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荒謬的歷史謊言,在十三年的縱容滋養后,終于蛻變成動搖教育根基的文化腫瘤。
2025年仲夏,中國互聯網掀起一場遲來的學術正本清源行動——多個宣揚“西方偽史論”的頭部賬號被全網封禁。
當黃河清教授高呼這是“西方衛道士的有組織行動”時,殊不知揮下重拳的正是官方對放任多年的學術亂象的治理決心。這場始于2012年黃忠平《包裝出來的西方文明》的“歷史發明”運動,歷經何新的《希臘偽史考》、杜鋼建“湖南文明中心論”等層層加碼,終于在十三年后迎來歷史的正向校正。
有司放任自流的治理模式,正在讓諸多社會問題從涓涓細水匯聚成洪水猛獸。從偽史論侵蝕青少年歷史認知,到網貸平臺演變成金融詐騙溫床,我們不斷重蹈“萌芽期無視、爆發期急救”的覆轍。
當社會為此付出沉重代價后,我們不得不反思:為何總是等到“流毒遍地”時才急急忙忙打擊?為何不能將愚蠢行為消滅在萌芽狀態?
01
西方偽史論的發展軌跡是一部典型的“放任-爆發”教科書,其演變過程清晰可見四個關鍵階段:
2012-2014年:理論萌芽期:黃忠平發表《包裝出來的西方文明》,何新出版《希臘偽史考》,用“亞里士多德著作太多,古希臘沒有足夠羊皮紙”等反智論點掀起“西史證偽”序幕。此時質疑聲零星出現,但缺乏學界系統駁斥,任由其扎根。
2015-2018年:體系構建期:杜鋼建提出“英語起源于湖南方言”,董并生宣稱“柏拉圖抄襲《論語》”,諸玄識拋出“牛頓剽竊《周髀算經》”。這些著作雖遭學界惡評,卻未受有效遏制。2018年俄羅斯反智紀錄片《福緬科:歷史發明家》傳入國內,與偽史論者形成“跨洋聯動”,偽史論沖出亞文化圈。
2019-2023年:資本助推期:在向前靜等資本資助下,“西史辨偽和中華文化復興學術研討會”召開,黃河清、金燦榮等學者加入偽史論陣營。北師大陳志新教授在B站開課四天漲粉138萬,偽史論完成流量化蛻變。盡管2019年《人民日報》曾發文批評,但未采取實質管控措施。
2024-2025年:社會危害爆發期:偽史論全面滲透教育領域,中學生在知乎提問:“老師說金字塔是古埃及人建的,但網上說是偽造的,我該信誰?”大學歷史教授坦言不敢在論文中提古希臘,怕被扣“崇洋媚外”帽子。《聯合早報》刊文諷刺:“偽史論者正把中國變成反智主義笑柄”。直至2025年6月,國家才啟動大規模封號行動,但錯誤認知已深植部分群體腦海。
十三年的放任自流,讓一個本可輕易撲滅的荒謬的思想火星,最終燃成了需要舉國治理的文化野火。無數人深信不疑。
02
偽史論并非孤例,多領域頻現“先放任后滅火”的治理困境,造成巨大社會成本:
60年代“反相對論”運動:在特殊歷史背景下,相對論被污名化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說”,講授相對論的教師被批斗為“反動學術權威”。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研制正是基于相對論原理。若非軍方以保密為由屏蔽干擾,核武器研發可能遭受重創。該思潮最終演變為更大規模的文化浩劫,導致學術斷層。
金融亂象的野蠻生長,P2P網貸監管滯后:2013-2015年P2P平臺如野草般瘋長,e租寶、錢寶網等打著金融創新旗號,以20%以上年化收益率為誘餌吸納民間資金。監管機構以“包容審慎”為由未及時出手,直至2018年爆發萬億級暴雷潮,數千萬投資者血本無歸,引發全國性群體事件。這些平臺若在初期高收益承諾階段就被取締,本可避免后續災難。
極端民族主義與偽史論的合流,司馬南作為早期極端民族主義代表,他通過煽動性言論積累大量老年粉絲。其追隨者多為信息甄別能力較弱的群體,形成封閉的信息繭房。當偽史論興起時,兩者迅速合流,將歷史討論異化為“愛國”與“賣國”的立場站隊。雖司馬南因偷稅被封,但其培育的極端土壤仍在滋生新亂象。
03
放任偽史論等“愚蠢行為”自由滋生的代價,已遠超公眾想象,形成多維度的社會創傷。
教育根基的蛀蝕:當浙江大學教授黃河清公開質疑大英博物館收藏的3500年前古埃及涼鞋“太新不可能為真”時,卻對馬王堆出土的2000年蟬翼素紗襌衣視而不見——這種選擇性失明通過社交媒體廣泛傳播。更嚴重的是,大量青少年陷入認知混亂,有中學生在知乎求助:“老師說金字塔是古埃及人建的,但網上說是偽造的,我該信誰?” 教育權威被民科網紅解構,知識傳承體系面臨崩塌風險。
學術環境的毒化:“現在寫論文都不敢提古希臘,生怕被扣‘崇洋媚外’帽子”,一位大學歷史系教授的私下坦言揭露了學術界的寒蟬效應。當立場凌駕于證據,真正的學術探索便宣告死亡。偽史論者否定碳14測年、莎草紙實證等科學方法的行為,實質是反智主義對理性精神的絞殺。
更糟糕的還有國際形象的崩塌:《聯合早報》辛辣諷刺:“偽史論者正把中國變成反智主義笑柄。” 當國際學界看到中國人質疑亞里士多德存在、金字塔是近代混凝土澆筑時,只會視其為“文明的自殘”。甚至,偽史論直接動搖“一帶一路”的文化基礎——若絲路終點古羅馬文明是偽造的,沿線文明交流史豈非空中樓閣?在甚囂塵上的偽史論中,我們變成世界眼里的笑話。
社會信任的撕裂:偽史論與極端民族主義結合,形成“愛國=信偽史”的荒謬綁定。某直播間里,“偽史大師”痛斥西方歷史造假后,轉身推銷998元的“國學經典課”,單場銷量破萬。這種流量變現產業鏈利用民族情感牟利,毒害社會心理。而司馬南等KOL的追隨者多為老年群體,在信息繭房中越陷越深,加劇代際認知鴻溝。
當碳14測定、文獻校勘等科學方法被斥為“西方陰謀”,當《羅塞塔石碑》這樣的三重文字鐵證被污為偽造,我們失去的不僅是歷史真相,更是文明社會立足的理性根基。
04
我們能不能未雨綢繆地將愚蠢消滅在萌芽?
我多年前第一次看何新的《希臘偽史考》就覺得他在胡說八道,但他言之鑿鑿的一般讀者又難以反駁,當時學界似乎也沒有什么人駁斥,讓他一直嘚瑟至今。現在封禁一個千萬粉絲的偽史賬號,社會代價可能是百萬計的青少年認知的混亂;而在早期刪除100個同類視頻,只需平臺部署一個識別算法。
從偽史論肆虐十三年才遭重拳,再到P2P萬億雷暴后匆忙整頓,我們反復驗證著同一悲劇:對愚蠢的寬容,就是對智慧的殘忍。
真正的治國智慧,不在于危機爆發時的雷霆手段,而在于星火未燃時的敏銳洞察。當第一個“亞里士多德著作太多是偽造”的帖子出現時,當網貸平臺首次承諾20%收益時——治理者的選擇決定了一個社會的健康基因。
我們完全可以選擇做在風暴成形前加固門窗的智者。
司馬遷的《史記》云:“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面對偽史論等社會流毒,我們需要的正是這種對真相的謙卑與對科學的堅守。當帕特農神廟的石塊上附著的有機物在碳14檢測儀下再度確證它的年齡,好在這場持續十余年的荒誕鬧劇終將收場——而下一場鬧劇的劇本,取決于我們今天寫就的治理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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