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展覽現場,2025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收藏家選擇什么樣的藝術品,就會推動什么樣的藝術家。如果這個時代沒有一個好的、有思想的且堅守立場的收藏家,又如何能讓藝術變得偉大呢?
“何館”,熟悉的人如此稱呼何炬星。這位藝術研究學者曾出任炎黃美術館、民生美術館館長,而后籌辦START星美術館,更為人所知的身份是美術館館長,收藏家的身份則少有人提及。
然而,作為國內重要的資深收藏家之一,何炬星的獨特,并不在于他擁有的國內外400多位藝術家的幾千件藏品——而是意圖借由收藏實現的文化野心。
▲START星美術館外景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一座銀灰色調的坡屋頂建筑之下,無言的對話時刻在發生:或許是張培力、耿建翌與白南準的低語,安東尼·葛姆雷和安塞姆·基弗的嚴肅討論,也可能是尹秀珍與林天苗的惺惺相惜。
作品即是發聲——沒有說明性的文字張貼于作品旁,也沒有結論性的分析框定想象的界限——一切都由觀者自行構建聯系。START星美術館臨著黃浦江,其策展方式也如一墻之隔的江水,在有限的自由中無界地流動。
▲“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展覽現場,2025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美術館的開館展如今已延續至第四季,第一季“開啟 START”像一根針,刺破時間線索和主題性;第二季“述而剎那”如一陣風,自由、舒展;第三季“邊界”聚焦藝術家突破邊界的時刻;今年6月開幕的第四季“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則再次叩問誰是藝術家?什么是藝術?——諸多難得一見的當代藝術作品既是館藏,也是美術館創辦人何炬星的私人收藏。
▲星美術館館長、收藏家何炬星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我都快忘記自己是個收藏家了。”坐在美術館二層的辦公室內,何炬星告知我們此前從未公開談論過收藏。然而他卻藏有國內外400多位藝術家的數千件作品。從他的個人收藏史中,我們也可窺見國內收藏市場發展的縮影。
▲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友誼商店外景
圖片來源:上海黃浦區檔案館
故事始于一場必然的偶然:改革開放后,彼時20歲出頭的何炬星為《文匯報》《解放日報》等多家媒體供稿,騎車送稿總要路過友誼商店。這間最早由官方認證的藝術品商店約有7層,內售古玩、字畫、器物。
在店里的諸多名作之中,何炬星一眼相中了李可染的《漓江山水圖》,經過六七次問價,他終于決心以稿費購入這幅作品。他說:“李可染畫漓江的黑與白,江面上的片片小船,捕魚人的動態,近景與遠景的切換,都有極強的鏡頭感。當時不懂繪畫,也根本不知道收藏,就覺得畫面不錯,是個大藝術家畫的。”
▲錢君陶先生在上海南昌路家中,1994年6月
圖片來源:書香上海
如果說遇見友誼商店是偶然,對繪畫的鐘情則是必然:出身諸暨五代教育世家,何炬星家中世代藏有幾箱古畫,據傳是山陰道上文人墨客的作品。
一次機緣讓何炬星與錢君陶相識,錢老先生是明清兩代松江畫派的大藏家。平日有閑余,何炬星便去拜訪錢君陶位于南昌路的洋房,一顆收藏的心就此萌發:他開始系統地學習如何收藏,哪些作品值得收藏,一位收藏家應當是什么樣的。
▲徐悲鴻,《九州無事樂耕耘》
設色紙本,1951年
圖片來源:國畫家藝術研究院
“媒體人不會被表面的色彩和圖像吸引,是被里面所敘述的矛盾和結構吸引。”媒體寫作往往從線索與主題開始,這一特性延續至收藏,便是有意識地選擇藝術家,而非任憑感覺胡亂收集。
起先,受到海派影響的何炬星對程十發、關良、陸儼少等藝術家感興趣,尤其是不謀篇布局、自由潑彩的陸儼少,數量最多的時候,他藏有170張陸儼少作品;再往后,何炬星想要找到在近現代藝術史中更具影響力的藝術家,便選擇將齊白石和徐悲鴻作為近現代藝術家的“個案”收藏——《九州無事樂耕耘》《竹雞圖》《棗紅馬》,他所收藏的徐悲鴻,幾乎件件都是精品。
▲徐邦達先生為1994年中國嘉德首場拍賣敲響第一槌
圖片來源:中國嘉德拍賣
20世紀90年代到2000年初,是收藏市場近乎瘋狂的年代。“買進的時候是邊買邊漲,賣出的時候也是越賣越漲,投資回報率是可見的。”
欣欣向榮的市場環境下,何炬星看穿所謂“好與有名”的表象,因其精準眼光而從市場中獲得了極為良好的收益,但這并不是他的目標。當時他已然意識到——一個收藏家可以做得更多,比如說,襯托一個時代的藝術家。
何炬星選擇托舉世紀之交,那一批“仍處于灰色地帶”的中國當代藝術家。他在一則采訪中提及,遇見這群藝術家,就如同遇見年輕時的自己,“他們通過文化的表達和創作來言說同一種聲音,他們的作品是新鮮的,從知識結構、文化內涵的角度來看,他們想說的、從中所體現的時代面貌,是我所能夠觸摸和感覺到的”。
▲劉小東,《青藏鐵路》,布面油畫,2007年
“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展覽現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他看見劉小東記錄時代的畫面中,每個具體的表情,耿建翌質疑、戲謔與反思身份政治,張培力探索社會中深層的不穩定與不和諧,張洹將身體作為文化符號承載的界面,徐冰以偽文字構造不可讀的文本……他由衷地欣賞這些“沒被陽光照到”的知識分子——細膩觀察著人間的各色劇本,戲謔地表達個人對社會的觀點,他們具備了思想家的天然本能。這讓何炬星做出一個令人驚愕的決定:拋出徐悲鴻、傅抱石、齊白石的作品,將收藏的重心轉移到當代藝術領域。
“如果用簡單的邏輯去判斷一個收藏家——這樣做要么就是‘瘋’了,要么就是傳奇。當時很多人是沒有辦法理解我的。但這群藝術家是跟我有同樣感知的人。我和他們站在一起,是這一輩子最榮幸的事。”
▲張恩利,《上海先生》,布面油畫,2021年
“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展覽現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劉小東和方力鈞是何炬星在當代藝術上最初的“個案”選項,慢慢地,他的收藏名單拓展到蔡國強、曾梵志、張洹、楊福東、徐冰、張培力、耿建翌、黃永砯、丁乙、張恩利,而一個時代的形象也在作品的疊加、累積中逐漸顯影。
在何炬星看來,每收藏一件作品,就是獲得了一件關乎自身價值觀的證據。每件作品試圖言說的,也構成他個人書寫中的一個短句。何炬星數年來不斷交易的原因正在于此——“我不是因為收藏一件作品而獲利,發現這是商機,所以,興奮地想收更多東西,我不是這個立場。我也不希望彰顯自己;更不是因為收藏藝術能讓自己變得有文化。我是深深體會到個人在這個時代下的價值,因此,選擇收藏作為我的價值體現,這是我和其他收藏家的不同。”
▲“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展覽現場,2025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著有《論收藏》一書的蘇珊·皮爾斯曾寫過,收藏是另一個自我,也就是說,收藏行為的主要特征為溝通主觀與客觀物體,人可以通過收藏的物件投射內在自我。收藏行為的本源如是,而何炬星通過收藏喊出宏大的精神宣言,在趨利的、浮躁的時代顯得特立獨行。
▲“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展覽現場,2025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今日,他仍舊相信,藝術能夠成為一個時代最好的東西,收藏家也是其中偉大的角色之一。“因為收藏家選擇什么樣的藝術品,就會推動什么樣的藝術家。如果這個時代沒有一個好的、有思想的且堅守立場的收藏家,又如何能讓藝術變得偉大呢?放在時代的角度去看身份角色,收藏家所起的作用和藝術家、美術館館長是一樣的——他們都在創造一個時代的藝術價值”。
以此視角看待藝術,何炬星年輕時對藝術家的欽佩,對藝術符號性的經驗甚至虔誠的信仰,也隨著時間而逐漸淡化,轉化為個人“寫作”素材的一部分。盡管在立場上與中國當代藝術家保持高度一致,何炬星與藝術家卻無過多私交,他的托舉,相比于個人情誼,包含著更為宏大、更加深遠的東西。
2023年的冬天,START星美術館開館之際,何炬星將他的一條收藏研究線索公之于眾:他與團隊將長期關注的、1960年以來的世界范圍內的500位當代藝術家,以連續展覽的形式書寫一部具有真正自由精神的藝術史。
▲“開啟START”展覽現場,開館展第一季,2023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一個人一輩子可能就只有一件作品。我最終作品的樣板,就是以星美術館的視角來判斷1960年以來的世界藝術史。”
歷史,始終是何炬星關注的線索,在擔任炎黃藝術館館長時,他提出重返現代性的議題,那是對于未完成的現代性訓練的歷史回溯;籌辦民生美術館后策劃的第一個展覽,也是國內首次對于中國當代藝術30年的梳理。研究歷史的難度和復雜度相對較大,但歷史的線索足以編織起一張密實的時代網絡。
▲“述而剎那”展覽現場,開館展第二季,2023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無論從投資還是研究的角度,不同的藝術家都是互補的,獲得的影響力也是互補的、遞增的、疊加的。”其間,縱橫交錯的復雜性、立體性,也被何炬星視作收藏真正的趣味所在。
他把收藏形容成一場知識和認知的排演。知識、認識、排演,一般藏家需經歷這3個關鍵詞,好比收藏一件鼻煙壺,必定是基于對鼻煙壺的知識和認識出發,最終做出關于鼻煙壺的選擇。而這位非常規的藏家,則更樂于將收藏看成一場人生戲劇。排演,似乎讓收藏在鄭重與嚴肅之外,也帶上了幾分諧趣、愉悅的心思。
▲“邊界”展覽現場,開館展第三季,2024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何炬星排演的戲劇關乎1960年起的時代發展,其中的參演者,或者說研究標本,即為其篩選清單上的500位全球藝術家。
“每個藝術家都有各自的意識形態,它們共同構成了1960年以來的社會發展史。我們在人間遇到的各種問題,人會產生體感,藝術家會產生情緒,所有東西加在一起,就是對這場劇目的排練。”而最終,這場戲劇期待以真正自由的精神,釋放那些被既定歷史所束縛的人們——“這也是星美術館作為一個機構,對這個城市和這代人做出的重大貢獻”。
▲“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展覽現場
開館展第四季,2025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國內有人收藏的數量規模比我大,也有人收藏得比我成功,但是像我這么干的,沒有。”何炬星承認,自己在收藏領域的野心和夢想昭然若揭。“我做收藏,只是想說清楚一件事:藝術是人間最高的形而上學,藝術也是人間最后的信仰,藝術最本質的就是個性和自由。我希望我們美術館能讓藝術獲得無邊無際的自由。我看好藝術作為先鋒的角色——做美術館,做收藏,我全部的價值取向都源于這個夢想”。
“所以,別人看得懂也好,看不懂也罷,我都是很自信的。我很堅定,我不在乎。”藝術評論曾這樣形容何炬星——“固執與執著,多過策略和機緣巧合”。
▲“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展覽現場
開館展第四季,2025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有趣的是,這位收藏家不迷戀作品,釋出作品也從不背包袱,收到喜愛的作品,好比在長篇寫作中尋到合適的詞句,欣喜多過癡迷。
但他總要反復斟酌個人的“書寫”,因此,對“詞句”的選擇格外慎重,也格外挑剔,外界的說辭,或許是因此而起。然而,何為固執,又何為策略?倘若說獲利就是策略與機緣巧合,何炬星并不缺乏這方面的成就:近現代藝術與當代藝術均有過億的交易業績,曾以“個案”收藏獲得百倍以上的回報;而倘若說固執與執著,是堅持以藝術家為標本去書寫時代與歷史,是把收藏看作具有100年影響力的文化行為,何炬星說,他情愿一直“愚蠢”下去。
6月末,START星美術館推出年度展覽——“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這是美術館開館展覽的第四部分。本次展覽將持續半年,圍繞著“誰是藝術家、什么是藝術”這一根本性問題展開探討,以館藏作品為線索,為公眾帶來具有深度和廣度的思想延伸。
▲“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展覽現場,2025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當問及本次展覽的作品選擇,何炬星談到了他思考下的美術館與展覽之間的關系:
“美術館和展覽是兩條平行且各自獨立的線索。美術館的職責遠不止于為某件作品或某個展覽做注釋或‘注冊說明書’,而是肩負著提出問題的使命。也就是說,美術館應當成為藝術思想不斷生成和討論的平臺,而非僅僅圍繞某一個主題來組織展覽。即使在展覽中,作品與美術館所探討的問題之間可能存在關聯,但這種關聯并非專門針對某一主題,而是更寬泛的思想聯系。”
▲陳箴,《游戲桌》,硬幣、木、金屬、瓶,1996-1997年
“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展覽現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在展覽籌備過程中,何炬星從美術館自身的思想生產出發,重新梳理和組織藝術家及其作品,無論是群展還是個展,他都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激發觀眾對藝術的多元理解。
▲“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展覽現場,2025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作為何炬星策展團隊的核心成員,START星美術館首席展覽協調、副館長陳籽亦說:
“我們一直在避免以強策展性或單一主題來主導展覽。每一季展覽雖然會有一定的方向性,但在作品的選擇上,會更多考慮與整體思想討論的契合度及現場美感,而不是簡單圍繞某一主題進行篩選。實際操作中,我們團隊會從何館收藏的上千件作品中反復遴選,評判標準并非固定于敘事性、歷史價值或時代性,這是一個靈活浮動的系統。與此同時,我們還會結合場館空間綜合考量作品尺寸、現場光線等實際條件,有時甚至會在布展的最后一刻做出調整。”
▲黃然,《一張(多險的)自畫像》,布面油畫,2015年
“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展覽現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這種開放而流動的策展方式,使START星美術館的展覽不再是封閉、靜止的成果,而是一個不斷展開、持續生成的過程。事實上,真正的“研究”是在展覽開放之后才真正開始——觀眾的反饋、感知與表達,成為了美術館極為寶貴的財富,也是推動藝術提出問題、實現觀眾思想交流的重要環節。
▲奧拉維爾·埃利亞松,《黃色日光》
鐵、單色燈、電線、鎮流器,三腳架,2005年
“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展覽現場
圖片來源:START星美術館
START星美術館的館藏豐富多樣,充分展現了自1960年以來全球當代藝術的多元面貌。每一次展覽都通過多樣化的作品組合,努力呈現時代特征與思想脈絡,而非僅僅體現個人品味或采用單一的線性敘事。“我看見黃金鋪道的上海”展覽作為第四季收官展,不僅為這一系列開館展畫上了重要的句號,也為關于藝術本質的探討打開了新的空間和思路。
以上僅代表個人觀點
原文刊載于《收藏/拍賣》2025年夏季刊
原標題《收藏作為個人書寫:何炬星與START星美術館》
作者:Leandra
資料整理: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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