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伊寧市的喧囂在身后漸次退潮,我猝然撞入一片藍色的汪洋。喀贊其——這名字在舌尖輕旋,如含著一枚異域的堅果,外殼堅硬,內里卻蘊藏著時光的醇厚。傳說里,它是“鑄鍋為業者”的古老稱謂,那些自南疆跋涉而來的匠人,將火焰與銅汁的熾熱記憶,永久鍛打進這片土地的姓氏之中。此刻,這凝固的藍,正以千般姿態將我溫柔圍困。高聳的門楣、曲折的廊檐、雕鏤繁復的窗欞,皆被一種近乎神諭的藍所浸透——那是天空跌落人間的碎片,是海洋在陸地上蜿蜒的支流,更是維吾爾族人獻給蒼穹最深沉的情書。陽光慷慨潑灑,藍便有了生命,在磚墻木柱間跳躍流淌,明麗處若初綻的矢車菊,沉郁處似子夜的天鵝絨。微風拂過,懸垂于檐下的艾德萊斯綢便如彩蝶般翩躚,那絢爛的波紋與恒定的藍彼此唱和,仿佛整個喀贊其都在進行一場無聲的盛大舞蹈。
一陣清脆的鑾鈴由遠及近,叮咚作響,如液態的陽光滴落玉盤。一輛“哈迪克”馬車停駐身旁,車身被繁復的彩繪與锃亮的銅飾裝點得如同移動的宮殿。維族車夫頭戴精巧的繡花小帽,笑容如天山雪水洗濯過般澄澈:“巴郎子,上車吧!讓我的老馬帶你鉆進喀贊其的皺紋里瞧瞧。”我欣然踏入這流動的觀景臺。馬車輕叩青石,蹄聲嘚嘚,是這藍色迷宮最原初的節拍器。視線掠過鱗次櫛比的庭院,每一扇敞開或虛掩的藍色大門后,都藏著一部鮮活的家族史詩。葡萄藤在庭院上空編織翡翠的穹頂,累累果實垂懸如碧玉瓔珞。
無花果樹寬厚的葉片篩下碎金,斑駁光影里,有銀須老者閑坐于花氈之上,一柄薩巴依在蒼老的手中微微搖晃,似乎隨時準備敲擊出蒼茫的節奏。婦女們身著艾德萊斯綢長裙,在葡萄架下穿梭,裙裾旋開時,便是一朵怒放的西域之花。孩童追逐嬉鬧的笑聲,清亮如林間雀鳥,撞碎了午后的寧靜,又在幽深的巷弄里激起悠長的回響。這“民居博物館”的每一幀畫面,都在詮釋著“生息”二字最本真、最豐饒的形態。
馬車停駐在一處喧鬧的巷口。濃郁的手工氣息如無形的向導,牽引我步入一方敞開的作坊。光線自高窗傾瀉,為飛舞的微塵鍍上金邊。一位老匠人盤坐于斑斕的羊毛地毯中央,銀發如雪,映襯著手中赤紅如焰的陶泥。他的指關節粗大變形,布滿歲月與泥土共同鐫刻的溝壑,此刻卻在陶胚上展現出驚人的靈巧與柔情。輪盤飛旋,泥土在他的掌心馴服地生長、攀升,幻化成優雅的罐體、渾圓的缽身。壁上懸著已成器的作品,釉色流淌著大地的秘密——赭石如戈壁夕照,青綠似伊犁河谷初融的春水,鈷藍則是喀贊其天空永恒的倒影。
隔壁傳來篤篤清響,那是木雕藝人在與木頭對話。鋒利的刻刀游走于核桃木致密的肌理,卷草紋、巴旦木紋、幾何化的石榴花……古老紋樣在刃下漸次綻放。他告訴我,門楣上那對稱的羊角紋,是游牧先祖對豐饒的祈愿;窗欞間連綿的藤蔓,隱喻著家族血脈的生生不息。每一刀落下,都是將族群記憶與自然信仰,深深楔入木頭的年輪。
暮色初臨,我受邀踏入一戶幽深的庭院。女主人祖木來提身著茜紅艾德萊斯綢裙,笑意盈盈,如一朵盛放的沙漠玫瑰。她引我穿過葡萄藤垂拂的甬道,步入灑掃一新的廳堂。花氈(斯爾瑪克)鋪就的炕上,矮桌已陳設停當。鑲銀的銅壺嘴正裊裊吐出白汽,濃釅的茯茶香與新鮮羊乳的醇厚氣息熱烈交融——這便是氈房溫暖的靈魂“奶茶”。金黃的包爾薩克(油炸果子)堆疊如塔,剛出馕坑的烤馕散發著小麥最樸實的焦香,滾燙地熨帖著掌心。祖木來提捧起鑲金邊的瓷碗,琥珀色的茶湯注入,奶皮如云朵般浮漾。
她講述著家族的故事:祖父如何自喀什噶爾輾轉而來,憑一手鑄鐵絕藝在喀贊其扎下根脈;父親在那些藍色門楣上雕刻的紋樣,如何成為街坊辨識的徽記。奶茶滾燙,滑入喉間,暖意自胃腑升騰,彌漫至四肢百骸。這濃香里,不僅調和著鹽與奶、茶與水的精妙平衡,更融鑄了一個民族遷徙的史詩、生存的智慧與待客的赤誠。窗外,清真寺宣禮塔傳來的喚拜聲悠長遼遠,穿透漸沉的靛藍天幕,與庭院中奶茶的氤氳、食物的馨香、主人的低語,共同編織成喀贊其黃昏最動人的多重奏。
夜色如柔軟的艾德萊斯綢,溫柔覆蓋了喀贊其的藍。白日里喧囂的市聲沉淀下去,另一種生機卻在燈火闌珊處悄然浮起。深巷里,手風琴與熱瓦甫的弦音率先劃破寂靜,音符如蜜滴落。循聲而去,只見一戶庭院敞開大門,橘色燈光潑灑于石板路。男女老少圍聚成圈,擊掌為節。一位皓首老者閉目撥動冬不拉琴弦,蒼涼的曲調如雪山融水,自遠古的河床汩汩淌來。忽而節奏轉急,鼓點驟雨般落下!少女旋身躍入圓心,彩裙飛揚,若鳳凰展翅。她頸項輕搖,眉目流轉,足尖踏地的脆響精準應和著達甫手鼓的每一記心跳。
旋轉,再旋轉!裙裾盛放成最絢爛的西域之花,艾德萊斯綢的流光在夜色中潑灑出驚心動魄的虹彩。圍觀者的喝彩與口哨匯成聲浪,仿佛要將藍色屋頂掀開,讓這生命的歡歌直抵天穹星辰。舞蹈是喀贊其的呼吸,是血脈里永不冷卻的烈焰,在夜色中完成對白晝所有勞作的升華與禮贊。
晨曦微露,喀贊其尚未完全蘇醒。我獨自漫步于迷宮般的小巷,指尖撫過那些被歲月摩挲得溫潤的藍色門楣。陽光斜射,將雕花窗欞的影子拉長,如古老的經文拓印在斑駁的土墻上。巷子深處,打馕的土窯已吐出第一縷帶著麥香的青煙。鐵匠鋪傳來叮當錘響,爐火映紅學徒年輕而專注的臉龐——那曾經定義“喀贊其”的鑄鍋技藝,仍在爐火與汗水中傳遞。一位銀須飄拂的老者,正用蒼勁的筆鋒在木牌上書寫曲回的阿拉伯字母,那是制作商鋪招牌的“斯亞克”體書法。他筆下流出的不僅是文字,更是穿越時光的符咒,將信仰與美學凝固于方寸之間。
轉過巷角,一幅奇異的圖景攫住了我:一棟百年老宅靜立如舊夢,門廊的雕花木柱訴說往昔榮光。緊鄰其側的,卻是一家新張的咖啡館。藍白相間的外墻延續著傳統色調,落地玻璃窗后,年輕店主——老銀匠的孫子——正嫻熟地操作意式咖啡機。蒸汽升騰,與銅壺煮茶的輕煙在空氣中奇異地交融。他笑著遞來一杯雕飾著民族紋樣的拉花咖啡:“嘗嘗,伊犁河谷的咖啡豆,配爺爺打的銅勺。” 古老的冬不拉旋律從手機流淌而出,與咖啡館的爵士樂形成微妙對位。此刻,傳統并非標本,而是深植于當下生活的、不斷生長的根系。喀贊其的藍,既是守護記憶的堡壘,亦是通往未來的渡船。
當我最終踏上歸途,回望那片漸行漸遠的藍色海洋,喀贊其已不再是一個地理坐標。它是門楣上永不褪色的鈷藍,是馬車鑾鈴搖碎的陽光,是陶匠手中旋轉的大地精魂,是奶茶碗里漾開的千年人情。這色彩與溫度、聲響與氣息共同熔鑄的印記,已如伊犁河水般滲入我的血脈。喀贊其的藍,是西域天空對大地的深情俯就,是一部用生活本身書寫的、永不閉合的民族史詩——它告訴我們,真正的文明,永遠生動于煙火升騰的巷陌,鮮活于匠人專注的指尖,璀璨于舞者飛揚的裙擺,更永恒于那扇為遠客敞開、被歲月染成天空色的家門。
#夏日旅途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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