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電影主角的無往不利,從1993年至今,只有四名美國車手出戰過F1正賽。
文|羅冉峰
從1993年至今,只有四名美國車手出戰過一級方程式大獎賽(F1)正賽。
洛根·薩金特是到目前為止的最后一人,2023-2024年期間代表威廉姆斯車隊參加了37場賽事,獲得過一個積分。
這位出生于2000年最后一天的“千禧后”,征戰F1的時期剛好與《F1:狂飆飛車》(F1: The Movie,以下簡稱為“《F1》”)的拍攝周期重合。薩金特是佛羅里達州勞德代爾堡人,《F1》的主角桑尼·海耶斯(布拉德·皮特飾演)也正是在佛羅里達州戴通納國際賽道贏得戴通納24小時耐力賽后,時隔超過二十年重獲F1圍場的召喚。
問題就出在這里。
作為F1招攬新車迷的重量級影視項目,《F1》的制作得到國際汽聯的全力支持,從賽事實拍、真實車隊授權,到真實車手和車隊領隊客串,影片簡直就是F1的影視化再現。梅賽德斯AMG車隊經理托托·沃爾夫、七屆F1總冠軍劉易斯·漢密爾頓,還分別擔任了影片的執行監制和監制。
大量車內視角、真實比賽場景、過往賽車電影無法比擬的速度感以及點綴于影片各處的賽車文化彩蛋,令不少車迷大呼過癮,更似乎真的起到吸引“萌新”的作用。IMDB 7.9分、“爛番茄”83%新鮮度、豆瓣8.5分,都在證明影片從國際到中國市場的不俗口碑。然而也不乏車迷吐槽,影片中的虛構車隊“極速巔峰”從零積分車隊冒升至分站賽爭冠的“脫胎換骨”、海耶斯“小聰明”戰術的零可行性,乃至車隊技術總監凱特·麥肯納(凱瑞·康頓飾演)過于“花瓶”而毫無角色弧光。
影片中包括大量真實F1比賽素材
而在筆者看來,上述吐槽點放在文藝創作的層面上,并非完全不可接受。但“美式中年危機男拯救一切”的故事內核,則真正暴露了本片庸俗、刻板與美式自我標榜的毛病。這種創作旨趣乃美國在流行文化工業領域“巨無霸”地位的產物,當寄望開拓市場的F1遇上了好萊塢造夢工業,最終是脫胎于歐式賽車文化的前者向代表美式文化輸出的后者投誠。
(溫馨提示:以下內容將涉及大量電影劇情透露。)
“牛仔”車手,賽場內外運籌帷幄
現實中,F1史上最成功的美國車手是馬里奧·安德雷蒂,其F1生涯從20世紀60年代末跨越至21世紀80年代初,12次贏得分站冠軍,更獲得過1978年車手總冠軍。但在他之后,就再無美國人站上F1最高領獎臺。
在電影的虛構世界中,海耶斯初出茅廬時便被視為新一代后起之秀,但因為與巴西傳奇艾爾頓·塞納纏斗過激發生事故,早早退出F1賽場。影片結尾,回歸的海耶斯終于彌補當年遺憾,拿下賽車生涯首個F1分站冠軍。
《F1》的“爽文”體驗,不僅僅來自海耶斯最后“功德圓滿”,更在于他以“救世主”姿態拯救了“副班長”車隊、即將失去車隊管理權的創始人、稚氣未脫的新秀車手、遭遇性別偏見的技術總監……他帶著美國牛仔的風采,以獨具一格的策略、孤注一擲的膽氣、看穿一切的智慧,成為一個改變圍場格局的巨大“外掛”,令車隊同伴和對手都收獲了全新的競速智慧洗禮。
拽得很的海耶斯(右)成功證明
自己對晚輩的教訓十分正確
車迷觀影后的批評角度,基本上也集中在這些“外掛”上。諸如海耶斯制造事故、激發安全車的“戰術”,現實中早就要被扣光超級駕照積分;事故所造成的車隊經濟損失,也實質性不利于車隊運營;而升級套件加上海耶斯“指點”空氣動力學調整,就讓極速巔峰的賽車從榜末爛車變成跟紅牛、法拉利、梅賽德斯AMG等“火星車”斗得有來有回,更加天方夜譚……車迷的出戲感也由此而來。
然而,影片純熟的商業大片式情緒調動,令作為非硬核車迷的筆者,在觀影時還是很能投入到故事之中。它秉承了好萊塢一流制作的應有特點,通過視聽特效和優質配樂,驅使觀影者自然而然地融入影片的表達心流。本片導演約瑟夫·科辛斯基的上一部商業電影作品,是《壯志凌云2:獨行俠》(Top Gun: Maverick)。它與經典前作相隔36年,不但沒被評論界視為狗尾續貂,反而令《壯志凌云》系列煥發新光彩,導演的商業片執導能力可見一斑。筆者觀看《F1》期間,也很自然地接受了海耶斯顛覆賽場的人設。
但脫離了沉浸式觀影環境,筆者開始在“爽過”之后思考影片的不足之處。首先想到的是,海耶斯全身重傷、阿布扎比大獎賽終極之戰前視線一度出現重影的伏筆,并沒有最終發揮作用——用文藝創作理論來說,就是“契訶夫之槍”沒有打響(俄國知名作家契訶夫名言:“第一幕掛在墻上的槍,第二幕中一定會發射。不然這把槍就沒必要掛在那。”)。
筆者繼而發現,海耶斯的背景人設同樣沒有推動故事發展。按一般創作范式來說,海耶斯的車禍遭遇、浪子心態和三段婚姻的感情經歷,是為其人物成長做鋪墊。但導演將更多的人物成長內容放置在男二號約書亞·皮爾斯(戴姆森·伊德瑞斯)身上,海耶斯則完全成為運籌帷幄、力挽狂瀾、發展完善的賽車之神。即使他在影片中也遭遇挫折,絕大部分都不是他本人的過錯。
影片虛構的極速巔峰賽車基于F2賽車改造
出現在2024 F1匈牙利大獎賽
海耶斯人設的伏筆作用失效,反而令筆者進一步關注到人設的“熟悉感”——這正是美式影視作品所熱衷的“中年危機”主題模板。以主角從職業生涯到感情/家庭生活都充滿危機作為故事的基本矛盾,在中年危機敘事模式中,怎樣解決危機將成為推動故事走向的麥高芬。
而《F1》中,海耶斯的經歷卻沒有太多麥高芬意義——當年事故的陰影似乎已被克服;浪子形象和花花婚戀史則僅用于建構一個角色標簽,海耶斯實際上不需要像其他中年危機故事主人公一樣,通過重塑心態來換取事業或感情上的成功。
《F1》這種中年危機模板只“套用一半”的風格,令筆者十分好奇導演的用意在哪。直到筆者跳出尋常的觀影分析思路、將注意力重新落在“F1宣傳片”這個項目目標上時,筆者才發現,《F1》暗藏的美式價值先進性輸出意圖:現實中美國車手在F1的相對沉寂,影片中的海耶斯卻能在賽道內外長袖善舞(連德州撲克牌局都“禮讓”了晚輩),這部由蘋果投資的電影,其實既要宣傳F1的精彩紛呈,還要宣傳美式文化的“大贏特贏”。
美式好漢,破壞體育影視內核
說到蘋果影視與美式價值觀宣傳,不能不提《足球教練》(Ted Lasso)。
這部蘋果流媒體開發的體育主題喜劇已制作了三季,講述對足球一竅不通的美式橄欖球教練特德·拉索(杰森·蘇戴奇斯飾演),誤打誤撞成為虛構英超俱樂部AFC里士滿主教練,最終利用其平易近人、嘻嘻哈哈加滿嘴美式流行文化梗的人格魅力融合團隊,幫助里士滿從降級球隊蝶變為聯賽爭標分子。
單單是三言兩語的劇情介紹,都可以看出《F1》和《足球教練》創作旨趣的高度共通:同樣是體育主題故事,同樣在現實體育背景下中塑造虛構的體育角色/IP,同樣是美國體育界人物介入到非美國強項的體育領域后、締造突破性成績。
《足球教練》劇照:瓜迪奧拉致敬拉索執教能力
而在筆者看來,最值得關注的共通,在于海耶斯與拉索一致的中年危機人設。兩人的生活境況談不上世俗意義上的理想,然而海耶斯憑借美式個人英雄主義、拉索憑借美式溫情脈脈主義,分別成為賽場贏家。
《F1》與《足球教練》都通過密集的爽點(前者主要利用視聽效果和主角光環,后者則利用美式幽默、文化沖突等笑點),將大部分觀眾帶入到一個天然支持主人公的立場上,從而將其需要體現的美式價值觀悄悄植入。
體育故事永遠不缺絕處逢生、堅韌不拔的正面內容,因此利用體育題材輸出價值觀具有天然便利。但《F1》和《足球教練》卻因為將故事設置在一個美式體育范式并不明顯、且具有清晰顯示藍本的體育場景下,導致其價值觀輸出顯得勉強和傲慢。受歐美汽車文化差異影響,美國車手在F1車壇已經很久沒出現過頭部車手,而《F1》的海耶斯在虛構故事中為虛構車隊摧城拔寨,這簡直是對F1自身的門檻性、技術性和嚴謹性的侮辱。眾所周知“Football”在英國與美國是截然不同的運動,但《足球教練》的美國Football教練在英國Football賽場執掌虛構球隊、在“世界第一聯賽”英超爭冠,同樣也是貶低“世界第一運動”足球的技術內涵和文化深度。
這種傲慢是美式價值觀過去強勢輸出、收效明顯的結果。基于美國的國力強勢、借助優秀的流行文化作品,美式價值觀在全球化推廣過程中長期無往不利。但久而久之,一些創作者誤認為,其價值觀和文化觀的先進性無可爭議,于是在精神內核創作中偷工減料,截取一些表面上的美式元素就交代了事。像《F1》這種中年危機只作背景、對推動故事毫無幫助的創作思路,正正讓故事在文本真實感染力方面大打折扣,整體而言橋段變得刻板、內核變得庸俗。
去年,2024年巴黎奧運會閉幕式“洛杉磯12分鐘”上演后,筆者也撰文批評過2028年洛杉磯奧組委的自以為是。組織好萊塢巨星湯姆·克魯斯、說唱名人Snoop Dogg等流行文化人士,演一些動作場景、辦一場臨時演唱會,就用來承托洛杉磯對奧林匹克精神的理解,完全是目空一切的表現(延伸閱讀:洛杉磯12分鐘,再曝好萊塢的創作力崩盤)。《F1》則懶于講述主人公的成長故事,單純通過堆砌一些桀驁不馴的特質以宣揚美式好漢的能力,最終也出現對F1競爭、合作、探索等正面精神的曲解。
奧斯卡獲獎賽車電影《極速車王》
換句話來說,《F1》倘若不是以一名美國車手作為主角、或者不把海耶斯塑造得如此無所不能,就不會形成如今這種價值觀輸出洋洋自得卻充滿破綻的感覺,甚至可能令美式價值觀在老練的大制作包裝手段下更加滲透入理。在這方面,被不少車迷影迷拿來與《F1》對比的2019年賽車電影《極速車王》(Ford v Ferrari),就是模范之一。筆者當年也分析過《極速車王》在美式價值觀輸出方面的巧思:寄托美式價值觀的核心人物除了兩位美國人主角之外,還包括一開始以“反派”形式包裝、最終卻與主角達成理念契合的意大利人角色——法拉利創始人恩佐·法拉利(延伸閱讀:《寄生蟲》橫掃奧斯卡,《極速車王》憑什么扛起體育片大旗?)。
而縱觀《F1》全片,海耶斯掛著中年頹廢標簽、卻從賽場到情場展示“龍傲天”式征服姿態,則讓影片淪為宣傳美式“贏學”的吹噓之作。公道地說,相比起近年為好萊塢“大片”模式扛旗的作品(尤以一批漫畫改編電影、經典動作電影系列為代表),《F1》其實在基礎性的戲劇文本、技術性的起承轉合等方面,都優勝得多,接近好萊塢大制作黃金時期的優秀作品的風采。但是它在主人公設定方面出了毛病:那個總認為自己掌控一切的牛仔型主人公,最終真的在影片中一切如其所愿。過于“爽片”就過于脫離真實,影迷爽過之后找不到回味的意蘊,車迷更加增加了對賽車競技內容失實的不滿。只要多加咀嚼,人們就能發現桑尼·海耶斯的勝利傳說,不過是好萊塢不切實際幻想中的鏡花水月。
注:本文所用圖片來自Osports全體育及各影視作品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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