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珊瑚巖質地的淡藍色封面上,是一位拄著登山杖的中年男子的白色模糊剪影,上面寫著簡簡單單幾個字,“哲學家的最后一課”。
2024年7月12日,中國人民大學哲學學院教授朱銳轉到北京海淀醫院的安寧病房,他的癌癥治療結束了。聽完醫生的介紹,朱銳叫姐姐朱素梅聯系采訪過他的記者解亦鴻,邀請她到病房,聊自己對生命、死亡、愛與告別,以及對當下大家都關注的教育、內卷、躺平等話題的思考,“是我走之前對社會的關懷,還有我自己的愛”。
這場特殊對談從7月15日開始,持續了10天,朱銳以口述的形式完成最后一本著作《哲學家的最后一課》,之后他中止人工維生手段,8月1日離去,終年56歲。
2024年春季開學后的課堂上,形銷骨立、靠登山杖才能走上講臺的朱銳,語調沉穩而平靜地告訴學生,自己正處于直腸癌晚期,“如果我哪天倒在課堂上,大家不要為我悲傷,而要為我開心,因為哲學家是不恐懼死亡的。”學生把朱銳的話發到網上后,引發廣泛關注,那也是他在人大授課的最后一個學期。
其實在那之前,黑框眼鏡后面總是閃爍著明亮的朱銳,已經和病魔搏斗了一年多。2022年夏天,朱銳查出直腸癌,且已是晚期,一輪輪化療過后,他重返講臺,每次上課前都要吃大量止痛藥。上課時,他還輕松地給學生分享病情進展:“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停止化療了。”隨后又補充,“因為化療沒用了。”
朱銳是人大哲學學院杰出學者特聘教授,在美國做了近30年研究后,于2018年回國。他精通古希臘語、拉丁語、德語、英語等多門語言,研究領域涉及心靈哲學、神經美學、古希臘哲學等。朱銳患病的消息公開后,北京媒體報道稱,大家都想去聆聽哲學家的思考,原本容納60人的階梯教室擠得滿滿當當,走廊、過道甚至教室外都站著人,有人還特意從天津、上海、蘇州趕來聽課。后來,這門課程開通線上聽課渠道,一節課大約有200人在線。
在“藝術與人腦”課程上,朱銳向學生展示了一張他非常喜歡的照片,那是1990年,旅行者1號探測器在距離地球60億公里之外拍攝的地球。太陽光被太空船反射,地球好像位于一束光線中,變成宇宙里一個淺藍色的圓點。朱銳說,這張照片是第一次從宇宙而不是科學角度去看人類及人類的家園。“宇宙之大,讓我們看見地球的渺小,看見全人類的渺小,人類數千年的文明也不過一瞬間而已。在這樣遼闊的視角下,追求成為人上人、‘內卷’是沒有意義的,但是它并不導向虛無主義。”
“我們之所以‘內卷’,并不一定是我們人多,也不一定是因為資源少,恰恰是因為我們的欲望被外在的機制單一化”,受學校邀請,朱銳在2024年6月為畢業生錄制了一段視頻,他談到,“相反,如果我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真正聯結自己的欲望和事務的價值,也許我們就可以自然地實現欲望的多元化”,朱銳希望,可以通過對欲望的培養、發展,以及對欲望機制的自主性改造,“進入一個高欲望但低內耗的大同社會”。
朱銳與記者解亦鴻第一次對談的主題是恐懼。從前上課時,朱銳很喜歡說一句話,“哲學就是練習死亡”,這是蘇格拉底的名言。他說,人們對死亡的恐懼是因為無知,而且是人類最大的無知,“從來不知道、沒經歷過的東西,為什么恐懼呢?這在邏輯上是一個悖論。”
“我從小就很膽小,但是通過理智的訓練,我開始能分辨出什么東西是想象的,什么東西是事實的。”朱銳說,我們不應該恐懼死亡,唯一應該恐懼的是恐懼本身,“在非理性的恐懼的控制下做出選擇,很容易導致悲劇發生”。
朱銳說,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它并非對生命的否定,而是肯定,是重生。它和永生相對,是大化流行,是新陳代謝。新生物得以重生,就像小草,化作春泥更護花。“我們總是相信草木可以復生,因為一根草終結消亡后,一片一片的草還會源源不斷地生長出來。其實,人也可以像草木那般回歸‘類’的存在”。
“你或許不相信,我仍然認為死亡是件很快樂的事。”朱銳告訴解亦鴻,“生死問題是哲學的最大問題,哲學家追求智慧、追求真理,就是在追求死亡、練習死亡,以這樣一種狀態進入死亡,當然是不會恐懼的。”朱銳也做到了。朱素梅說,他離開時鎮靜坦然,面帶微笑。
《哲學家的最后一課》
朱銳 著
中信出版社 2025年3月
對話朱素梅:重塑生命
雖然比朱銳大三歲,朱素梅的人生其實受到小時候淘氣的“小三子”弟弟很多影響。大學時,她看了朱銳推薦的《西方哲學史》,一下被迷住,從中文系轉到哲學系,和弟弟讀同一個專業,最后成為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
朱銳是中國人民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從2022年查出來直腸癌晚期,他將關于生命與死亡的最后思考以對談形式公布,直至2024年8月1日去世,朱素梅是整個過程的見證者和陪伴者。朱銳口述的《哲學家的最后一課》這本書出版后,她替朱銳寫下后記,題目是《我想對你說》,“我會不斷與你交流新發生的事”,以“下次再聊”結尾。
接受第一財經采訪時,朱素梅說,這段經歷就像幽谷當中給她照去一束光,朱銳面對死亡的思考、坦然和無畏,也重塑了她的生命。
第一財經:你怎么看朱銳老師最后的寫作?
朱素梅:我盡量剝離親情,作為讀者從對他生命經驗了解的角度說。他真的讓我非常佩服,最后僅靠輸營養液的時候,日常交流中很多生命經驗已經不記得了,平時說的也是非常簡單的語言,但對談時,還能把對生命和死亡的認識,以及那些關鍵的哲學概念說得那么清楚。
那時,死亡不再是概念上一定要發生的事,而是作為陰影走近,完全剝奪他的身體,讓他的身體完全沒有能力,他真的沒有恐懼,一直寧靜、坦然、勇敢。這個過程當中,我看到的是一個人的尊嚴和莊嚴。我把這些歸為他自己說的求真,用生命的體驗來求真。
其實我們害怕死亡,具體分析下來有幾個原因,一是覺得自己死了什么都沒了,二是覺得人死后會變成鬼,鬼又是可怕的,三是我們喜歡、親近、相愛的人死了,和他們就沒有連接了。現在我是看不到朱銳的身體了,但是由于他的能量特別強大,尤其是寫下《哲學家的最后一課》這本書可以我不斷去看,就覺得他離我更近了,他把他的一些精神要素注入到我的身體和觀念,讓我不斷走出小我,對死亡的恐懼減少一點,對生命的珍惜多一點,理解到我是萬物中的一個點,跟周圍世界的連接變得更加清晰和有意義了。
第一財經:朱銳最后的時光,對社會表現出極大的關懷,不止一次強調“要為社會、為他人活著”。他為什么還牽掛著社會和他人?
朱素梅:朱銳是做分析哲學的,他的偶像是英國哲學家羅素。羅素說有三種激情支持他的一生,對愛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和對人類苦難難以抑制的同情。朱銳也是這樣。他對弱勢群體充滿同情,遇到感覺到對方的生活窘迫的人,如有可能會施以援手,他在希臘的時候會給有些人錢,看到有人擺地攤,會買點東西,或者是主動做點傾聽式的交流。
朱銳生病的時候趕上新冠疫情,不能去爬山了,每天就坐地鐵從住的地方到奧林匹克公園散步。那時他經常遇到保安做各種審查和阻攔,他們不查他,查那些外表看起來比較弱勢的人。朱銳每次看到都會去過問,覺得保安做得不對的時候,多次撥打市政熱線電話反映情況。在他看來,人們走入誤區的時候他特別想吶喊,特別想做一個讓別人反省的人。
第一財經:他也談了對兩個孩子的教育理念,很多家長把健康快樂之類放在第一,朱銳不一樣,把培養自尊放在第一。他為什么把自尊看得那么重?和他的成長經歷有沒有什么關系?
朱素梅:這對我來說是一個特別好的問題,我還沒有注意到他把培養自尊放在孩子教育的最主要位置。但是今年3月,孩子的媽媽給我說,爸爸對他們的教育有兩點,一是大學應該怎么過,還有一個是他們很小的時候,就要求他們有自尊,很多事情要問他們是怎么想的,讓他們自己能夠做主。那時孩子沒有自己的想法,覺得爸爸問來問去是一件麻煩的事兒。現在他們才知道特別好,讓他們的精神和自我都成長,知道自己要成為什么樣的人,知道自己真實的生命體驗,塑造自己的人格。
我覺得朱銳對自尊的看重,是與生俱來的。朱銳大概4、5歲的時候,一個比較尊貴的家庭請客,叫我父母把朱銳也帶上,但是他們可能有自己的考慮,就沒有帶。朱銳知道后覺得他沒有被尊重,父母都沒問就替他做決定了。小時候他又很淘氣,就拿我爸的剃須刀,對著鏡子把頭發刮掉幾塊,說留要下標記。自尊可能是他生命中一個重要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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