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瀾 圖源網絡

對蔡瀾的態度是對意義、責任和自由的自我投射

文/二湘

中國有句老話，蓋棺定論，但顯然，蔡瀾先生去世，世人并沒有達成一個一致的定論，而是又一次分裂了。一邊是無數人轉發他談衰老、談人生、談感情的金句，感嘆人家活得多通透。一邊是一些人認為，蔡瀾的言論看似豁達灑脫，其實格局狹小，缺乏知識分子的責任與擔當，缺乏對女性的尊重。思想萬有引力的張喬木認為“蔡瀾的享樂主義瓦解了某種宏大敘事，為個體創造了一個隱秘花園，但是在這花園背后，卻隱藏著一個更暗黑的廢墟”。

對蔡瀾的態度，不僅是對一個公眾人物的評判，更是大家在意義、責任、自由之間的自我投射。我們看待蔡瀾，實際上也是在審視自己，我想要怎樣活？我對這個世界承擔什么樣的責任？對他的喜愛或批評，也照出了我們內心深處的矛盾。有人追求意義、責任、理想，對世界抱有改造的愿望。還有人更看重個人體驗、自由、快樂，傾向于接受世界的荒謬性和不可控。

贊賞蔡瀾的人很多，有不少是年輕人，他們為何如此認同蔡瀾？我想，很可能不是他們真的活明白了，而是他們太累了。大家都是壓力山大，對躺平，看破的態度有天然的共鳴，蔡瀾的通透似乎正好戳中他們的情緒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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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炳哲在《倦怠社會》里是這樣剖析當代個體的：“新自由主義體制產生了一種新的生產方式，它不再依賴于他者的剝削，而是建立在自我剝削之上。這種方式比外部剝削更高效，因為它伴隨著一種自由的感覺。剝削者與被剝削者是同一個人，受害者與施害者在一個個體中重合。在自由名義下將自己當作項目來運作的人，既是奴隸，也是主人。”

現代人之所以疲憊不堪卻無法抱怨，正是因為他們已經把效率，自我優化，積極心態等內化為一種自我要求。他們似乎一直在做自己喜歡的事，當然就無從指責，也無處逃脫。

在這樣的社會結構中，蔡瀾式的人生觀恰如其分地提供了一種麻醉。不必改變，不必承擔，不必憤怒，享受就好。每一個被996碾壓、在AI焦慮與職場內卷中掙扎，被自我和外部世界束縛的年輕人，看到蔡瀾說“任性而活，是人生最過癮的事”，多像在黑暗的隧道盡頭看到一點溫暖的橘光。

此外，這么多人推崇蔡瀾，還因為這是一個個人主義盛行的年代，人們不再相信宏大敘事，不再相信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而是追求個體的自由和享樂。蔡瀾說他有61個女友，如果從18歲算起，平均一個女友一年多一點，很難想象他對每一任女友有多少深情。這種對感情的消費態度，幾乎成為一種極致的享樂主義，將愛情從情感與責任中抽離，轉化為體驗的堆積。這不僅是對傳統道德觀念的否定，更是一種虛無主義的體現，人生無需承擔責任，只需享受當下。不必愛得深刻，只需玩得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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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瀾的自由，是一種去政治化的自由，一種被剪去了鋒芒、褪去了責任的個人主義。當執拗的許知遠說還想對社會有那么一點改變的時候，蔡瀾說：“什么都改變不了，以后你就信我了。不要把包袱弄得太重，沒有必要。我要是一個人可以改變的話，我就去灑熱血，斷頭顱。我可以去。我認為有時候我沒有這個力量，改變不了。所以我就開始逃避，吃吃喝喝也是一種逃避嘛。”他強調吃吃喝喝，自得其樂，遠離逃避社會責任。他談女性、談人生，卻常陷入輕浮油滑的老派調侃。他將知識分子的公共性解構成一種玩味生活的姿態。這一切構成了一種看似覺醒的輕文化，不試圖去改變什么，只管取悅自己。

他讓人想起韓炳哲在《透明社會》中提出的另一個重要判斷：社會日益原子化，溝通被降格為信息傳遞或意見消費，人們正在失去深度思考的能力。在人群中，個體依然孤獨。我們在短視頻刷情緒段子，看起來很快樂，但其實只是回到一種更深層的空洞。

中國有句話老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如果蔡瀾只是一個普通人，在風雨人生后選擇看破，選擇自己逍遙快活，沒有一點錯。人家愿不愿意關心社會，遺產會不會捐一些給公益組織都是他的私事，的確是”關你屁事”。但顯然他已經不是，我們對于他這樣手握巨大財富的公眾人物，有好奇心也很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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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愿意怎么活當然是他的選擇，他的活法肯定也有他的意義所在，但當這種活法被無數年輕人奉為圭臬，甚至成為某種模板時，我們必須警惕，這真的是解脫，還是一種溫柔的麻痹。他那種被包裝成人生智慧的生活態度，真的是一種覺醒后的自由，還是退縮和逃避？蔡瀾早已功成名就，財富自由，但是年輕人哪有他那樣的資本任性？他說”人生就是吃吃喝喝”，但年輕人如果不努力，真的只能喝西北風。

蔡瀾的通透自由，可能是他個體的解脫，但那是真正的解脫嗎？自由如果只是順從現實、適應結構，而不是質疑、掙脫、抗爭和改變，那不過是穿上柔軟外衣的枷鎖。

我理解很多人為什么推崇蔡瀾，但還是覺得，總得有人做點什么吧，尤其是像蔡瀾那樣名利雙收的人。總得有些還沒看破的人吧，這樣的人，不夠聰明，有些傻氣，有些執拗，歷經風雨后依然保有憤怒，明知無力卻仍然吶喊，奮力在無意義中尋找意義，這樣的人，才是真正值得我們稱頌的。

作者：二湘，喜歡碼字，著有長篇小說《暗涌》《狂流》，小說集《重返2046》，最新小說集《心的形狀》。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