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韓浩月
樹后的黃昏
在老家一個景區游玩,傍晚散場,步行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停車場建在一個矮山坡上。在城市的地下車庫停車,需要用手機拍一下照,記錄一下車位號,以防找不到。
車停山坡時,習慣性地拿出手機,才發現地上沒有車位號。為防尷尬,還是習慣性地拍了一下。一棵歪脖子樹,就這樣出現在手機畫面里。那就把這棵歪脖子樹,當成我的車位號吧。
一直弄不明白,歪脖子樹是什么樹。梨樹?杏樹?槐樹?……我不知道。但看見歪脖子樹的季節,大體是冬季。夏季,枝葉繁盛,樹被葉子簇擁著,脖子也顯得不那么歪了,所以容易被忽略。冬季寒風凜冽,歪脖子樹的出現,更容易讓人感到蕭瑟,忍不住打一個寒戰。
在我的潛意識里,對歪脖子樹沒什么好印象。盆景不但歪脖子,還扭曲,但因為有美學的參與,并不覺得它畸形。而歪脖子樹不一樣,它仿佛是與殘酷自然環境對抗的結果,像是遭受到了某種懲罰,注定會在人的眼睛里,以扎眼的形象出現。
童年時,歪脖子樹上常蛛網叢生,偶爾站上只烏鴉,“哇哇”叫上幾聲,更是倍顯凄涼。每每遇到,都是繞著走,繞不開的時候,就上前去踹一腳,把烏鴉踹走。
我看到的這棵歪脖子樹太正宗了,它具備一棵經典歪脖子樹的形、氣、神、韻,再落上一只鳥,就能與童年記憶百分之百地吻合了。一輛來自于千里之外城市的鐵皮汽車,停在這樣的一棵樹下,回頭看過去,是一幅差異性很強的景象。
要是一匹馬或是一頭驢子拴在樹下,就顯得合理多了,像國畫。可一輛汽車停在這里算什么?算時空穿越,算現在的人走進蒲松齡創造的《聊齋》世界嗎?
轉過一條狹窄的山道,眼前的視野豁然開朗。夕陽正在西下,暮色四合的時刻,不該是一片朦朧嗎,可我的眼睛,卻被暮色洗得清亮,就像是新換的近視眼鏡那樣,一切清晰得不可思議。
我巡視著,尋找自己停車的位置,那棵歪脖子樹,一下子從它眾多的樹木鄰居中跳躍出來,非常顯眼地標示出自己的形象,像一位彎腰駝背但又面目慈祥的老人,用它的肢體語言遠遠地沖我喊,“我在這里呢,替你看著車,別著急,慢慢來?!?/p>
既然它告訴我要“慢慢來”了,那不妨停下腳步,拍攝一下這大美的黃昏。歪脖子樹后的黃昏,只有“大美”一詞才能與之匹配。
夕陽的余暉給無邊無際的山脊披上了一層金紅色的衣裳,一陣風吹來,霞光像海浪一樣安靜地翻滾。我第一次知道,山區傍晚的景色也是有層次的,有遠景、中景、近景。光線的變暗并沒有阻止這個世界努力展示它的美。
相比于黃昏的澄亮、多彩與豐富,白晝一下子顯得太單調了。
月牙已經升空,它的銀白色像一包撒開的糖,落在山坳里積聚的霞光中,這么看來,還真像是往一杯焦糖咖啡里再放一袋白色砂糖吶。這樣的景色,真想讓人湊近一些,啜飲幾小口。
一飲而盡那是不可能的,這個世界提供的美,足夠每個人都飽覽一頓??上У氖?,這么值得沉浸其中的場景,就這么白白地流淌著,浪費著,城里的人們現在又該推杯換盞了,他們要是能在這景色中暢飲,該是多么幸福。
我站在了歪脖子樹下,它擋在我的視野前面,卻沒有任何阻礙感,歪脖子樹后的黃昏,依然如此龐大,如此自在,如此震撼。
古語說“一葉障目”,但作為一棵樹,歪脖子樹卻絲毫沒有占有欲,它知道自己是細節,是點綴,是花邊,即便你用主角的眼神去看它,它仍然會保持疏離,讓你的視線穿過它,貪婪地去捕捉那些轉瞬即逝的畫面。
駕車離開的時候,后視鏡里的歪脖子樹站在山坡上,有些孤零零的,心里忽然有些不好受起來。我曾那么長時間對歪脖子樹抱有莫名其妙的偏見,而通過一場視覺與心靈上的洗禮,它以新的形象在我心里站立起來了,比枝葉繁盛時要美,比果實累累時要美。
在車子轉向公路就要疾馳起來的時候,我按了一下喇叭,它會聽到,也應該會理解吧:這是屬于朋友告別時發出的一聲問候。
身體里的黃昏
你眼中的黃昏是什么樣的?
如果有人這么問我,我會一時語塞,因為我已許久沒有感受過黃昏了。上一次待在黃昏里,還是兩年前在深山中的時候,看見夕陽墜入山谷,干枯的樹枝劃傷了晚霞,暮色在那一刻有了溫度與氣味,人與時辰有了那么確切的聯系,時間恢復了它本真的樣貌,如沙海緩慢移動,那是我記憶里最新鮮的黃昏畫面。
黃昏曾經是漫長的。無論李白還是杜甫,蘇軾還是李清照,他們寫到的黃昏,都如永遠剪不斷的長綢,在歷史的長河里浮動。
是啊,當你把詩人的名字與黃昏聯系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留在你腦海里的畫像表情便平添了一份惆悵,你能看到他們在他們的時代,孤獨地站在黃昏的邊緣,以渺小的身影來面對黃昏的龐大。
你會忍不住想到,黃昏或是一天當中人感覺到最容易被淹沒的時候,誰能在黃昏的時候不感到孤獨,這一天大概率就不會孤獨了。
現代人眼里的黃昏是非常短暫的,短暫到像不存在一樣。寫字樓里的人是感受不到黃昏的,辦公室里雪亮的節能燈一直制造著人在正午的假象。鋼筋水泥建筑里面有了專屬于自己的時間,和外面自然界的時間無關。
當暮色襲城的時候,涌動的車流與不斷響起的喇叭聲,在催促著時間趕路。黃昏在城市中被加速了,夜晚提前趕到,比白天節奏慢不了多少的夜生活,沖擊著整塊的黃昏。
黃昏被高樓大廈的霓虹燈分割成碎片,黃昏在五顏六色的燈光照耀下,不黃也不昏了。黃昏沿著街角、路邊迅速地流瀉,大量的黃昏鉆入下水道,無聲無息地不知流淌到何處。
我在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能夠確切感覺到黃昏存在的次數屈指可數。黃昏時分,人們要么在地鐵的車廂里于城市地下穿行,要么已經坐在酒館里與朋友推杯換盞。很少有人提議說“黃昏來了,我們去看看吧”。
記得多年前,有一天我下班離開公司穿過天橋到對面的飯館吃飯,走到天橋中央的時候,看見了雙向六車道的西部盡頭,黃昏正在大面積撤退——夕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向西山下降落,暮色不是從四面八方籠罩過來,而是向東南西北消散開去。
我呆立在天橋上目睹這一盛景,心里想到或許這城市一兩千萬人中此刻只有我沉浸于黃昏。在這個念頭產生之后,時間仿佛被點了慢速鍵,黃昏恢復了它的“幕布”本色,變得厚重、莊嚴、沉穩。這是我一個人與黃昏的“對峙”,大有我不走它也將為我停留的意圖,當然最終還是我妥協了。
我走下天橋旋梯,回頭再望時,已是夜色濃稠。
我在鄉村見識過黃昏的本來樣貌,只是遺忘已經使得我沒法再準確描述出鄉村黃昏的景色特征。但鄉村黃昏所帶來的情緒感染,仍然駐扎在我身體的某個角落,仿佛成為我體溫的部分。
每到戌時,黃昏就會從我身體中溢出,嘗試與外界的時色尋求鏈接。住在我身體里的黃昏,是項羽自刎前那幾個傍晚所聽到的歌聲,是唐僧將孫悟空斥責開后妖魔鬼怪聞風而動的緊張感,是《聊齋志異》里書生推開殘廟之門塵土味道撲面而來的氣味……
歷史與文學當中的黃昏,要勝過自然界的黃昏對于我精神與靈魂的塑造。每每想到這些,這別樣的黃昏記憶就會蔓延開來,干擾我肉眼所看到的黃昏。因此或許可以說,黃昏時分,是我一天當中最為恍惚的時候。
樂觀豁達的歐陽修以一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單槍匹馬般勇敢地表達出對黃昏的樂觀主義與浪漫主義態度。他的這句詩九百余年來以其獨特的光亮與溫存,調高著黃昏的亮度與暖意,相信這句詩也會駐扎在許多人的身體里,使人于黃昏時想起惦念與懷戀的人。
黃昏的消失,可以是自然層面與物理意義上的,也可以是情感層面與個體感受上的,如果缺乏對黃昏的感知與體會,人的時間也會缺失一大塊。
如果你忘記了與黃昏共處的感覺,就有必要補上這一課——就在今天,當黃昏來臨前,去找一座天橋,多花費一點兒時間,感受一下黃昏的長度、寬度與厚度吧。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684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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