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春,吳德峰奔赴蘇區兩個月后,在“一二八”日寇隆隆的炮火聲中,戚元德也奉令離開上海,前往江西蘇區。
正是戚元德的這一經歷,讓我們看到了當時一段殘酷兇險的地下交通路程,感受到了那些英雄的人們所付出的巨大的犧牲。
戚元德由地下交通員領路,由上海經武漢到湖南株洲,再轉往萍鄉。萍鄉地下聯絡站的同志告訴她,近來情況非常險惡,前往蘇區十分困難,勸她暫回株洲,等一段時間再說。
聯絡站的同志不會隨便說困難這種事的,既然如此說,那只能說明情況前所未有的兇險。但戚元德堅持要去,不愿意再等,說道路再難她也要出發上路。這里有一個實際困難,就是戚元德身上沒什么盤費了,留在株洲呆下去也是個問題。當然,盤費問題總會想到解決的辦法。但主要的是戚元德心情迫切,她不愿再花時間等下去。
站上只好答應了。上海來的交通員當晚回去了,換上了新的秘密交通員。戚元德隨著新交通員乘夜出發。對這位領路人,戚元德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是男是女,一是因為黑夜,二是對方化了妝。
她跟在交通員身后,兩人拉開約三十米的距離。是月光朦朧,且時有濃云遮月。交通員的影子隱隱約約,稍遠就不見了。戚元德有些緊張,擔心被落下,于是加快腳步。但她一湊近,交通員就示意慢走。走出二十多里,交通員讓消息片刻。戚元德想經過這段路,接下來可能會慢些。但再次起步時,交通員的步子飛一般快。戚元德咬著牙緊緊跟上。
這一夜走了大概八九十里,黎明時到了下一個聯絡站。說是聯絡站,站長與交通員就是一個人。大概所有的聯絡站都是這個情況。這是戚元德所沒有料到的。交通站是完全保密的,所有的交通員都有職業掩護,一般人都不知道他們是搞地下交通的。第三名交通員是一名小商販。
戚元德在這家睡了一整天,黃昏啟程時才稍微吃了點東西。
與前一次不同,這次路程相對放松。兩人約定是親戚關系,她被允許與交通員并行,白天也可以一起趕路,相互間還能簡單對話,但戚元德精神緊張全身疲乏,說一句話的心思也沒有。兩人途中乘過車,坐過船,在一個陌生人家投過宿。這樣連走了兩天。第三天上路,則是在黃昏時刻。出發時,紅日西沉,天空倦鳥歸巢。
等到夜幕拉下,戚元德抬頭一看,前面路上豎著一座高高的碉堡,心里不由一緊。從交通員走的方向看,她們不是繞著走,好像是直奔碉堡而去。
戚元德有點不安,“為什么朝敵人碉堡走,難道......”但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要是碉堡里有敵人,就應該有燈火。話雖如此,直到碉堡近前,她一直惴惴不安。
交通員說,“進去吧,你可以在這里休息一會?!笨吹狡菰卖趑虿磺?,交通員笑道,“有人還在里面勝過孩子呢?!彼忉專形粦言械呐t軍,中途分娩,找不到地方,就在碉堡里生了孩子,還給孩子起名叫碉堡。
交通員安慰她,不要怕,安心歇著,白狗子早不在了。然后囑咐,這里的環境更惡劣,會有新交通員來接她,什么也別問,人家伸出手來,你就攥她的手。說完,她就走了。
戚元德一人呆在黑暗潮濕的碉堡里,有些心驚肉跳。她不敢往黑暗深處走,總覺得哪里有什么不詳。四下寂靜無聲,黑夜幽暗得像一個巨大的夢魘。她似睡非睡地睡著了,卻又對聲音保持著格外的清醒,一只鳥震動翅膀,一只老鼠爬過草叢,都可以聽出來。
有簌簌的腳步在靠近,她想睜眼,眼皮卻像膠住了一樣扯不開。有一股氣息在逼過來,一只手在伸向她胸前。戚元德猛然一驚,全身都在冒冷氣。她想喊,但忍住了。她想起了交通員臨走時說的話,伸出手,攥住了黑暗中的那只手。
來人把她拉了起來,轉過身就往外走。戚元德什么也沒問,跟上就走。她從對方筋骨棱棱的手和蹣跚的步履,隱約判斷面前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
走了大半夜,雞叫的時候,她們到了小村子的邊沿。這里有兩間大樹掩映的小平房。不知道交通員用了什么暗號,小房間的門開了,里面伸出一只手,交通員把戚元德的手送上去。等兩只手互相握住,老婆婆完成任務扭頭就走了。沒有誰問,沒有人答,一句話都沒有。
戚元德被拉進門,送進靠山的一個僅容兩三人起坐的小閣子,對方放下簾子就沒了動靜。
戚元德在這座閣子里蹲了一整天,沒人詢問,也無人送來吃喝。
又是黃昏時分,有人送來一杯水和一塊飯粑。戚元德三兩口就把東西吃得干干凈凈。
天黑了,又是一雙手伸進來,再次把戚元德帶上了路。
這一次的路程很不安定,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硝煙氣味,遠處還有零落的槍聲傳來。
天色陰沉,沒有星光,東南風里夾雜著碎雨點。
氣氛肅穆陰森。
戚元德跟著領路人一口氣走了二十來里路。到了一個較大的村莊時,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來,回過頭捂了捂戚元德的嘴,意思應該是不要發出任何聲響。
她跟著領路人進了村。在路上她幾次被絆,趔趔趄趄,差點摔倒。在村里的十字街口,她還踢著了幾個圓球狀的東西。她不敢看,夜漆黑,也看不清楚,更不敢問,只能憋著氣緊跟著前面晃動的領路人的身影往前趕。
她暗想,是不是紅軍和白軍剛剛在這里血戰過,誰也沒打掃過戰場。這個念頭聯系上剛才的經歷,讓她渾身冰涼。
戚元德此時唯有緊隨領路人的腳步,只有這樣,才能稍稍減淡心中的不安。
兩人又快走了好一陣,迤邐轉入一條巷子。這里房屋零落,巷底的一家門虛掩著。
領路人學了一聲鳥叫。一會聽到有人走出來,從虛掩的門里伸出手,戚元德趕緊上去握住。領路人上來把兩只手緊了緊,然后轉身離開了。
戚元德被拉進院子。屋里沒有點燈。但戚元德依稀看清了面前是一位帶著孝的黃花姑娘。
姑娘問她,還有沒有力氣繼續走路。
戚元德很疲勞了,但是剛才的情景令她驚心,眼前姑娘淚眼婆娑的樣子也讓她不忍心。她表示可以走,沒問題,盡管她肚子很餓,嗓子干得冒煙。
話說完,兩人就出發了。
兩人走出三五里路,來到一條小河邊。
姑娘從草叢里推出一條筏子,擺手招呼戚元德上了筏。姑娘撐起篙,船順流而下。
船行了好一陣,戚元德有種感覺,此處離蘇區應該不遠了。
她幾次動了動嘴唇又闔上,但最后她還是忍不住問了起來,這一代是不是剛剛和白軍打過仗。
姑娘的回答證實了她的猜測。戰事在早上發生,紅軍撤退后,白軍開到這里大肆屠殺。老百姓遭了劫難,死傷遍地,街道都染紅了。她的母親是村里的婦女主任,前些日子被殺。她的父親接替交通站的工作,又在今天被圍剿軍隊殺死。她頭上的孝還未退下,又添上了父親的新孝。
戚元德心里很不平靜,對眼前的姑娘有種別一樣的敬意。雙親被殺,孤女又挑上了他們留下來的擔子,繼續接送人的任務。英雄的人民是殺不怕的。
船疾駛向前,路飛速而進。
大約兩三個小時過去,兩人重新上岸。姑娘手里握著那只篙,與戚元德并肩走了十多里。然后她指著前面說,“順著這條路往前走,再走一個多小時就天亮了,不必再找向導了,一直走,向前就到了。”
這話給了戚元德很大鼓舞,連日來的疲乏困餓一掃而空,她感覺自己整個人干勁飽滿。
告別姑娘,她繼續余下的路程。
天漸漸明亮。正值黃梅雨后,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漫山慢坡綠意盎然,山谷間是延伸無際的黃澄澄的油菜花。
戚元德腳步輕快地濕潤潤的鄉間小路上。只是當她低頭下瞧時才大吃一驚,自己的那雙從上海傳過來的白鞋,早已變成殷紅顏色。她知道這是昨晚在村莊的街道上被染紅的。想到這一點,她心頭涌來一陣悲傷。
但隨之而來的新鮮景象漸漸沖淡了這種心情。不止是春天的景象應接不暇,她還看到很多人在春耕,有農夫農婦,還有助耕的男女戰士。
不少人在唱歌,唱她從未聽到的一種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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