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這篇文章源自筆者在知乎“如何評價徐志摩的「血海論」?”這個問題下的回答。“血海論”是徐志摩在《歐游漫錄·血——謁列寧遺體回想》中提出的:“俄國人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實現的,但在現實與那天堂中間隔著一座血海,人類得渡過這血海,才能登彼岸,于是,他們決定先實現那血海。”
人的思想并非是一成不變的,會受個人經歷、時間、社會環境、信息接收、他人、自身認知等方面影響而改變。
某位答主嘰里呱啦一通分析,得出結論:徐志摩是認可革命血流成河的。即提出“血海論”的徐志摩支持血海,且認為是必要的。
“然后我們就能發覺一件事,問題下的諸多朋友們,不論正方反方,都沒有人接著引用徐志摩了,都沒有人真的愿去讀徐志摩了。討論一個人的言論,卻連他的作品都不愿讀,真是荒唐呀!可悲呀!若真讀了徐志摩的那篇《血》,那“揭露真相者”、“打倒毒草者”怕都要大跌眼鏡,因為徐志摩這個有“革命常識”的民國人,是完全認可革命血流成河的。在徐志摩的眼里,彼時衰微腐朽,疾病細菌深入骨髓的中國所需要的,恰恰就是血池,是血海。”
這位答主的觀點如果僅僅是說1920年之前的徐志摩,倒也不完全算錯。
彼時,徐志摩在美國讀書(1918-1920),學習的課程包括政治、勞工、民主、文明、社會主義等方面的內容,他當時也自詡為“共產主義的信徒”,還被朋友稱為“鮑雪維克”(布爾什維克)。
這在當時并非什么稀奇事,十月革命之后,全世界不管左派還是右派,許多人都對蘇維埃的至高理想予以贊頌,抱有無限期待。
可是,將時間指針撥到徐志摩寫《歐游漫錄》提出“血海”的1925年,還說他支持蘇俄,支持血海,那可真是二流子罵街——胡言亂語,鴨子開會——無稽之談。
正所謂: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這個世界,任何主義的高尚理想都是要經受現實拷問,政治表演和宣傳只能騙的了一時,騙不了一世。
徐志摩的思想轉變與他后來去英國留學受羅素的思想影響,以及去蘇俄的旅行相關。
1920年,徐志摩為了追隨他仰慕的哲學家羅素,放棄在美國讀博士的機會來到英國。可惜當時羅素恰好隨同英國工黨代表團去蘇聯考察。
羅素沒有去蘇聯之前,也是布爾什維克的堅定支持者,他認為蘇俄能給人類帶來更公正、更平等的未來。
但是當羅素親身進入蘇俄,接觸到蘇俄的制度與社會氛圍后,羅素如冰水澆頭,熱情驟滅。
蘇俄的“斗爭哲學”,與羅素的理念格格不入,他的信仰被徹底顛覆。
考察結束回國后,羅素寫下了《布爾什維克主義的理論和實踐》一書,毫不留情地批評蘇俄的政治與文化壓迫。
他直言:“蘇俄的思想壓迫比起無論哪一個資本主義國家都更嚴酷。”
在羅素看來,新生俄國的主政者們的理論存在著兩大謬誤:一個是人性上的,一個是理論上的。
人性上的謬誤,是幻想通過宣揚仇恨,以斗爭的形式促成美好結果,以天下大亂帶來天下大治——卻不去想,那些養成仇恨習慣的人,一旦取得勝利,就會馬不停蹄尋找新的仇恨目標。
理論上的謬誤,則在于他們堅信,經濟力量是唯一起支配作用的權力形式,如果國家成為唯一的資本家,就能馬上消除剝削和壓迫。但他們卻沒有意識到,這種做法只是造出了更加可怖的權威——所有人將生殺予奪的大權,全都交托于政府官員。
此時,徐志摩如愿以償見到了羅素,二人相談甚歡,并結下了深厚友誼。
身為羅素粉絲,徐志摩讀完《布爾什維克主義的理論和實踐》后做了筆記,并且評論了一番:
羅素之所以拒絕蘇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以布爾什維克的方法實現共產主義,人類要付出的代價過于巨大;二是即使付出如此代價,它所要達到的結果是否能夠實現,也無法讓人相信。
就前者而言,它太殘酷;就后者言,它太虛幻。
為了實現那個虛幻的烏托邦,采用慘烈的暴力手段,讓人類付出慘重的代價,這是羅素害怕的。
羅素不滿于人類生存現狀,但他拒絕流血。他也致力于救渡人類,但救渡的辦法,只能是漸進的、和平的。
這時候的徐志摩雖還未完全認同羅素,但多多少少還是受他的思想所影響。
后來,徐志摩在《歐游漫錄》中還自嘲他當時挖苦羅素的轉變,結果多年后子彈正中眉心。
我不敢批評蘇維埃的共產制,我不配,我配也不來,筆頭上批評只是一半騙人,一半自騙。早幾年我膽子大得多,羅素批評了蘇維埃,我批評了羅素,話怎么說法,記不得了,也不關緊要,我只記得羅素說:“我到俄國去的時候是一個共產黨,但……”意思說是他一到俄國,就取消了他紅色的信仰。我先前挖苦了他。這回我自己也到那空氣里去呼吸了幾天,我沒有取消信仰的必要,因我從不曾有過信仰,共產或不共產。但我的確比先前明白了些,為什么羅素不能不向后轉。——《歐游漫錄》
其實看明白羅素的思想,對于徐志摩后來提出的血海論也就不稀奇了。
該答主口口聲聲指責該問題下許多人沒讀過原文來批判,但他自己是否真的讀完徐志摩的《歐游漫錄》,我是存疑的,更不要說得出——徐志摩不反對康米主義和革命,只是反對“用外國人的方法”這類扯淡的觀點。
或者說,單純只是為了“左”的立場,斷章取義、顛倒黑白?
雞賊的截取幾段容易歪曲的文本,加以“辯證大法”糊弄大眾的手法,頗有當年小將的幾分風采。
該回答下的評論區更是有趣,頗有奇妙的互文效果,只不過前者是為了立場裝糊涂,后者是為了立場真糊涂。
從該文的點贊和評論數量來看,對《歐游漫錄》原文和不了解徐志摩歷史的人確實容易被忽悠到,建議還是找原文來看看,一個多小時應可閱畢,特別是評論區這位,別找錯同志了。
該文作者全文唯一說對的地方可能就是:徐志摩“實事求是,沒有妖魔化赤色俄國”。
因為蘇俄根本無需妖魔化,如實陳述他們干過的事情,就明白血海有多可怖了。
《歐游漫錄》一共有十三篇,為何只單拎《猶太人的怖夢》、《血——謁列寧遺體回想》這兩篇的部分內容出來說呢?
為何不講其他篇章,比如《托爾斯泰》、《契訶夫的墓園》,是因為這兩篇篡改本意難度太大了嗎?
《歐游漫錄·托爾斯泰》中提到徐志摩由于在國內看到的一條新聞:
"我在京的時候,記得有一天,為《東方雜志》上一條新聞,和朋友們起勁的談了半天,那新聞是列寧死后,他的太太到法庭上去起訴,被告是骨頭早腐了的托爾斯泰,說他的書,是代表波淇洼的人生觀,與蘇維埃的精神不相容的,列寧臨死的時候,叮囑他太太一定要取締他,否則蘇維埃有危險。法庭的判決是列寧太太的勝訴,宣告托爾斯泰的書一起毀版,現在的書全化成灰,從這灰再造紙,改印列寧的書,我們那時大家說這消息太離奇了,或許又是美國存心污毀蘇俄的一種宣傳……"
這次談話,還有陳西瀅、郁達夫等人。他們都是作家,知識分子,對托爾斯泰著作被禁毀的事格外關心。
因此,在莫斯科期間徐志摩拜訪了托爾斯泰的女兒。
據這位年過六旬的老太太說:現在的書店里托爾斯泰的書“差不多買不著了”,不但托爾斯泰,就是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一班作者的書“都快滅跡了"。
徐志摩又問她:莫斯科還有哪些重要的文學家?
她說:“全跑了,剩下的全是不相干的。"
除此之外,徐志摩還去了契科夫的墓地,看到很多貴族的墓遭到損壞,“不少極莊嚴的墓碣倒在地,上”“好幾處堅致的石闌與鐵闌”被砸毀。
此情此景,令徐志摩慨嘆:“階級的怨毒在這墓園里都留下了痕跡。”
徐志摩想起契訶夫生前是一個喜歡幽默的人,不由得追問:
但今天俄國的情形,今天世界的情形,他要是看了還能笑否,還能拿著他的靈活的筆繼續寫他靈活的小說否?——《歐游漫錄·契訶夫的墓園》
這兩篇涉及的內容,算不算到達天堂之前的“血海”呢?
《歐游漫錄》其他篇章中透露出徐志摩對蘇俄持反對態度的細節更多,莫斯科的物價,乞丐似的拿著紅旗的黑衣小孩,窘迫的知識分子,態度粗暴的列車員,這些背后無一不暗示著蘇俄體制的弊端,只不過徐志摩是以散文形式抒寫,較為含蓄。
當時,反蘇理論深度最高的是政治學家拉斯基,他的《共產主義》(communism)一書,對共產主義從學理上作了比較系統的批評。
南開大學的黃肇年翻譯出了該書,徐志摩在其主持的《新月》雜志中刊登了黃譯的部分章節,并特意加了按語,指出:
“拉斯基教授為現代政治學學者中最卓絕的一人,亦為在學理上掊擊共產主義最有力的一人,但在他的《共產主義》一書內,他取的是完全學者的態度,從歷史及學理方面做研究,絕無一般專做宣傳反共產者的粗獷與叫囂的不愉快。本書早經評定為剖析共產學說最精深亦最可誦的一部書。”
相比當時國內知識分子對拉斯基的批評,徐志摩的反蘇立場已經很明顯了。
除此之外,徐志摩在擔任《晨報副刊》主編期間,關于"蘇俄仇友"大論戰中,以及后來與胡適的論戰,無不表明徐志摩反蘇,反康米主義的態度。
縱觀徐志摩思想的內在脈絡,就會發現他骨子里是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
他反對資本家、貴族的統治,同情勞工階級,也同樣反對暴力革命。
徐志摩真正崇尚的是英國式的民主政治。
他本人曾說過:“美國人太陋,多數的飾制與多數的愚暗,至多只能造成一個‘感情作用的民主政治’(sentimental democracy), ??比較像樣的,只有英國。”
全文完。
其他相關文章: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