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名篇佳作,觀世間百態,享人文情懷
圖文/趙正良 總編輯/方孔
【原創作品,未經允許,不得隨意轉載】
三十多年前的春城昆明,當云南師大校園的梧桐葉漸漸染上金黃,我第一次走進駱小所先生的現代漢語修辭學課堂。彼時懵懂的我未曾預見,這場相遇將在歲月的長河中長成參天大樹,其根系穿透時光的巖層,在我人生的每一處轉角投下濃蔭。先生立于講臺,身后黑板映著天光,溫潤的嗓音里蘊藏著力量:“修辭非文字游戲,乃心靈與世界對話的指紋。”這粒火種落入我混沌的學術視野,多年后方知,那正是先生對我“面授”與“神教”雙重緣分的肇始。
面授時光:三尺講臺的精神雕刻
(一) 課堂上的思維鍛造
早將王安石的《泊船瓜洲》背得爛熟,只覺其美,卻難言其妙。先生于黑板寫下“春風又綠江南岸”,問道:“何以一個‘綠’字,令荊公涂改數十回?”當同學們紛言詞性活用、色彩渲染時,先生卻指向窗外玉蘭:“看那花瓣邊緣的光暈,‘綠’非靜態之色,是春風拂過,整棵樹自冬眠中蘇醒的震顫。修辭之要,在于賦予文字體溫。”這般將抽象理論具象化的點化,使我恍悟:語言學非冰冷符號,實為流動的生命體驗。
先生的課堂從不堆砌概念,藝術語言在他口中如此鮮活!他常囑我們留心觀察:“看那爬山虎攀援的姿態,卷須如何與墻壁對話?此即自然界的修辭——生存智慧在形態上的具象。”云南山斷水隔,民族眾多,方言俚語如繁星。先生讓我們在學好普通話之余,留心記錄日常所聞的方言隱喻。我的筆記本上,至今存留先生朱筆批語:“‘日頭辣得能煎雞蛋’,觸覺通感視覺,極富滇地語言的生命力!”
(二)師門夜話的思想啟蒙
先生的家門向學子敞開。一個周末的夜晚,客廳里圍坐著求知的青年。爭論“藝術語言的審美特質”時,我固執于理論的嚴絲合縫。先生遞來一杯普洱茶:“看這茶湯,清澈而有層次。追求邏輯閉環過甚,思想反失呼吸之隙。治學如沏茶,需沸水的激情,亦需陶壺的包容。”他曾展示早年研究手稿,泛黃紙頁布滿修改,紅筆圈出段落,旁批:“此處過度解讀,須回歸文本肌理。”此等對學術嚴謹的躬身垂范,勝過萬語千言。一次,我論文中夾帶他人觀點,先生未點破亦未斥責,只囑我重讀《文心雕龍》“修辭立其誠”,并言:“治學如做人,根須若歪,樹干難直。”
(三)未竟的考研之約
大三時,我已沉醉于現代漢語修辭學,決意報考研究生。彼時先生尚不能帶研,卻傾力為我推薦川師教授,悉心開列書單,從陳望道《修辭學發凡》至西方隱喻經典,時時過問備考。然復習之路波折重重。身為寒門長子,就業與求學的天平在我心中反復傾軋。父母年邁,弟妹尚幼,家中雖未明言,那份期盼我盡早反哺的沉重不言自明。更添意外:暑期赴祿豐表哥處備考,水庫游泳時突發腰部痙攣,身體直墜水底。昏沉之際,父母弟妹那期待而無助的眼神在腦中閃現——長子長兄的責任尚未完成!掙扎浮出呼救,復又沉沒……醒來已臥岸邊,幸得表哥相救。此劫后,雖復習未輟,心神已然不寧,效果大打折扣,終至落榜。先生知悉,未加責備,唯勉勵勿餒,來年再戰。
1992年南巡春風浩蕩。畢業之際,我出人意料地放棄省城與故鄉,選擇奔赴邊城河口。當向先生稟明此志,他眼中掠過深深的遺憾與責備:“此去,恐與學術絕緣矣!”沉默良久,他為我的杯中續上熱水:“人生抉擇無標準答案,恰如修辭中‘變體’與‘常規’之關系,重在抉擇后的擔當。”——后來方知,次年先生即可帶研,我的選擇卻使師生之緣就此“絕緣”!先生終究未勸我回頭,只于筆記本上贈言:“學術之門,永為向學赤子敞開。邊陲沃土,亦能孕育獨特的語言之花。”這句話,成為我日后在邊疆熬過酷暑長夜時的精神圖騰,每每撫之,如見先生期許的目光。
神教歲月:三十載的精神遙感
(一)邊疆燭影下的文本對話
初至河口縣農職業高級中學任教,學校深藏山溝七里之外。河口酷熱,蚊蟲肆虐,非親歷者難知其苦。風扇嗡鳴的夏夜,常赤膊備課。當教案寫下“用比喻講解語法”時,總憶起先生課堂妙喻:“語法是屋宇結構,修辭乃窗前插花。”講解“借代”時,照搬教材例證收效甚微,忽記先生所言:“本土語言的修辭智慧最具感染力。”遂改用瑤族諺語:“吃土豆長膘,吃芋頭長皮”,學生頓悟“土豆”借代“知識”之妙。那一刻,我方徹悟先生所謂“神教”——其學術思想早已化作種子,在我生活的異質土壤中悄然萌蘗。
(二) 公文堆里的修辭自覺
次年調入教育局,后輾轉縣委辦、政府辦、宣傳部,終日與公文為伍。初以為公文只需規范準確,輔以官話套話即可。然先生教誨的真諦隨文字實踐深入骨髓:公文亦非文字木乃伊,當有現實的體溫。我的文稿日漸熨帖,領導贊其“有溫度,有泥土味”。至此方悟,先生當年強調的“修辭扎根生活”,豈止適用于文學?實乃一切語言實踐的圭臬。十年機關生涯,養成收集方言詞匯之癖,筆記滿載百姓妙語:“政策落地要像春雨,不能像冰雹”——此等鮮活表達,成了撰寫講話稿時最珍貴的源頭活水。
(三)書海深處的學術朝圣
2003年,通過公選進入紅河州圖書館工作,終得系統研讀先生著作之機。梳理先生學術年譜,漸次深入其藝術語言學理論體系。駱先生以其理論、方法、視角的多重創新,構建起當代語言學研究的宏偉殿堂。其獨特而豐贍的體系,為我們洞悉語言與藝術之奇妙關聯開啟新窗,為探究語言藝術功能提供系統指引,深化對語言本質的認知。它不僅豐富了語言學內涵,亦為文學、藝術諸領域注入新視角與新方法,其重要價值與深遠影響,已超越學科界限,惠及海內外學林。
師恩如燈:穿越時空的精神光軌
如今,我的年歲已逾先生當年授業之時。以館長身份立于圖書館閱覽室,見年輕學子伏案苦讀,心中暖意頓生。陽光穿過玻璃,在書頁上篩下斑駁光影,恍惚間重回三十年前的課堂——先生立于講臺,話語清晰如昨:“語言是存在的家園,修辭是回家的路。”這條路,他以“面授”為我指明起點,又用三十載“神教”讓我徹悟:真正的師恩,是點燃學子心燈,使其在漫漫長途中,既能照亮腳下崎嶇,亦能仰望星空浩瀚。
燈盞永續的精神長河
從師大的梧桐蔭下到邊陲的深山河谷,從公文的案牘勞形到典籍的書山冊海,先生的教誨如一條隱秘的精神長河,在時光深處汩汩流淌,滋養心田。所謂“面授”,是知識的薪火相傳;所謂“神教”,是思想的基因賡續。
先生曾言,研究者的境界,根植于其對國家、對時代的心靈境界。唯懷赤誠家國、擁抱時代之心,方能捕捉那無形之精神,領略人生別樣的韻致與美麗風景。研究者當熱愛事業,知足常樂,方能在清苦中活得舒展,在耕耘后收獲喜悅。若福中不知足,則快樂與幸福終將遁形。于研究者而言,人生最美的風景不在終點,永遠在路上。先生強調,學者當以創造精神為魂,將時間、精力、智慧傾注于社會事業。大學教授尤應以新知融入社會,從中獲得精神回響。精神財富的利息非歸己有,而永存于社會,推動其發展與進步。人人如此,社會方能累積豐厚的智慧資本。研究者對社會的理論貢獻,便是其人生最美的風景。人生是一場修行,煉心方得無憂。
深夜捧讀先生文集,窗外月色與案頭燈光交融,仿佛看見先生當年伏案的背影。師恩如燈,照亮的何止學術的幽徑?它更拓展了生命的維度。它教我懂得:語言是意愿與思想的橋梁,是靈魂的詮釋者;語言學研究非書齋里的智力游戲,是對生活質感的深情觸摸;教育的真諦,不在于知識的灌輸,而在于靈魂火種的點燃。
如今,我常對年輕學子說:“治學當如先生——將根深扎于生活的沃土,讓思想生出翱翔的翅膀。”這或許是對先生最好的感恩,亦是對“面授”與“神教”最真的傳承。在這由智慧與精神鋪就的漫漫長路上,先生的燈盞恒久明亮,指引著后來者,在語言的璀璨星空下,走出各自光芒奪目的軌跡。
作者簡介
趙正良,1969年4月生。1992年畢業于云南師范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師從駱小所教授修習現代漢語修辭學。畢業后志愿赴邊疆,分配至河口瑤族自治縣農職業高級中學任教。翌年調入河口縣教育局,后相繼在縣委辦公室、政府辦公室、縣委宣傳部、縣文聯工作。2003年11月起任紅河州圖書館館長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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