的劍,伸手拿過毛筆,手不停輟地寫下了他的最后一首詩歌《臨終歌》:“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余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左袂。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寫罷,高聲朗誦一遍,連同他十不存一的詩稿一并托付給了族叔李陽冰。
劍就掛在墻上吧,連筆也擲于幾上。李白高舉起酒壺,將僅剩的酒一氣喝盡,便乘著月色,微仰著頭,朝著長江滔滔東去的地方飄然而去了。“曠然小宇宙,棄世何悠哉”(李白《游泰山》)!今夜,李白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
三十七年前,二十五歲的李白就是作罷《大鵬賦》才一舉沖天出蜀去的。而今,這只大鵬又要飛往何方?
沒有了錢的束縛,沒有了功名的束縛,沒有了家庭的束縛,甚至也沒有了詩與身體的束縛,徹底解放了的大鵬,今夜要作真正自由的飛翔。
涼涼的江風吹在熱熱的臉上,猶如清朗的風鼓在遠游的帆上。白發皚皚,月光融融,閃亮的眸子映著不老的河山,天、地、人便在這安祥生動的月色里融為一個和諧美妙的生命了。
一種從未有過的歡樂,潮水般漫過了他那曾經傷痕累累、痛苦萬狀的心靈。
李白看到了一江的美酒,美酒的波紋間,正閃爍著那輪萬載常新的月亮。一個透徹光明的人間,一個透徹光明的天地,一個透徹光明的李白。在這光明透徹的夜里,李白張開雙臂,向著美酒含月的大江、向著江中的那輪光明透徹的圓月,撲去!李白醉了,天地醉了,人間醉了……大地已成子宮,江水即是羊水,重生為嬰兒的李白正乘著月光飛升,每一片月光都是一枚銀光閃閃、剔明錚亮的羽毛。
記住這個時刻吧,公元762年陰歷11月的一個月圓之夜,中國安徽當涂采石江上,一個無比歡樂而又無比痛苦的靈魂,將死亡也解放成幸福的誕生與自由的飛翔。
2002年元月29日寫成于山東濟寧太白樓下
孔尚任之死
已經走入仕途的孔尚任,猶如投進一部正在快速旋轉的龐大而又殘酷的機器,被挾裹著、攪拌著,失去了生命的娛悅,也喪失了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獨立。
他撫摸著已是斑斑傷痕的心靈,真有些不寒而栗了。曾經有過的高貴,崇高,熱情,在和腐敗官場的痛苦磨合中,正在混融于士林日漸卑瑣、鄙污的士風里。他雖然不能透視這場已經上演了兩千年的悲劇,卻真切地看到了活生生的現實:威氣凜然的虎,正在變成媚態十足的貓,翱翔天宇的雄鷹,正在變成逐臭的蒼蠅──不然就被封殺。
既然投入在這龐大而殘酷的機器里,又是欲罷不能的。忠君,名節,功名,光宗耀祖,衣錦還鄉,留名青史,幾乎成了千百年來千千萬萬讀書人全部的理想與畢生的追求。生長于這樣土壤中的孔尚任,又怎能免俗呢?個性與傳統,個人與國家,生命與制度,理想與現實,繼承與反叛,矛盾的事實塑造著矛盾的性格。失意的孔尚任痛苦著,痛苦著的孔尚任又在心底里對皇上留戀著,并將再展宏圖的幻想系在康熙的身上。
康熙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這一天,是這樣的刻骨銘心,他是永遠也無法忘懷了。被罷官的孔尚任,不相信浩蕩的皇恩會一下子如此不講理的冷漠寡情。那一天,皇上不僅三問年齡,而且批準了他的四個奏本:由皇上選設衛護林廟的百戶官,引城東文獻泉之水入孔廟,準周公后裔為世官和擴大孔林的規模。皇上移駕兗州了還問詢他這個秀才,從德州乘舟入京時又憑窗捋須,眷注著,囑咐送行的孔尚任回家吧。五年之后,第二次南巡的康熙,不是還在金山江口于迎駕的群臣萬民之中喚出孔尚任的名字,召他上船賜酒菜一盒、果餅四盤的嗎?“匍伏迎鑾江水頭,待臣招手上龍舟。堪憐憔悴巡湖海,又得從容拜冕旒。徹出瓊筵驚滿岸,捧來金碗晃雙眸。三年粗糲中腸慣,飽飫珍饈翻淚流”,“最是光輝人隊里,龍顏喜顧喚臣名”(孔尚任《湖海集》),孔尚任吟著當時的詩章,十年前的情景一如目前。
也許是皇上太忙,一時忘了自己。或許是有小人讒言,假以時日皇上便會明白。罷官的孔尚任并沒有馬上回到渴念已久的石門山,還有已是八十高齡的老母,也在牽掛著兒子。但他遲遲未歸,滯留京華,等著,苦苦地等著皇上的召喚。一年過去了,毫無動靜,連明眼的朋友都諷勸他早日歸去“升沉今古那堪憶,只羨君家歸石門”(《恕谷詩集》)。罷官故人稀,生計蕭條,度日如年,孔尚任還是等待著,苦撐著。又熬到第二年蕭瑟的秋天,無奈的圣裔去德州拜訪曾是自己頂頭上司、已引疾歸家的戶部侍朗田雯,想請他為己做些辨解。可是卻吃了閉門羹,甚至田的家人對這位落泊的人都不能以禮相待。失望而返的圣裔,回到京城玉河岸邊的新居處,已是心力交瘁,如同奔波了萬里的路程,連馬都難以下來。
又苦等到深冬,窮困潦倒的圣裔簡直落入悲慘的境地。北京的冬日是寒冷的,清晨打水,皴裂的手便會凍在井盥上。一個月里,斷炊該有九次了吧?轆轆的饑腸真使他度日如年了,那就早點睡吧。朔風整夜的吼著,冰卻封住了玉河的嗚咽,薄舊的被子蓋著骨瘦如柴的身子,饑寒交迫的孔尚任聽著老鼠在破了的頂棚上竄叫,整宿難眠。五十五歲的人了,卻象一只被人丟棄的弊屣,淚水默默地涌出,淌開,流濕了斑白的兩鬢。他百回千回地想開了石門山,那個知冷知暖、給他以理解與慰藉的石門山啊,淚水又化作思念的溪流。
暮冬時分,罷官后在京滯留等待了兩年之久的孔尚任徹底失望了,支撐起身心俱疲的暮年,打點行裝,決心歸去。誰惜他如水覆地的年華,誰解他終成泡影的壯志,誰知他至為凄楚的心情?“整轡頻探門外面,束裝又到榻前頭,故山今日真歸去,上馬吟鞭急一抽”(孔尚任《歸去》詩)。
就要走出北京城了,他又戀戀不舍地停馬回望:“十八寒冬住到今,鳳城回望淚涔涔。詩人不是無情客,戀闕懷鄉一例心。”(孔尚任詩《出彰義門》)這就是中國讀書人走不出的怪圈、演不完的悲劇嗎?以至康熙第五次南巡路過濟寧州時,重隱石門山已經三年的孔尚任,又出山隨衍圣公孔毓圻前往迎駕,希望重新召用。只是皇帝再也不理這個茬,一任他放廢為民,讓這位徘徊在山水與皇帝之間、充滿著矛盾與痛苦的圣裔,再一次長嘆“還家徒壁依然冷,誰信相如遇漢皇”(孔尚任《投孫墅親家宋處士》詩)。
石門山,終于成了孔尚任最后的歸宿。
也許孔尚任到底也沒有弄明白皇帝為什么要冷落自己。有人說因為《桃花扇》不合時宜,也有人說皇帝讓他去治理河湖是讓他下基層鍛煉鍛煉,回來重用的,誰知他卻他廣泛結交南明遺士,耽于詩酒。可能這些都是原因,有的甚至是直接原因。但我卻認為,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敏銳的康熙感到了孔尚任身上那股“皇恩”無法控制的生命的娛悅,一種虎嘯深山、鷹翔長空、魚游湖海的娛悅。為了這種娛悅的召喚,虎要踏倒柵欄,鷹會擊碎鐵籠,魚能撞破羅網,哪怕豁出性命。因為讓虎貓一樣作媚態,讓鷹鸚鵡一樣去學舌,那是一種酷刑般的痛苦啊!
要成就功名,就得作媚態,做鸚鵡,痛苦是難免的了;要保持生命自然無拘的狀態和人格的獨立,就絕難成就功名,苦惱也是難免的了。中國的士子就處在這種要么降志,要么辱身或者降志又要辱身的境地。而當心被痛苦與苦惱交相折磨的時候,心便會象河流一樣汩汩流動了,流動著自己的思考,流動著自己的情感,流動著對大自然的向往與渴望,流動著人性的回歸,也流動著反叛與抗爭。在這汩汩地流動中,痛苦著的心靈就滿沁著生命的娛悅了。誰能說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酥,心里只盛著痛苦而不是流動著巨大的生命的娛悅呢?沒有風浪的磨蕩,珍珠能產生嗎?
穿過歷史,我趟過京城與石門山之間的那條孔尚任新鮮如昨的心河。
能和石門山心性相契,那是一定有著和名利場的京都、甚至和傳統儒學名教相反的品性的。其父孔貞璠,明朝舉人,曾經抗清,博學多才,崇尚氣節,進入清朝以養親不仕。他能不在兒子的身上留下痕跡嗎?從孔尚任和父親的好友木皮散客賈應寵的關系,更可以看到他靈魂的隱密處。賈應寵是一個驚世駭俗之人。他手持一鼓一板,以說唱鼓詞屹立于儒林,公然對包括堯、舜在內的歷代賢君圣主嬉笑怒罵,剝其畫皮,直至“不容于鄉里”,被孔氏家族趕出曲阜。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和孔尚任成了忘年交,尚任不僅同意他的驚世之論,還為他寫下了滿含感情的小傳《木皮散客傳》。
真正使壓抑、郁積的心性得以舒展的,還是沉浸于《桃花扇》的創作之中。非扭曲性靈不能混跡于官場的痛苦,“賢者恒無以自存,不賢者志滿氣得”的苦惱(韓愈《與崔群書》),都化作劇中人物的悲歡離合。痛苦在筆端化作瀑布,化作醇酒,澆自己的塊壘,也澆天下人的塊壘,幸福的快意便在心頭漫溢了。一六九九年六月,“十五年拙宦,碌碌無成”的孔尚任,經過十余年慘淡經營、三易其稿,終于完成了傳世之作《桃花扇》。這部長篇歷史劇從明朝的滅亡,燭照出一個腐朽的制度和一群腐敗的官僚,也塑造出一個忠于愛情、重于氣節而又才貌雙全、勝過須眉的秦淮名妓的光彩形象,加之少有的悲劇性結尾和極高的藝術價值,使其立刻轟動朝野,市井街談巷議,百官爭相傳抄,演出“歲無虛日”。
這不能不引起對知識者深存戒備之心的封建統治者的警覺。這年秋天的一個晚上,宦官奉康熙之命急索《桃花扇》。孔尚任情急中從朋友家覓得一部抄本午夜進呈。數月之后,孔尚任便被莫名其妙地永遠罷官。
《桃花扇》孕之于石門山,成熟于江湖,誕生于京都。它的作者卻是隱于石門山,走出石門山,又復歸于石門山。
皇帝與山水,都與中國知識者結下了難解之緣,并在他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造成了他們雙重的性格和矛盾痛苦的人生。所幸的是中國知識者與山水的緣分要原始得多、深刻得多,不管皇帝的影響再漫長、再普遍、再暴烈,也不能從根本上動搖山水在中國知識者靈魂深處引起的共鳴,只要不能將他們全部殺盡,就無法使他們全部變成俯首貼耳的奴仆。因為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從他誕生那天起,就帶著大自然的胎記,自在,尊嚴,思索,創造,平等。而知識者,又是人類文明的先鋒和人類中最敏感者。
這種和山水的與生俱來的緣分,從孔子到孔尚任可說是一脈相承的。孔子不是十分贊嘆地說曾點和自己的志向一樣嗎?曾點的志向就是“在暮春三月,脫下冬裝換上春天的服裝,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個小孩,無憂無慮的在沂水里痛痛快快游游泳,而后在舞雩臺上清清爽爽吹陣子風,盡興了再高高興興唱著歌回家去。”(《論語》先進篇)這就是圣人,懂得生活、會享受生命的平凡的圣人。曾經印遍孔尚任足跡的石門山,而今在它的最高處雕刻著一個巨大的“歸”字,向著游人迎面而來,猶如一聲深情而又悠長的呼喚。
當他在七十一歲上撒手人寰的時候,一定是對石門山懷著深深的謝意。是它收留他于失意凄苦之際,并讓他在最后十六年的人生旅途中,找回了曾經失去的生命的娛悅。封建王朝到底亡了,皇帝也一個一個地死了,只有山水和鄉野還在有滋有味地活著。夾在皇帝與山水之間的孔尚任,也許想不到他和他的著作,會活在山水與鄉野的記憶里,比一個個不可一世的皇帝、甚至整個大清的壽命還要長。
魯迅之死
在中國文人的行列中,魯迅先生要算是不怕死的了。
他以一介羸弱的文人之軀,敢于和北洋政府、國民黨政府的槍彈對抗,于血腥的“三.?一八”慘案和殘絕的“四?一二”大屠殺之際,拍案而起,發出償還血債的戰叫。1933年6月20日,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總干事楊杏佛的殮儀在萬國殯儀館舉行。楊杏佛是被國民黨暗殺的,而且暗殺的黑名單上,接著的就是魯迅。但是,魯迅鎮靜自若地前往參加葬禮。他明白,這一去很可能也會倒在血泊中。但他依然前往,并將開門的鑰匙交給了夫人許廣平,表示了“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決絕。
面對黑暗與不義,一個正直的人、特別是一個有著節操的正直的知識分子,做到這種決絕也許不會太難。連封建士大夫文天祥,為了忠君,為了留名青史,都可以發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絕唱。
真正難的,也許是當處于明槍暗箭之陣,又有病魔頻送死亡的傳票,而勝利的曙光還是那樣遙遠的時候,該如何處理戰斗的每一個細微末節,該怎樣度過這生命的最后時光。
1936年,魯迅先生幾乎都在重病中。1936年,病中的魯迅先生都在更加緊張的工作中。他在努力地延長著已盡尾聲的生命,也在慷慨地加速著死亡。1月,肩及肋大痛;3月,驟患氣喘;五月病再起,發熱不止,委頓不起,拖至6月6日連執筆的力氣也已沒有,不得不中止持續了24年之久的日記;8月,痰中見血;10月17日夜,大病疾起,延至19日晨5時25分永逝。這最后的9個月零19天,先生有8個月在重病中,胃擴張、腸馳緩、肺結核、肋膜炎、支氣管炎、氣胸、心臟病。但在這最后的9個月又19天里,先生卻出版了《故事新編》、《藥用植物》、《死魂靈百圖》、珂勒惠支的《版畫選集》、《蘇聯版畫集》;編校成書的有《海上述林》兩卷,編好的有《蘇聯作家七人集》、《且介亭雜文兩集,平均每個月有一本書出版。10月16日,先生寫下了《曹靖華譯“蘇聯作家七人集”序》一文;17日,先生勉力寫出未完的《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記下當天的日記;18日晨,已無力說話,還不滿足于許廣平的報告,還要親自看過報紙,關心著刊物和青年們的文章。
在魯迅先生病情惡化的時候,也在住院的宋慶齡,在病榻上以“周同志”抬頭給魯迅寫了一封極動感情的信,勸他保重:“你的生命,并不是你個人的,而是屬于中國和中國革命的,為著中國和革命的前途,你有保重、珍重你身體的必要,因為中國需要你,革命需要你!”她說出了中國大眾的心里話,也說出了中國青年的心里話。但是,正是因為中國和革命的需要,先生才生怕來不及了似的趕快的做,先生才不去日本或蘇聯休息一下勞損太甚的身體,在中國的上海堅持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當然,先生有著自己的“革命”,從他左聯時期與周揚、郭沫若們所發生的沖突一略見一斑。
1936年,繼蘇聯的高爾基死了之后,中國的魯迅也死了。
死前的高爾基,有別墅、汽車、秘書,死前的魯迅是通緝下的弄堂、煤煙、“挈婦將雛”。雖有“不合時宜”,死后的高爾基,是斯大林親自抬棺的國葬;而死后的魯迅,是戒備森嚴下的民葬。
這是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真正的民葬。在當局的阻止中,仍然有數萬名各階層的百姓,前往上海膠州路的萬國殯儀館瞻仰悼念;在警察的戒嚴中,仍然有一萬多人,自動排成送靈的隊列,前往虹橋路的萬國公墓送葬。青年們自動組成治喪辦事處,青年們自動抬起盛著導師的靈柩。我們應當記下當年的抬棺的青年們的名字。他們是:胡風、巴金、黃源、鹿地亙、黎烈文、孟十還、靳以、張天翼、吳朗西、陳白塵、肖乾、聶紺弩、歐陽山、周文、曹白、肖軍。
在官員出門,耀武揚威,肅靜回避清街的中國,人民第一次自動地為一位他們所熱愛的人——一位無權無勢的作家悼念送葬,這是中國的自豪,中國的希望。它將定格成真理的豐碑,讓人民振奮,讓人民的壓迫者膽寒。
這也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次由老百姓為一個窮困的文人送葬。這是中國文人的驕傲,中國文人的希望。從此,中國文人終于撞開了數千年的專制桎梏,有了自己的骨頭,有了自由的靈性,有了民眾這一偉大的依歸。
青年們自動地為先生守靈。第一夜,有黃源和夫人許粵華,第二夜,這對年青的夫婦還在守靈。他們怎么也不愿離開自己的恩師。三十多個小學生,夾著書冊石板來看先生了。有一個衣服襤褸、腿有殘疾的小學生,向著魯迅的遺體鞠躬,鞠躬,一連鞠了七個躬才紅著臉走開。守靈的肖乾哭了,他說:“如果先生這時醒轉過來,他將怎樣熱烈地抱起那個微跛的孩子。”有一個叫王塵無的青年,久得肺病,咯著血,也強支病體來到殯儀館哭祭先生,一年之后,便也隨先生而去了。
但是,在先生的內心深處,他該有著多么強烈的生的愿望啊!
這個最不怕死的人,也許是最不愿死的人。
就為了這些愛他更為他所愛的人們,他怎么舍得離開呢?
還有多少黑暗待他焚燒,還有多少戰斗等他參加,他不愿御下肩上的擔子啊。內憂外患的中國,太需要增加元氣了;精神上有著多種疾病的國民,太需要珍治與營養了。看那,桌上的那枝“金不換”正等著他披掛上陣。
新的社會,人民成為人像個人樣一樣自由地生活的社會,他也多么想看上一眼。
還有“十年攜手共艱危”的妻子廣平,還有無法割舍的稚子海嬰。最后那一夜的最后幾點鐘里,痛苦不堪、虛弱不堪的先生還要一次次地艱難地抬起頭,看一眼再看一眼斜靠在床腳邊的廣平。給他揩汗,先生又一次次抓緊廣平的手。這一次次的緊握,一定不是告別,而是想挽著親人的手增加一分和死亡搏擊的力量。
他在生命的最后時間里留下的文字,所用的最后一個筆名是“曉角”。是的,先生一定是預感到了曙光的來臨。先生不就是一支振奮中華民族的最嘹亮的曉角嗎?大病中的魯迅,有一幅放在枕邊常看的木刻小畫片,畫上有一個穿著大長裙子、飛散著頭發的女人,在大風里跑,在她旁邊的土地上,還開著小小的紅玫瑰花。那是自由的風嗎?小小的紅玫瑰花上,是用一次次青年們的血染成的曙色嗎?
18日,已經沒有任何食欲的魯迅先生,還是強打起精神問“牛奶來了嗎?”他要強喝一點,以增強和病魔抗爭的力量,以存一絲生的希望。
離逝世一個多月前的8月23日,魯迅先生寫下了《這也是生活……》一文。我們看到,累到極限的魯迅幾乎沒有了生趣。但是,就是這時的魯迅也還更加萌發著春日般的生的欲望。他說:“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墻壁,墻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
但是,無盡的黑暗,還是吞噬了這個對生有著最熱切的期待、最不愿死的人。
許廣平這樣說他:“一個戰士的愛惜身軀,是如同愛子彈一樣的,然而勇敢的戰士負傷時,卻是仍然力疾起來,不惜最后地極力擲出手榴彈。”
如果先生彌留之際知道我們現在仍然這樣急切地需要著他,他一定是不會瞑目的。但是又能怎樣呢?但是不能怎樣又能怎樣呢?橫眉俯首間,社會的進步是必然的、擋不住的。
寫于1996年/修改于2011-10-26
李木生簡介:山東省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孔子基金會講師團專家,濟寧散文學會、淄博市散文學會名譽會長。發表出版散文作品近300萬字,作品曾被《人民文學》《當代》《十月》《大家》《鐘山》《花城》《隨筆》《新華文摘》等刊物重點推介,并入選《三十年散文觀止》、《新中國70年文學叢書散文卷》、《新中國散文典藏》、《中國百年散文》等二百余部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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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燭臺】李木生:被露水打濕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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