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問題如同硬幣的兩面，折射出家長與老師在教育理念、現實困境與情感訴求之間的激烈碰撞。

記者｜陳　冰

“我說要沒收她的手機，她就要跟我拼命，整個人像瘋了一樣！”

一位媽媽崩潰地對著記者控訴，她怎么也想不到，平常聽話乖巧的女兒，會因為手機而跟家人展開一場生死大戰。“我已經摔了她三部手機了?，F在真的是沒有辦法了，她不玩手機的時候很正常，一拿到手機就像變了個人……”

手機之戰，是當代父母最頭疼的育兒問題。在家長的敘述中，孩子們因為玩手機而變得越來越不聽話，沉迷游戲、短視頻，學習不夠努力，成績越來越差。

但另一面，在孩子們的敘述中，他們的想法和感受沒有被父母理解和尊重，手機某種程度上就是一個“避難所”，讓他們可以在虛擬的世界里獲得短暫的放松，更何況他們還能在手機上學到很多新知識。

在智能手機高度普及的今天，“是否應該把手機還給孩子”成為無數家庭與校園面臨的難題。這一問題如同硬幣的兩面，折射出家長與老師在教育理念、現實困境與情感訴求之間的激烈碰撞。

上圖：手機之戰，是當代父母最頭疼的育兒問題。

都是手機惹的禍

張女士的兒子陽陽今年初一，由于夫妻倆工作都很繁忙，經常加班，無法經常陪伴在孩子身邊，手機成為她與孩子保持聯系的重要工具。不過她一直對兒子使用手機保持高度警惕，所以和孩子約定，每天只有15分鐘的手機使用時間，周末三天可以有一小時的暢玩時間。

一開始，孩子還能夠遵守約定。但張女士發現隨著手機玩得越來越溜，兒子幾乎把全部的聰明才智都用在如何延長使用時間上。陽陽非常喜歡聽著音樂做作業，爸爸專門為他充了QQ音樂的會員。因為做作業的時間較長，陽陽想辦法解開了QQ音樂使用時長限制，然后又解鎖了QQ音樂的私聊功能開始和同學“暢聊”。

為了堵住這個漏洞，爸爸恢復了15分鐘的使用限制。此后，陽陽發現了一個BUG——利用瀏覽器和輸入法可以曲線上網，而且完全沒有使用時長的限制。光一個周末的時間，陽陽就看了6小時的小視頻。平常，陽陽更是利用清晨和晚上的時間，偷偷摸摸在黑暗中看小視頻。

短短一個月，陽陽視力急劇下降，成為班上眾多“小四眼”之一，頸椎也因為長時間看手機而出現問題。本來成績中等偏上的他，學業也出現大滑坡。爸爸調取了陽陽的手機使用記錄，他得知后非常激動，害怕從此被沒收手機，情緒一度失控。

張女士也很矛盾，一次次想信任孩子能自己控制手機的使用時間，但明顯孩子深陷小視頻難以自拔；強行沒收手機，兒子又會大發脾氣，甚至和她發生肢體沖撞，這讓她感到十分頭疼。

“我們小時候沒有手機，放學后就在外面和小伙伴們瘋玩。現在的孩子不愿意社交，他們寧肯一天到晚盯著手機、電腦玩！其實我們也希望他能夠好好利用手機，拓展視野，學到新知識、新技能。但手機在他們手上，往往還是成為‘奶頭樂’。大人都控制不了自己，何況孩子呢！”

陽陽的經歷很有代表性。近年來，中小學生因為手機使用而頻繁爆出極端案例——一名16歲男孩因為家長不讓玩手機，情緒失控跑到河邊跳河，被救援人員打撈上岸時，已無生命跡象；一位父親因孩子沉迷手機，一怒之下將手機扔下樓，沒想到孩子竟然緊隨其后，從樓上跳下……

收了怕出事，不收影響學習

孫蕾是上海一所重點中學的高中老師。這所學校實行全住宿管理，不允許孩子帶電子設備進入校園。盡管學校已經嚴防死守了，孩子們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想著法子把手機帶進學校。

孫蕾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講述了這些年她經歷的“奇葩事故”?！盀榱朔奖慵议L和孩子聯系，經過申請，我們同意孩子可以帶一部老人機進學校。就是這種老人機上自帶的貪食蛇游戲，也能成為孩子們樂此不疲的最佳手游。他們在宿舍里排隊玩游戲，沒排到的同學輪流放風，以防被查寢老師發現。還有一個孩子，每天不吃早餐，省下來的錢偷偷買了一部手機帶進學校，家長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情。他晚上就偷偷躲在被窩里玩游戲，有一天凌晨３點，抽中了一張罕見的游戲卡，實在太得意了，發了一個朋友圈。結果他屏蔽了同學，忘記屏蔽我了，被我抓了個現行?！?/p>

朱平作為上海一所民辦中學的校長，說起手機管理也是十分頭疼。他說，站在老師的立場，統一管理手機有助于維護課堂秩序，保證教學質量。課堂上，總有學生偷偷用手機聊天、玩游戲，即便手機處于靜音狀態，也難免分散學生注意力。一旦有學生在課堂上使用手機被發現，還容易引發其他同學效仿，嚴重干擾教學進程。而且，學生沉迷手機會降低課后作業質量，影響學習效果，進而影響整個班級的學習氛圍與成績。從這個角度出發，老師更傾向于支持家長暫時不把手機還給孩子。

“我們要求到校必須上交手機，統一放進教室的手機收納袋里。結果有孩子就把模型機交上來，然后偷偷在課堂上玩手機。有一次，一個孩子在課堂上玩游戲太過入迷，被老師當場抓了個正著。老師沒收手機后，孩子的父母卻以孩子情緒低落為由，甚至以死威脅老師歸還手機?！?/p>

朱平感慨，現在老師管手機比管學習還累。收了怕出事，不收又影響課堂紀律……作為教育工作者，他當然知道完全禁止手機不現實，但對于學校而言，沒收手機仿佛成為守護孩子安心學業的無奈之舉。

孫蕾說，在信息時代，手機早已不是單純的娛樂工具，更是重要的學習資源。孩子可以通過手機查閱資料、觀看優質網課，拓寬知識視野。她有時候也會布置一些線上任務，讓學生通過手機查閱資料、完成小組討論；課后鼓勵學生利用教育類App鞏固知識、拓展興趣。

此外，對于住校生來說，手機還有一個重要功能是方便孩子與家長、同學保持聯系，保障出行安全。當孩子放學途中遇到突發情況，能第一時間聯系家長。歸還手機，某種程度上是對孩子的信任，有助于培養其自我管理能力。但如何讓孩子學會“健康使用”，對家長、對老師、對學校都是巨大的挑戰。

如何合理使用？

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研究員、中國計算機協會科普工委主任王元卓，長期致力于青少年人工智能素養提升的教育推廣工作。他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認為，單純禁止學生使用手機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堵不如疏。如今是人工智能時代，手機作為連接互聯網和AI的重要工具，對于學生的學習和成長有著積極的作用。如果因為擔心孩子沉迷手機就將其隔絕在數字世界之外，是不現實的，也不利于孩子未來的發展。

上圖：信息時代，將信息工具與孩子隔離開，也不現實。江西省吉安市一所幼兒園，小朋友與機器人互動。

“作為AI科研人員，我認為不應該對青少年使用人工智能工具采取一刀切的禁止的方式，關鍵是要實現有序引導?！彼硎荆磥砩鐣嗀I應用能力將成為數字社會原住民的必備素養，這種能力需要從小培養，“被過度限制使用AI應用和電子產品的孩子，在解決問題能力上會與同齡人產生明顯差距。家里禁止小孩用手機用電腦，你嚴格管了他兩年，而有的孩子玩了兩年，再放到同樣臺面上，他們解決問題的能力可能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工智能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新生事物，孩子們也是在不斷地使用中找到更合適的使用方法?！?/p>

以家長擔心孩子用AI寫作文為例，王元卓認為，關鍵是讓孩子們在使用AI工具的過程中，培養鑒賞好作文和鍛煉自己寫出好作文的能力，自己的能力提升是核心，而AI永遠只是工具?！拔夜膭詈⒆邮褂肁I輔助寫作，但會要求孩子首先要有廣泛的閱讀，了解優秀作文是什么樣的，建立自己的行文框架和邏輯主線。AI的作用是幫助搜集案例數據或參考資料——這和我們用搜索引擎的本質相同?！?/p>

他強調，人工智能應被定位為效率工具而非能力替代者：“它能提升學習效率，同時培養孩子的AI應用意識。就像我的兩個女兒會自主對比不同AI工具的優劣，這種判斷力正是在使用中自然形成的，這就是AI素養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會在家里制定手機、電腦的使用規則，讓她們合理使用電子產品。你對她們信任，她們也會越來越有自控力。我的大女兒就會在做作業的時候把手機放在客廳，避免干擾自己學習，然后趁休息的時候出來回回消息，換換腦子。學生沉迷手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缺乏正確的引導和自我管理能力。培養她們對自己負責任的能力很重要。”

王元卓說，在青少年中推廣人工智能工具真正的重點在于“如何用”，這需要教育工作者進行系統性研究?！爱斍氨扔懻摗摬辉撚谩惹械?，是建立科學的使用規范和教學方法，讓技術真正服務于教育目標的實現?！?/p>

王元卓指出，學校和家長應該共同努力，幫助學生樹立正確的手機使用觀念，培養他們的自我管理能力。比如，學校可以開設相關課程，教導學生如何合理使用手機，如何辨別網絡信息的真偽和優劣；家長可以和孩子一起制定手機使用規則，明確使用時間和使用場景，并且以身作則，減少自己在孩子面前使用手機的頻率。

這一觀點也得到了不少教育工作者的認同，他們認為通過技術手段重構手機的功能邊界，讓手機從“玩具”變為“工具”，是解決學生手機使用問題的一種可行途徑。

但也有教育工作者對此持謹慎態度。他們認為，目前技術手段還不夠完善，要實現完全屏蔽干擾信息還存在一定難度。而且，即使有了“干凈”的手機，如何引導學生正確使用，避免他們利用手機的學習功能走捷徑，如直接抄襲答案等，也是需要進一步思考和解決的問題。

“是否應該把手機還給孩子”沒有絕對的答案。無論是家長還是老師，都需要在保護孩子健康成長與培養其適應數字時代能力之間尋找平衡。專家指出，優化手機使用、管理每天使用手機的時間和方式來替代戒斷手機，問題就不再復雜。

一個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放下手機，從家長自己做起！

（本文部分受訪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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