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好,這里是「星期天文學」。也許有讀者還記得這個名字,它初創于2016年,是鳳凰網讀書最早的文學專欄之一。這幾年,我們與網絡環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開放,也意識到文字載體的不易,和文學共同體的珍稀。
接下來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學」將以一種“細水長流”的方式,為純文學愛好者設宴。這里推薦的小說家,年輕而富有才華,是新文學的旗手,他們持續而毫不功利的寫作,值得我們多花一點時間,也補綴、延展了我們的時間。
「星期天文學」第48輯,嘉賓是作家、編劇郭爽。《肯定的火》是郭爽最新的中篇小說集。從兩位相識三十余年的女孩隨家庭的沉浮變遷,到青春期少女的出走與回歸,再到兩代女性作家的靈魂交織。小說中細膩地呈現了多對母女關系,刻畫出兩代女性之間的復雜的聯結與拉扯,勾勒出年輕一代坎坷又堅韌的成長之路。
今天分享的是書中的《燒畫皮》,這是一個關于精神探索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位年輕的女作家,旅行中的一次停電使她結識到前輩作家焦安白。對于主人公來說,焦安白既是前輩,又是母親,引領她認識自己,充盈寫作的激情。在那一天,她吹滅了蠟燭;但在之后的日子里,她的寫作之路被點亮了。
本文摘選自《肯定的火》,經出版社授權推送。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郭爽,1984年生于貴州。已出版書籍有《月球》《我愿意學習發抖》《正午時踏進光焰》,作品散見《收獲》《作家》《山花》《鐘山》《上海文學》《西湖》等。
燒畫皮(節選)
第一次見到焦安白時,我不可能知道,我們之間會有非同尋常的關聯,以及,我會在很長時間里都想念她,包括此時此刻。
那時我二十出頭,有一點兒錢,能買衣服買吃的,能出去旅游,但僅此而已,對生活懂得還不多。談過兩次戀愛,從傾心付出到分手斷聯不需要轉換時間,這讓我懷疑自己的精神是否健康。雖然還年輕,但我很少把問題推到別人身上,我琢磨自己,無論快樂還是痛苦,積極或是頹喪,只要我感受到的,我都愿意花時間精力去想。這可能是后來我能寫作的原因之一。
但那時候,我還沒想過自己會以寫作為生,從沒認真想過。我給報紙雜志和網站寫東西掙錢,但我不覺得它跟真的寫作有什么關系,如果我從小到大讀的那些名著被時間驗證了是寫作的話。
我對現實中的作家缺乏熱情,不會因能靠近他們說幾句話或者坐在一起吃個飯,就獲得頓悟或者感到振奮。我知道我的渴望在埋得更深的地方,不能以這樣的方式得到滿足。
我讀哲學書,了解宗教,在看待自己的精神需求,尤其是不能明確用語言和文字表達出的部分時,都能寬宥。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涌,有時會外化,會主導行動。
比如我決定去N城就是。那里沒有我的朋友,也沒有親戚,雖然坐飛機從廣州過去只要一個多小時,但我從沒去過。找旅游公司辦好商務簽,確認銀行卡賬戶余額后我就出發了。甚至沒有提前看看電子地圖。
這不是我第一次偶發的旅途,也不是第一次一個人的旅途,但跟以往不同,這次我不打算觀光,也不準備了解這個城市。我只想在那兒住下,甚至住多久也沒來得及想。或者說,在第一次抵達以前,我早已學習、了解、想象N城很多年了。
我訂的住處在詔安街往西內進的一條巷子里,這條巷子里多是兩三層高的獨棟民居,有的帶院子,有的沒有。
我住的那棟房子有些年頭了,修的時候不知用的什么建材,夜愈深,貼著床的空調外機愈響,聲音從墻體和空氣中雙管傳導,像睡在飛機渦輪上。房子一樓采光很差,白天也需開燈,地板卻光潔清涼,老舊的水磨石散發微光,房東在大門上貼了字條“入內請脫鞋”,我也就光著腳踩地板,一開始像學步,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平衡感。
廚房是老制式,水泥砌的大水槽,白熾燈泡沿著電線懸吊而下,一人在內有時轉身也會碰倒東西。這房子里有許多沒用的舊物件,水缸、書架子、吊扇,我都用不上,但暗綠色的紗窗、漆成橄欖綠的木質百葉窗讓眼睛安穩。
除了我,偶有其他房客,他們一大早就出門觀光,夜深了才回來,有的會給我帶宵夜,有的不會。
而我,白天,尤其是上午十點到下午三點之間,都在屋子里躲太陽,如果外出,一般是在早上六點,或者傍晚四五點。
我跟這房子一起待的時間越多,以這個房子為圓心出去晃蕩的次數越多,對方圓三千米的布局和空間越是熟悉,整個人、整個身體就越沉靜,看不見的城市與我體驗的這座城市逐漸融合,變得更真實。
全島大停電的那個晚上,跟平常一樣,我傍晚時分出門。從住處推門而出,往北走五分鐘,經中華路二段,就會到南機場夜市,廢棄的軍用機場改建成這座城市里最常見的半露天市場。而往南走,途經涼面店、意面店、理發店之后,會經過青年公園、社區中心。
這天我選后面一條路線。風搖動樹,吹起女人燙過的蓬松卷發和絲質裙擺,前面就是淡水河了。我沿著河往前走,一直往前,沒什么理由,只是想讓自己一直走,不要停下來。
有些路段極荒涼,水邊長滿蘆葦和不知名的植物,偶有牽狗的人擦肩而過,能看見對岸零星的高樓。河水渾濁,我行進的方向與河流動的方向相逆,風景有時被橋、道路或建筑截斷,更多時候只是服從于河。
我有心事,似乎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也沒想。直到一座低矮的、幾乎半埋在地下或者像從泥土里鉆出的神龕擋在路中,我決定折返。
天慢慢黑下來,我放棄河邊的步道,走到沿河而建的公路上去,摩托車多過汽車,噪音震天,街道丑陋,路過玻璃店、五金店連綴成片的街區時,我停下來買一支水,再繼續往前。
我不會騎摩托,沒法像本地居民那樣風馳電掣地掠過或者濃縮熱帶風景,但也不想坐車,車窗玻璃會讓我錯失許多。
天陰下來,像要轉雨,加上黃昏時光線漸次耗散,我融入霧般的氛圍里,對這個城市陌生而乏味的一面開始失去耐心。就在我接近所住街區的邊緣時,咚的一聲,天空中伸出一只大手打了個響指,所有的光消失了。
后來,新聞播報、匆匆趕來與我碰面的房東意儒,以及更多的信息與意外,才拼組出此刻的事實,需要此刻后的十二小時甚至二十四小時的回溯,我才知道這是一次事故引發的全島大停電。
停電的兩個多小時內,全然黑暗,如果沒有置身其中,看到人、車、狗、植物全變成難以分辨差別的團團黑影,短暫地失去空間、時間甚至重力,恐懼而后輕松,甚至極大自由,那么,我便不能更好地記住我見到焦安白的那一瞬,不會記得那么清,記得那么牢。
我用手機做光源,憑記憶、憑直覺走回詔安街,一路有時因驚懼走得極快,又因同樣的驚懼觸發警覺而走得極慢。
等真的走到時,已精疲力盡。一入內巷,密密麻麻的黑影疊加在淺層的、夜本身的黑暗之上。整條巷子的居民都跑了出來,無處可去,簇集在鴉群麋集般的夜里,他們的身體發出熱量,雖不及靠近卻可憑本能感知是同類。
我走過去,視力漸漸調整,看清一張張面孔和他們身體的輪廓。有人遞東西給我,圓柱體,我摸著看,臉湊近再看,是根蠟燭。
那人挨個兒分發,有人喊他“里長”。有人幫我點燃蠟燭。我擎著蠟燭站了會兒,慢慢離開他們,走得遠一點,想看清楚些。離人群足夠遠,但又沒真的脫離他們,這讓我覺得安全。
我吹滅手里的蠟燭。
奇怪地,巷子的另一頭,跟我對角線的位置,也獨自站著一個人。不同的是,她的蠟燭在手里燃著,燭焰搖擺,光影精細地雕刻出她的五官。
她的樣子讓我覺得熟悉,像是見過。但她舉手投足劃出的弧線,背脊與頭頸自然而然的挺拔態勢,又讓我覺得不可能認識。要么長期跳舞,要么是明星,才會有那種體態。某刻,我有點高興自己吹熄了蠟燭。這樣,我完全不會打擾她,也才可能真的看見她。
電影《燃燒女子的肖像》
三天后,我將再次見到焦安白。這一次,我們真的認識了。
跟她那個年代的很多作家一樣,焦安白是筆名。當我在急診室看到她,再看一眼她頭頂半米處的輸液瓶和名牌時,看到的是她的本名李原。無論本名還是筆名,都是難以分辨性別的名字,很難跟眼前這個女人聯系起來。
好一陣,她只是坐著不動,右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液體一點一滴墜落,流入她白皙手腕上的藍色靜脈。我坐在她十一點鐘方向的位子上,扎的是左手,這讓我有充足的理由把頭往左側,朝向她那邊。這樣過了一會兒,我有了主意。我把液體調快,再調快,直到血管甚至整個胳膊都痛起來才停止。
一個小時后,我在急診室外的花圃前已經等了一會兒,隔著玻璃看到她舉手讓護士拔針,于是迅速走到泊車道邊站定。
我已經知道她是誰了。
在調快輸液器的同時,我想起了高中時買的一本書,書上印了作者一張不甚清晰的照片。從高二到高三,那本叫《梨》的書我讀了大概十幾遍。說不上哪里好,那時候我只覺得這本書吸引我、安撫我,作者想的跟別的人不一樣。
書脊上、照片底下都有作者的名字:焦安白。那不是她最好的書,后來我讀過好些本她其他的書,也讀過不少跟她年代相同相近的其他男女作家的書,卻無論如何忘不了這一本。我以為她一直住在國外,也許她也確實是,所以這次有誤認的可能,但沒理由地,我決定試試。
我說,你好,停電那天我們見過。我住在詔安街。
她抬頭看看我,說,我記得你,你把蠟燭吹滅了。
我不知道該接什么,愣著看她。她問,要回去嗎?
我點點頭。
就這樣,難以判斷在我的觀察和行動之前,她已經覺察到了多少。我們并排坐在計程車后座,我有點生氣,像小孩子惡作劇卻提前被拆穿了,于是不說話。
司機是個話多的中年人,自顧自說著詔安街街口有家鮮榨西瓜汁鋪,這天氣喝一杯正合適,又跟她搭話,說自己也有個女兒,天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出來只是吃飯,還臭臉,這養小孩啊,跟養個討債鬼沒兩樣。
她說,對啊,你看我女兒跟我像不像?
司機從觀后鏡里打量我倆,說,女兒像媽媽沒福氣,你女兒好福氣呢。
她笑了,說,我也這么想。
她讓司機在果汁鋪前面停車,我要付錢,她阻止了。下車后,我站在路邊,隔一點距離看她跟果汁鋪老板娘說話。她提著兩杯半升裝的西瓜汁走向我,遞一杯給我。我提著西瓜汁,走在正午的太陽下,有些沮喪。我根本不知道眼前的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不能喝西瓜汁,腸胃炎還沒好,我說。
給你朋友喝,她說。
我一個人住。
那房子不是民宿嗎?
今晚沒客人。我停下腳步,說,你跟司機說,你是我媽。
他不會相信的。
你把他當NPC。
NPC?
游戲里面的工具人。
啊,這樣啊,她想了想說,好玩嗎?
這下問住我了,我仔細想了想,只好老實答道,有一秒,我想接著你的話說,別再提我爸了。
她笑了。
我突然輕松了,說不上為什么。
我倆一人提一杯西瓜汁,晃動手臂,在熱烈的陽光下走回家。她讓我想起某個我失去了的人,或者某部分被遺忘的自己。
我說,我有時候會忘了,比如,發型師問我貴姓啊,我說姓王,過了會兒他喊我王小姐,我卻忘記自己跟他說我姓王了。真是煩惱啊。
啊,她輕輕揚起聲線道,那你姓什么呢?
不姓王。
哪位姓王的小姐讓你想冒充呢?
就是沒有哪位王小姐值得我冒充,所以我才連個編出來的姓都記不住。
如果剛才你扮我女兒呢?
應該能編下去。
啊,不是編。
不是編是什么?
是想象。
為什么要對陌生人講故事啊?
她笑了,說,啊,為了聽對方的故事吧!
我笑了,停了幾秒說,我以為我這種癖好不太對。
怎么會呢,她說,什么是對呢?
這樣走著,聊著,我又快樂起來,甚至被激起了一點好勝心。先路過我的住處,我問她,我們還會見面嗎?
她說,周三和周五以外都行。
我聽見自己說“好”。
當晚,我從網上下載了焦安白的幾本書,讀到快天亮。重讀讓我意識到,高中時我只讀懂了一部分,她的幽默感和諷刺才能,需要視野、知識和閱歷才能抓住,而一旦抓住就有一種推杯換盞的愉悅。
我印象中她跟其他人都不同的地方,小時候說不出來是什么,這時看得清晰些了,在她之前,在她之外,沒人把這些事、這樣的事玩笑一般講出來,不輕也不重,像有把鑰匙插進匙孔,咔噠一聲解開了隱形的手銬,絕望與慈悲都恰到好處。
她的成名作叫《梨》,是她三十八歲時發表的。發表后連著拿了幾個獎,一位作家們都敬重的大作家是評委之一,他對《梨》的評語是:“那樣生活,那樣會話,那樣體驗著性,它輕輕地浮在一個潮流的泡沫之上,可以說它輕輕觸摸著時代思潮的一端。”
故事背景在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一群三十出頭的人,族裔各異,有男有女,有教授、工程師、文學評論家、天體物理學家、牧師、瑜伽教練、過氣美人,還有故事的敘事者及主角梨,一名藝術系學生、專職太太。
不難推測這篇小說就是那時焦安白生活的局部及藝術加工。一群關系像浮云的人聚合在一起共度周末,他們之間有交錯的性關系,卻更像一個烏托邦大家庭。
結尾處,小說的主人公梨在通宵派對后走出家門,草坪上露水簇密,她光腳踩上去,在拂曉的薄霧中與路過的送報紙少年翩翩起舞,再回到家里,在熟睡中的丈夫額頭落下一個吻,丈夫睜開眼,原來他一直不曾睡著,像已預知,抑或是在等待。
電影《小婦人》
焦安白筆下的人物總是在絕望的剎那又生出希望,或者說清朗強韌的生命力源源不絕近乎奇跡。但現實中,焦安白更像一個謎。關于她的生活有許多傳言,不少跟她的小說混為一談,久了后更難以分辨真真假假。
比如,如果在網上搜索“焦安白語錄”,以下兩句價值幾乎兩極的話會同時出現:
丈夫出軌的話,就捅死他。但是,給孩子自由吧。
婚姻乏味的話,加速成長總沒錯。
有的作家,你讀他的書越多,就越能接近他,至少越能接近他在書中暴露或創造的那個自我。但焦安白,讀一本,讀兩本,或者讀完全集,你仍不能確定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她的早期和晚期風格幾乎斷裂,不像是同一個人。早期那個在不同文明間穿梭,以異常敏銳的眼光觀察人類的作家,到了晚期卻回歸古典與本土,對自我書寫及其變種不再感冒,甚至不再有一本書以人類為主角。
也有一個甚少被提及的中期,那是20世紀80年代,焦安白從美國回來,作為她標志的幻想風格、詩的文體被急進的精神掩蓋,她參與許多社會思潮的普及推廣與具體運動,比如綠色環保、性少數群體、家庭暴力、自閉癥兒童、失學女童。那段時間她小說寫得很少,僅有的幾篇也反響平平。
她的父親,一位左翼作家、學者,在80年代末去世后,焦安白再度赴美。與外界揣測的不同,焦安白直飛阿拉斯加。那是她二十幾歲時嫁給丈夫潘利雄,一位生物化學工程師后定居的地方。此前潘利雄雖沒有跟焦安白一起回國長居,但跟許多夫婦不同,幾年短暫分別之后,他們回歸共同生活。
我趴在電腦前,身體已經很累了,腦子卻很亢奮。有很多事我想問她,關于寫小說,關于詩歌,關于舞蹈,關于戲劇,關于阿拉斯加的海洋、森林和魚類,關于愛情,關于婚姻(如果我以后會有的話),關于女性的身體和感官,關于性,關于超自然。
我把她的一份自我介紹反復讀了許多遍。那是她20世紀70年代在臺灣一所女子高中演講時被記錄下來的語段,不是正兒八經的履歷,卻帶著她的語氣。
比如一開場,她說,1930年,我在上海出生。父親投身革命,我七歲時才第一次見到他。由于父母的工作性質特殊,我不得不到處轉學,到中學畢業時,我已經轉了十多次學。
這些求學階段的事實說完,甚至還沒來得及說完,她淡淡轉折,說,我喜歡學習,但不喜歡學校,反抗得最厲害的一次,差點被勸告退學。反叛少女并不少見,但十幾歲時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喜歡化妝還是幻想,這就不同了。
她的說法是,她中學時開始寫詩,喜歡讀波德萊爾、T.S.艾略特,也喜歡讀左拉、莫泊桑。最喜歡契訶夫,因為他,她幻想成為一名女演員。
為了這幻想、這理想,她清早起來練功、壓腿、倒立,訓練身段,也吊嗓、唱曲。但她的理想無法實現,父親不允許,戰爭時局不允許。她逃離家庭的辦法是嫁人。
她結婚時,女同學們正準備上大學,而她才十八歲。結婚后,她隨丈夫赴美。丈夫讀書,她主要做太太,后來也讀書,在威斯康星州立大學讀戲劇,在華盛頓州立大學學美術。
講到這里,她幾乎像她筆下的人物那樣調侃自己道,做人太太難免裝模作樣,說沒有意義的話。美術和戲劇都不能完全滿足她,她開始寫小說。
1968年,她三十八歲,寫出了《梨》。跟她之前默默無聞的兩篇小說不同,這篇小說給她帶來了好運氣,出乎意料地大受歡迎。她直白地說,文學界的認可讓她聲名大噪,從此走上寫作之路。
我合上電腦,只有一個念頭:現在是周三早上五點十五分,離周四還有十多個小時。
出門前我用冷水洗了臉,反復考慮后穿了襯衫牛仔褲。這不是個好主意,雖然寬松的襯衫和牛仔褲完全掩蓋了身體的曲線,顯得中性、利落,但從我的住處走到焦安白的房子,不到五十米的距離,我的后背已經汗濕了。
周四下午三點,我等到手表的指針剛好走到位,伸出食指,按響門鈴。開門的是個男人。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他稱呼我郭小姐,后退一步讓我進院子,再領著我往樓上去。
我緊盯他的后背、衣褲,過于好奇,過于緊張,以至于上樓看見焦安白后,完全忘記了我準備好的問候語和開場白。
她介紹道,這位是N大英文系的教授褚偉廉,她這次來N城,在N大中文系、英文系都做講座,只是課程不同,在中文系講現代小說,在英文系講現代詩歌,詩歌部分的講義在褚教授的幫助下會結成集子出版。她滔滔不絕,像是知道說什么我都會感興趣,都會認真聽。褚教授不說話,只微笑看著她說。
突然,她像是累了,或是別的什么,手里不再擺弄茶具,聲音也兀地斷掉,只靜靜看我,過了半晌才問我喜不喜歡英文現代詩。我老實答讀得不多。她問那中文現代詩呢。我說喜歡《野草》,也喜歡穆旦的幾首詩。她說她最喜歡詩,如果可以,想一輩子寫詩,只寫詩。
褚教授給她斟一杯茶,然后起身對我說,郭小姐,你們慢慢聊,系里有點事,我得回學校一趟,改天再聚。
他走了后,我琢磨這位長輩對我的態度,脫口而出一句,他是你的追求者嗎?
焦安白笑了。
我直覺判斷是,我說。
她把添了新茶的茶杯放到我面前,說,我們是朋友了。
朋友?
能跟我做朋友的,我都很珍惜。
我不太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于是不再說。過了會兒,我問她為什么會住在這里。
她說是朋友空置的房子,只要來N城,她都借住于此。她女兒在紐約,做建筑設計師。此外,她跟丈夫(她稱呼他潘先生)也去美東,有時為了工作,有時為了旅游。
那么國內呢?我問。她說也去的,去北京、上海、甘肅。她說自己不喜歡講課,多少道貌岸然,也不喜歡課后跟學生相處,怕他們太聽信了她的話,誤入歧途。
說到這里,她很大聲地笑了。她的笑容讓人難忘,以唇珠為起點向整個臉頰擴散、推開,面部肌肉平展,像靛藍色幽深背景里一顆白色花苞猛地伸展開自己所有的花瓣,全然展露,花瓣推動產生的磁力與振動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我愣了一下,不想自己顯得很呆,隨口跟她說起這個街區,廢棄機場、夜市、河流、公園、舊民宅和風化區合構而出的奇妙空間。
她站起來說,不如出去走走,我們一起去走走。
她換上藍色背心、卡其色短褲,像女童子軍。我于是脫了襯衫,只穿著可外穿的吊帶內衣走進熾熱的陽光里。
她領我鉆進一條偏僻的內巷,此前我從沒走過。
巷口在社區花園和一棟低矮的日式木屋之間,灌木枝丫躥高,遮掩了幽深的入口。繞過灌木叢,踩幾步沙土地面,就踏入了水泥鋪地的巷子。
起初,這巷子看起來像是民宅修建多年自然而然擠出來的通道,兩側不是圍墻就是緊閉的大門,但越往前走,光線慢慢消失,抬頭一看發現有頂棚,只是年久失修,加上亞熱帶的氣候作祟,植物、青苔與藻類過度繁衍,讓頂棚變成了深綠色,完全遮擋住光線,成了一條甬道。
就在光線愈加昏暗,所見近于無聊時,上一道小斜坡,巷子連通了一個人聲鼎沸的市場。
一般的市場都呈方形或圓形,總之攤檔縱橫排布,方便顧客省時省力采買,但這市場只有一個行進方向,就是縱向。通道兩邊是規整的攤檔,每家都點著光亮無比的白熾燈,燈泡外是市場通用、可增加食物色澤的紅色燈罩。
無聲無息地,我倆乘一葉扁舟行進在紅色燈盞連綴而成的河道中,她坐船首,我坐船尾。我們不說話,偶爾停下來看一看,比如生雞檔整整齊齊碼垛的三黃雞、竹絲雞之后一個濃妝而明眸善睞的老板娘,或者混合了曬干藥草芳香與正在熬煮的青草茶飄散的苦澀味道的青草鋪。
她不停,我也就不停,仿佛周圍鼎沸的人聲只是特許的背景音,而我們路過這里,只是為了前方。
我隨手用手機拍照,屏幕從身體左側移到右側,又從右側移到左側,直至鏡頭追隨她的背影。奇怪的是,她明明穿的是短褲,兩腿行進卻像帶動空氣做的裙擺,激起飄逸的薄霧,我按下快門。
漸漸地,沿途攤檔招牌上的漢字掙脫、飄浮,它們字體敦厚,密密麻麻,大小不一,形制規整,舞動肆意。跟往常一樣,只要在有字的地方,我再慌張也能扶著這些部首與偏旁,待它們結成隱形流動的墻,我倚靠上去,慢慢也就鎮定下來。
很難說我們這樣走了多久,我只覺得緩慢而漫長,等終于走到了市場的盡頭,我深吸一口氣,光線、氣味、聲響織成的幕布瞬間撤換,我們站在一條橫向小馬路邊,樹木高大繁茂,綠色統治的路面上金色光線從樹葉之間旋級而下。
我伸手接住一片光斑。馬路對面是闊大的運動場,跑動的少年們揚起紅色的粉塵與我手心的光斑共振。
我輕輕啊了一聲,像驚嘆。
她扭頭看我一眼,快步走向運動場。
我避開車流,緊步跟上。
少年們不像在跟棒球游戲,而像在拉扯風。他們的身體上綁著隱形的繩索,跑動不過是為了牽引風的流動。
球向我們這邊飛來。我手眼不協調,準備躲,她卻跑幾步迎上去,半蹲著身子接球。球“噗”的一聲掉在她手中。她轉身,把球交給我。
我愣了一下,咬咬牙,用力將球擲出。
棒球在紅色球場與藍色天空之間劃出漂亮的拋物線。又是“噗”的一聲,少年接住球,手碰了碰頭,向我們敬禮致意。
兩聲噗像音階與音階之間的休止符,似乎此前我們漫長的行進都只是前奏,只為了來到這里,從奔跑的少年手中接住一個球,傳給身邊人,再用力回擲。
沒法解釋我怎么做到的,如何瞄準,如何躬身,右臂如何帶動上半身用力拋出,我從不這么做,我以為我不能的。
我胸口堵住的地方突然有了一個小小的氣孔。不知道是怕自己漏氣,還是怕被不屬于我的氣體淹沒,我捂住那地方,食指摁住氣孔。
我很想告訴她一切,但又覺得無從說起,只聽到自己說了句:“你相信馴服嗎,你被馴服過嗎?”
“小王子和玫瑰嗎?”
“嗯。”
“王子的話,我更喜歡王爾德寫的王子。一顆鉛做的心。”
“鉛做的心也會裂成兩半。”
“然后他就可以快樂地融化了。所以是快樂王子。”
“快樂嗎?他失去了眼睛,心破成兩半,最后被人推倒。”
“燕子懂他啊,燕子理解他。”
“這算是愛嗎?”
“是不是愛,能不能叫作愛,有什么關系呢。”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什么也不明白。很多事發生了,我努力想弄清楚,可我越努力,就越弄不清楚。”
“那也許就有一點接近愛了吧。”
“是嗎?”
她停頓一下,然后說:“我越來越不知道。這不是你的問題。這不是一個問題。”
“什么才是問題?”
“問題也許不重要,重要的是感受。你沒法繞過過程。有下次嗎,也許有,也許不會有。但怎樣都好,你比之前多了解了一點自己。”
“有時候我恐懼了解自己。”
“哈,想聽點帶勁的嗎?”她掏煙出來,在大風里費勁點燃。
我看著她點頭。
“桑頓·懷爾德寫過一段臺詞。男主角說,我愛你。女主角說,我說的是永遠!永遠!這里面有個二律背反,篤信永恒的人、渴望永恒的人,以及永恒不可能在任何一個作為對象的人身上實現。”
“因為人都是會死的?”
“如果一開始就看到盡頭,奔著死亡而去,年輕的天真的愛人們啊,還會愿意嗎?會一直愿意嗎?”
“所以羅密歐與朱麗葉必須死。”
“但怎么說,有一天,有一刻,你會發現你體內的太陽系、銀河系,你體內的恒定宇宙。”
說完她扔掉煙,踩滅,轉頭對我說:“我是不是太說教了?年紀大了老管不住自己,這點不好。”然后笑了。
落日余暉中,我們一人踩一輛市政單車回家。等紅燈時,我停下來,單腳撐地回頭看她。
她雙手放開龍頭,做了個擁抱太陽的姿勢。
太陽就在她身后,很快就要掉落直至消失,紅得很溫柔。
光從她身體的邊界線之外撲向我,照拂我,部分光被她阻擋了、吸收了,但并不妨礙,我們都擁有整個太陽。
電視劇《住宅區的兩人》
晚上,房東意儒來察看房子的狀況、換床單,明天會來新房客。我坐在院子里的石階上發呆。
夜八點,燈火通明。意儒的腳掌嗒嗒嗒在屋內踩出些聲響。我“啪”的一聲合掌,打一只蚊子。
院子里雜七雜八種了十來盆植物,夜愈深,香味愈濃。意儒嘩嘩拉動紗窗,走出來,端一個陶土盆放在我邊上,又從洗衣機旁邊掏出個半米見方的大紙盒,手伸進去抓了把枯草樣的東西出來。枯草塞進陶盆里,意儒點火,煙悶著燃起來。
“這是什么?”我問。
“艾草。”
“蚊子沒死我先熏死了。”
意儒瞪我一眼。
“這巷子里住了那么多人,真沒想到。”
“對呀。”
“我認識了一個特別有意思的鄰居。”
“男的女的?”
“女的。”
“怎么個有意思法?”
“原來我已經認識她很久很久了。”
“嘁。”
“怎么?”
“說人話。”
“原來我翻來覆去想不通,只是因為在別人的故事里找不到我自己的故事。”
“要死啊你。說人話。”
“我有感覺了。”
“呦。”
“我覺得我要好了。”
“那要不要跟我去聯誼?”
“現在不太想認識人。”
意儒笑了:“我不信。”
“我也不信。”我也笑了。
意儒走了后,我掏出手機,看著界面上那條已經打出來但沒有發送的信息。說想念是容易的,可說出想念后,是什么呢。
記憶的碎片閃著熒光,忽明忽滅,我雙手合攏,像拍蚊子一樣想要撲滅它。就在我的手掌手臂帶出輕微的氣流時,我突然看到混合了記憶、想象的他的樣子。
我伸出食指,空氣帶電。我畫那輪廓。線條花火般噼啪閃動,流動的情緒近乎哀悼。
失去是什么呢,如果他的輪廓上長出虛構的羽翼。是米開朗琪羅讓亞當的指尖在穹宇中伸出,是若干世代后宇航員在失重的太空中彼此輕輕碰撞后脫離,是告別,是斷續的永續。
舊的記憶中生出新的想象,我知道,我開始重構他,或者說,他開始以虛構的形式存在于我的身體里。也就不再有別離。我開始真的愛他。
那天晚上我沒怎么睡,三點鐘醒了后,到一樓坐了坐,打開電腦,寫下了我的第一篇小說。
本文摘編自
《肯定的火》
作者:郭爽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年: 2025-4
編輯 | 十六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