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樂覺得自己有時就像一只鬼,在油麻地到處飄蕩。
夜晚,它穿著銀色反光連體衣,戴著手套,臉上涂滿藍銀色的顏料,眉毛是兩道黑色的、柔軟的線條。它有一雙悲傷的眼睛,比起鬼,更像是誤入地球,迷了路的外星人。
打扮成這樣,是為了表達內心的黑暗和一種異鄉人的感受,陳可樂說。作為一名非二元性別者,無論是“它”的代名詞還是平日裝扮,都是在發出一種邀請:邀請我們更好地了解陳可樂和它長久居住的社區——油麻地。
陳可樂在油麻地
2016年至今,藝術家陳可樂和朋友陳玉峰發起了圍繞街區命案展開的導覽團《在油麻地的兩萬種死法》,帶領人們游走在城市的縫隙,重新思考死亡背后的社會面,以及一個社區如何與創傷共處。
建筑、歷史、懸疑、想象…...香港是一個由神秘空間交錯形成的復雜地區,這里從來不乏都市傳說與類型命案,人們在具體的空間中構筑起自己對于香港的認知,而那些未曾涉足的空間,則給予了足夠的想象留白。
在NOWNESS Paper夏季刊“香港折疊”專題中,我們試圖走近這些空間、破除迷霧。這個過程就像拿起一把解剖刀,切開香港不同時期的歷史和社會面后,懸疑的終點指向人們內心深層的共情和恐懼——殖民的統治,逼仄的生活,無根的飄零者。
在生與死、規訓與越軌、記憶與遺忘的縫隙間,香港浮現出另一面。這是第一篇,油麻地。
切開懸疑的迷霧
2025年5月末,一個悶熱的夜晚,陳可樂帶著NOWNESS走訪了這條路線。
在兩個小時的行走與講述之中,街燈昏黃,拖車“哐當哐當”不停,街市傳來陣陣骨肉與果蔬的氣息,維多利亞港逐漸褪去繁華,情殺、意外、拋尸、自決……城市的殘酷一一顯現,死亡是一紙極端的宣言。
人死后,可否會往生?如果怨念不散,是否會變成鬼,在現世徘徊?如果世上真的有鬼,那他們大概率住在油麻地,那里本就藏污納垢,在后巷、磚縫、垃圾堆和那些密密麻麻的唐樓之間,有很多可以安生的地方。
油麻地是香港最古老的街區之一。據記載,這里早年聚集著為漁船出售桐油、修補麻繩的商鋪,因此得名“油麻地”。
它幾乎一直是貧民窟的代名詞。這里魚龍混雜,流浪漢睡在公園的帳篷里,內地留學生合租房樓下可能就住著黑社會,奶茶店旁那扇不起眼的鐵門后,也許就是掛著粉色燈牌的妓院。
在房價駭人的香港,這里也提供著可負擔的租價。“這就是一體兩面的事情。”陳可樂喜歡這個混亂復雜,也包容著邊緣群體的地方,“如果想要清潔與干凈,就不會住在油麻地”。
《黑社會》,2005
陳可樂在油麻地生活多年,熟知著這里的街巷樓宇,也了解這里的骯臟、混亂和貧窮,但依舊停留于此,傾聽“鬼魂”的哭嚎——那是有別于新聞與官方文件,來自街區與居民的敘事。
最早是在2010年,大學期間的陳可樂為了節省租金,搬進油麻地的一個洗衣店閣樓夾層。那里狹窄逼仄,如同哈利·波特在他姨媽家居住的空間,“而且還是違建的”。
這樣的事在油麻地算不上什么。這里街巷四方縱橫交錯,樓宇密集——高度密集的社區生活把居民緊密地連接在一起,也讓死亡如影隨形。一些命案就發生在人們每天經過的便利店或垃圾站,曾有墜樓者的手臂飛脫而出,落在街邊老人下圍棋的棋桌附近。
《香港制造》,1997
面對死亡,油麻地有麻木與無情的一面:陳可樂指著一扇三樓的窗戶說,曾經有位厭世的老人將自己吊死在那里,過了一整晚都沒有人發現。這些死亡既無法被清除,也無須被粉飾,它是街區記憶的一部分。
但有時,人們會用自己的方式作出回應。在陳可樂曾經居住的樓后面,有一名男性殘忍地殺害了一名年僅15歲的女孩,并將她赤裸地塞進垃圾袋里棄置。發現尸體的清潔工自掏腰包,為逝者購買了衣服與鞋子,在垃圾站里為她做了祭拜。
垃圾站臭氣熏天,人們往往會捏著鼻子繞行,但那里也存在著一個人給予另一個人的尊嚴。這里的景象原始、粗糲,充滿都市文明中難以啟齒的部分,但也都是不可回避的城市的真實。在油麻地,陳可樂與這些命案、亡魂為伴,通過講述,也在尋找自己與這個所生所長,卻日益陌生的城市的聯系。
油麻地生活著大約有兩萬居民,“兩萬種死法”的導覽名稱借用了這個數字,以幾乎開玩笑的方式,提醒著我們生與死的模糊邊界。
這個項目起始于陳玉峰對自己的發問。她也居住在油麻地,不但不害怕命案,反而更想知道:“為什么他們會死在這里,而我沒有?”為了解答這個問題,他們翻閱資料、梳理命案的發生經過,試圖從中辨識出背后的社會機制。
陳可樂承認,作為導覽團,形式上難免有著對命案的“凝視與獵奇”,但比起觀看,自己更想傳達的是那些命案背后的荒謬。它們如同鏡子一樣,反射出許多社會邊緣群體的脆弱,死亡正是社會和制度不公的回聲。
《香港制造》,1997
2016年,在油麻地地鐵站附近的一家711便利店里,店長因制止一名男性顧客偷竊,被一刀捅至喪命。事件發生正值傍晚六點,是下班放學的高峰期,案件一經報道立即引起了公眾的恐慌。
很快,有流言稱兇手是南亞難民,這個未經查證的說法迅速在網絡上傳播開來,并演變成了一次針對難民的排外活動。直至真相發布,兇手其實是來自加拿大的越南裔游客,但即便如此,事件的一周后,這里仍有反難民的示威。
“他們想把整個罪責推到難民身上。”陳可樂說,“但其實這一片根本沒什么難民。”恐懼制造仇恨,仇恨讓暴力轉向脆弱的社會群體。而導覽團想做的是呈現命案的原貌,講述街坊的真實記憶,讓人們看清暴力的起因和走向。
在香港,Hello Kitty 也成為一種懸疑符號
還有一些案件源于根本“沒有選擇”的人生。其中最常在導覽中被提起的,是一起外籍女傭棄嬰案。
2014年,因為害怕被解雇,一位27歲的外籍女傭將分娩時夭折的嬰兒遺棄在油麻地地鐵站。事件發生的兩年后,另外一名外籍女傭控告因懷孕而解雇她的雇主并勝訴。
在香港,大多數家庭會雇傭來自東南亞等國家的女性做家務工作,她們被綁定在雇主家中,因此時常遭遇不公的對待——直到2022年,在相關機構的調查中,香港84%的雇主仍認為可以因為外籍女傭懷孕解除雇傭關系。
對于那個最開始的問題——為什么身處同一空間,死的是他們,而不是我們?陳可樂很坦誠地承認自己擁有特權,“大部分的暴力是制度性的,并不會落在我們身上。”便利店外大喊“難民滾出香港”的示威人群在行使暴力,以懷孕為由解雇外傭的雇主也在實施暴力,“暴力是有施加對象的”,這是導覽團希望能真正傳達的一點。
從2016年起,陳可樂大概已經帶過100多次導覽團——與社區交流,與社群共存,是導覽團留下的重要遺產,也是至今都無法割舍的生活方式。
陳可樂出生在遠離市區的新界元朗,隨后決定在油麻地安家,也確實在這里建立了一種生活,一路導覽下來,不時會碰到朋友,揮手招呼。
但這些年來,它覺察到周邊社區的氛圍“越來越差”,油麻地一直以來混亂卻包容的生態正逐漸被侵蝕。在我們就餐的茶餐廳附近,原本設在垃圾站上層的露宿者之家,多次被政府驅趕。而另一家餐廳因為把桌子擺在街上而屢屢遭到投訴,甚至一度被威脅吊銷牌照。
陳可樂在平安大樓
陳可樂對油麻地的每一尺、每一寸的故事和歷史都如數家珍,同樣也由此見證了政府是如何以“清潔、整齊和安全”的借口不斷推倒老舊的房屋,剝奪社區的空間。
但在那些管制的縫隙中,仍有一些喘息空間。社區的年輕人保住了那家被投訴的餐廳,他們挨家挨戶發問卷,收集意見,這些在法庭上變成了真實的支持。
這樣的相互包容與幫助正是一種微小的抵抗,允許附近的混亂和野蠻,也就是允許貧窮和脆弱可以在這里生存。陳可樂欣賞這樣的街道生活,因為“街道應該是一個可以停留的地方,而不僅僅是一個通勤通道”。
平安大樓的信箱
陳可樂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回饋這個社區:早期的天臺導覽介紹20世紀70年代逃港難民的故事,油麻地的導覽揭開社區的傷痛,未來準備創作的一個關于外賣員的項目,都是屬于自己的微小抵抗。
生存、抵抗和死亡,在這個街區不斷上演,官方的記錄里很少有他們的影子。被拋尸的女孩、被遺棄的嬰兒、被驅趕的露宿者,是朱迪斯·巴特勒所說的“不可哀悼的生命”,而陳可樂的導覽就是試圖讓他們再次被看見、被聽見。
這些“鬼”整日游蕩在油麻地的街巷之中,街道骯臟混亂,卻又包容了它們,這里有最新鮮的水果和蔬菜,老板會笑著,大聲跟你打趣,現炒的魚香茄子有著誘人的香味。
《三命》,2025
采訪拍攝結束,已經是深夜,我們與陳可樂簡短地揮手作別。一路上的疲憊讓它下眼瞼的黑色水彩往下暈開,恍惚會讓人以為是在流淚。我目送著它銀色的身影,逐漸融入黑色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路口處,陳可樂遇見了一位朋友,他們隨后一同肩并著肩,消失在了道路的盡頭。
這些人與人之間,微弱卻偶爾又格外堅定的聯系,或許就是油麻地的靈魂。他們互相陪伴,也守護著自己的土地。
NOWNESS Paper 2025夏季刊邀你一起揭秘懸疑檔案:為什么要偽造一個已經消失的國度?如何跟油麻地的鬼魂一起散步?如果和AI動了真情,要怎么離開這場戲?明知魔術是一種欺騙,觀眾為什么還要沉溺其中?聽,你會如何形容一聲槍響?是什么讓章子怡嚎啕大哭、渾身顫抖?創造死亡擱淺的小島秀夫,也會害怕死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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