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顆投向廣島長崎的原子彈改變了二戰格局，影響了整個世界的發展，也讓許多人的命運發生了轉折。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石黑一雄于25歲發表的首作《遠山淡影》，便以簡潔克制的語言、回憶和現實交織的懸疑敘事，講述日本戰后生活中的創傷和影響。這部備受爭議也極具吸引力的小說，和作者自身多年的英國生活經歷形成呼應，因為它探索記憶的不確定性和自我欺騙，身份的模糊和倒影結構。懸疑元素貫穿全書，心理隱喻色彩濃厚。

影片改編多數忠于原著，但導演石川慶選擇將敘事主角從原著中的悅子轉變成女兒妮基：回來探望獨居母親悅子的妮基，安慰后者不要因大女兒景子的自殺而自責。短短五天相處時間，悅子打開回憶大門，向女兒回溯早年在日本長崎的生活經歷。

《長日將盡》同樣改編自石黑一雄的小說

這并不是石黑一雄的小說第一次被改編，卻是第一次實現了他的心愿，即希望日本新一代導演可以將這本小說搬上大銀幕。作家本人擔任《遠山淡影》的執行制片，戛納首映典禮上，來到現場的石黑一雄顯得謙卑，“這是我25歲時寫的小說，一部很糟糕的作品。爛小說改編成好電影的歷史很長，所以石川慶告知我這個意向時，我相信他 ——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2022年，石川慶改編自文學作品的影片《某個男人》入圍威尼斯地平線單元，并獲得次年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導演榮譽。這讓他獲得自信來挑戰《遠山淡影》，一部聲譽卓著和改編難度極高的文學作品。最終，同名影片入圍今年78屆戛納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

《長日將盡》劇照

導演這樣闡述影片，這個故事既描繪了那些被傳統價值觀拋在時代之后的人，也描繪了那些勇往直前的人，同時還通過我們從歷史書中了解到的事件、我們身邊的人的過往生活，探討了我們是如何被過往塑造的……我們選擇以何種方式繼承這些記憶的“遺產”，正是影片的關鍵主題之一。

您曾在波蘭學習電影，可以講講您的這段經歷嗎？

現在的波蘭電影學校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我是2003年到2005年在那里學習。那時學校的教學非常嚴格，對我來說有點艱難，現在可能更自由些。直到現在，我的身體記憶還存在，告訴我不應該越界，但現代電影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跨越了界限。同時這一切又給了我很多幫助，了解最基本的電影知識總是很棒的，在那里，我學到如何完成從真正的古典風格到現代風格的電影制作。

《遠山淡影》劇照

為什么會選擇到波蘭學習電影，而不是去法國、英國或者美國？

這是受我父親的影響，我父親很喜歡電影。我還小的時候，他就給我看了《灰燼和鉆石》。當時，我不了解任何波蘭電影的歷史，只是看到了戴著太陽鏡的游行者。對我來說，這太酷了，就像一個超級英雄朋友。波蘭電影不難理解，它不像新浪潮電影，所以即使那時我很年幼，也能理解影片傳遞的情感。我對波蘭電影很感興趣，但不僅是波蘭電影，而是社會主義國家的電影，所以我做了許多調研，甚至咨詢包括古巴、北京在內的電影學校，但從來沒有去過北京。研究了所有這些學校過后，我去拜訪了波蘭的電影學院，那時我非常緊張。你可能不知道羅茲小鎮，它是那么灰暗、骯臟、貧窮和危險。這對我來說是一次很棒的冒險。那座城鎮很適合入鏡，具有電影感，我可以找到許多電影的拍攝主題。

直到現在，我仍然認為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我的電影語言幾乎都更波蘭，而不是更日本。記得剛回到日本的時候感覺怪怪的，那時我已經拍了五部劇情片，但日本人總是說，你的電影是歐洲的，是波蘭的，我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僧斘以诓ㄌm拍片，每個人又都說你的短片太日本了。我就像片中的女孩妮基一樣，歐洲和日本，一半一半。

《遠山淡影》劇照

您能介紹一下拍攝影片《遠山淡影》的背景嗎？您是如何與作者石黑一雄相遇的？原著小說中的什么元素最吸引你去改編，是敘事結構、人物、歷史事件或其它？

我是石黑一雄的書迷，他所有的書都很棒。我不得不承認，第一次接觸他的作品，是觀看小說《長日將盡》改編的電影。我說過，我的父親是個電影愛好者，當時他告訴我這部影片很棒，但它很英國化，原作者是石黑一雄。我疑惑于這是怎么回事，畢竟作者是個日本人。那之后，我就一發不可收拾，嘗試去讀他所有的書，找到了這本故事發生于日本的首作。將它拍攝成電影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這是個有趣的故事，又以日本為背景，對我來說更容易實現拍攝。

這部作品中有和你的私人體驗產生共鳴，讓你產生拍攝渴望的部分嗎？

《遠山淡影》的主題關于原子彈和戰爭，以及家庭關系。它讓我想起日本電影的黃金時代，所有這些元素都很有吸引力。但同時，它的門檻太高了。我們這一代不再談論戰爭和原子彈，所以影片關于戰爭的主題對新一代來說是很陌生的?，F在看很有意思，但也許我們不該去觸碰它。人物間的特殊關系也讓我們產生思考，它確實很棒，我們現在卻又不能遵循這種方式?？紤]到現在已是戰后80年的世界，我不知道我們是否會失去聆聽幾代人故事的機會。幸運的是，我的上一部電影相當成功，給了我信心去嘗試。這就是這部影片的起點。

你和石黑一雄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

第一次見面是我寫完劇情大綱，把它發給石黑一雄先生，他立即做出反應，說我們見一下吧，是通過Zoom視頻的。我原以為只是一個問候性的會議，但他馬上進入正題：這很棒，但這是我的第一部小說，中間還有一些錯誤和缺點，也許我們可以修正它。就這樣，我們討論了三、四個小時左右。后來，我帶著上一部電影去威尼斯電影節，石黑一雄先生恰好是評委之一，我們試圖約見，但不幸的是他得了新冠，最終沒能見面。再往后就是我寫劇本時訪問了英國，我們進行了一整天的劇本會議。他與我們始終保持著非常親密的合作。

他給了你一些關于內容和敘事結構上的建議嗎？

是的，我們討論了想要改變的部分。這本書通過母親悅子的回憶口吻來講述，更像是她的懺悔。但我想靠近今天的觀眾，所以覺得將女兒妮基選作主角比較好，因此它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石黑一雄先生對此也很贊同。我們覺得，最后的敘事結構可以比書中更清晰，因為這是一個關于妮基尋找真相的故事，她一點點發現真相，并有了改變。根據這一點，我們稍微改變了故事情節。

影片中也講到原子彈和反核武器的內容，但又不僅僅是關于這一主題。在寫故事情節時，我曾提及切爾諾貝利，認為是時候討論這一話題，但石黑一雄先生說，這可能有點太直白，如果朝這一方向去呈現，觀眾會認為整部影片都關于核武器。他建議我考慮“綠色和平和公共運動”的方向。我去研究了一下，發現它非常吸引人，特別是涉及到女性群體 —— 參與一場核軍事基地的示威活動時，她們還唱著歌。因此我采用了這個運動的元素，主題很快就不僅局限于“反核”，而是擴展到多元化、移民、女權主義等等議題。這些新的價值觀與當下的觀眾能夠產生共鳴。從此，創作變得非常順利。

石川慶導演前作《某個男人》劇照

您的上一部電影《某個男人》也是根據小說改編，這兩部文學作品改編電影的方法有什么不同嗎？

其實并沒有。當我決定改編一本書時，我是真的愛上了這個故事，發自內心地認定這是我最大的樂趣。如果我有這種感覺，即使相較原著會做出某些改變，我依舊認為能夠保留住它的精髓和這種基本的感覺。

原著小說以描述模糊不可靠的記憶而聞名，敘事中有不同層次的記憶。您是如何考慮將一個復雜的文字心理描述轉變成大銀幕的視覺呈現的？畢竟文學是一門藝術，電影又是另一門藝術。

首先，我選擇了一個有意思的敘述者，讓故事變得更有神秘和懸疑色彩。同時，這不僅關乎游戲，還關乎記憶，關于母親如何給女兒講故事。我記得我的父母有時告訴我他們是如何結婚的，但有母親的版本，也有父親的版本，兩個版本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它們都如此真實，我可以看到故事中不同人物的性格。對我來說，歷史就應該是這樣，而不是像課本上寫的那樣。在這個意義上，它被稱為故事，就是“淡影”，一種景致，沒有清晰的輪廓。它也有一些紋理，這千真萬確。我想這是這部電影的一個主題。通過這一手法，我們可以讓電影更神秘，更懸疑。而且，對觀眾來說也非常友好。

《某個男人》劇照

小說中設下的一個主要疑問：佐知子是否真的是悅子想象的投影？當您改編小說的時候，關于這個疑問是否有具體的想法，又是朝著什么方向來演繹這一神秘的人物關系？

當我們決定選妮基作為敘事主角時，已經認定人物的關系揭露應該比小說更清晰。和石黑一雄先生一起討論的同時，我們對此也并不十分冷靜和確信。例如，我們拍攝了一些非常棒的閃回鏡頭，但當時并不確定會使用多少，是在后期剪輯室才做的決定?？紤]到要靠近今天的觀眾，我認為這種平衡是非常正確的。

《某個男人》劇照

可否談談影片中視覺風格的設計考慮？這原本是一段非常悲劇的歷史，但在影片中，我們看到的卻是充滿生機的綠色風景和浪漫美麗的畫面。

我們做了很多考證研究。每當人們說到長崎，總是想象一派灰暗的、被摧毀的城市模樣。但事實并不如此，當時長崎的重建工作做得很好。附近有美國軍營駐扎，由此也誕生了重要的爵士樂文化。女人們穿得都很漂亮，享受著屬于自己的時尚。所以我想重新刻畫不一樣的城市，它是豐富多彩和生動的。

采訪/撰文：劉敏

編輯：Leand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